3、大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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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没有寻到齐夫人，无论是活人或是尸体。有人说，齐夫人在平江城破之前已经率先自刎，并将自己的尸体埋在了十分秘密的地方，以免受义军涂辱。但直到最后，谢衡依然坚持认为，母亲一定是设法逃了出去，她一向是那么的有办法，或者变成了一朵莲花，或者化成一只彩蝶。同时她知道，自己一定不可以将母亲交代的话说错，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再见到她。
这一刻，是齐哀帝光化三十二年二月，公元八百八十一年，平江城破的第二日。谢衡一早从义军营帐里跑出来，在山坡上向着平江城的方向远眺。一千二百年前，这片土地叫做吴国，一个叫勾践的国王正在卧薪尝胆；一千二百年后，这里将高楼林立，成为另一个世界。
与这一天，都是沧海桑田。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晨光沐浴在谢衡立在山头上的小小的身躯上，她表情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衡哎——”身后传来吴氏的呼唤，谢衡转过小身子，吴氏气喘吁吁的跑上山坡，一把抱住她，“我的好小姐，让老奴好找！您怎么一大早就出来乱跑，若有何闪失，让老奴如何向夫人交代！”
小女娃儿任保姆将她抱起，黑亮的大眼静静的像两枚大大的葡萄，“阿奶，”她用童稚的声音唤。
吴氏一下子住了嘴，“好囡囡，”她低声道，用手指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梳了几下，“走，我带你去见你大伯。”
吴大牛刚从城里回营，却没见到老娘，正发脾气，拿鞭子抽看帐的小卫士，“娘的，看一个帐子都看不好，老子要你什么用？”那小卫满地乱滚，哭喊，“奶奶刚才还在的，唉哟，爷爷饶命！”
吴大牛手里鞭子落的越发急了，就听到帐外大喊，“奶奶来了，爷爷啊，奶奶来了！”他连忙扔下皮鞭，飞奔出去，一巴掌拍在那小校脑袋上，笑骂道，“你娘的，混说个屁，甚么爷爷奶奶，这是我娘！”
跪倒在吴氏面前，“娘！”
几年未见，吴氏看着儿子仰起的脸，神色复杂，半晌侧过身，用手背拭泪，吴大牛站起来，两手抱着她肩膀，“娘，莫哭。儿子现在出息了，莽王爷爷封我为卫将，等我们杀光了那帮贪官污吏，儿子请命给您封老封君！”
吴氏对儿子投身贼营十分不舒服，此刻却也不想争论，将背后的谢衡抱起给他看，“喏，这就是阿衡。”
吴大牛从细作传信中知道二牛夫妇去年病死，只遗下一女唤作阿衡。他自己则是五年前得罪了当地保长逃亡异乡，去年偶遇宋达义军，因作战勇猛，被封做卫将。
吴大牛细细打量谢衡，道，“这女娃儿倒生的好，不像二牛。”吴氏瞪他一眼，“你走时二牛才多大，他不生的比你俊！”吴大牛知母亲向来偏疼幼子，倒也没怎起疑，嘿嘿憨笑。吴氏又向谢衡，“笨囡，还不叫大伯伯。”谢衡唤了一声，吴大牛接过她抱了，让吴氏进帐，“娘，进来吧。我让他们给弄点吃的。”
谢衡一到吴大牛怀里，顿僵硬了身子，挣着要吴氏，吴大牛回头笑道，“囡囡还认生呢。”吴氏又骂，“你也不看看自己模样，蓬头鬼，不怪囡囡怕。”
正说着，有人来报，“吴卫将，刘大王有事要商，请爷爷过去。”吴大牛对吴氏道，“娘，你和囡囡这里待着，莫乱跑，我办事去了。”
刘汕将营扎在平江城外昆山的一片山坡上。去年九月宋达的义军攻克金陵后，一路势如破竹，常州、锡县等郡县，尽在一月里攻陷，本以为平江亦然。不料这平江多水，本就易守难攻，加之谢云朗夫妇来到此地后，鼓舞当地民众奋起抵抗，经营有方，团结抗敌，是以这最初的一个月，反是义军亡多。
刘汕是楚人，最是牛性，在宋达面前立下军令状，不克下平江，自裁谢罪。当下仔细谋划，将三万人摆在常熟与金山卫之间的广阔地区内，兵分二路，一路自东向西，从昆山直趋平江，由自己领兵，取兵五千；另一路从南向北，从泖淀湖攻吴江、平望、太湖，切断余杭地区官兵援路，取兵两万。剩余五千人驻守北面金山卫，以“一封三挤”之阵，挤杀平江。果然奏效。
吴大牛来到主将大帐，只见大帐内刘汕横坐其上，二十名将官分两列，散在下首。他们是起义的农民，至今也没有统一的军服，还是各人做各人的打扮，大部分穿着短裳长裤，是这个时代普通农民的穿着，也有的穿长袍，甚至还有个和尚，披着件破旧袈裟。也无有那般多规矩，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举着个烟枪，吴大牛一到，人齐了，刘汕咳嗽一声，开始议事。
先是一将报告昨夜破城情形，得知城内剩余的五百官兵已被彻底制服，各要塞均已清查，换上义军关防，刘汕甚满意，点头，“那五百人皆腰斩，取十人押至金陵，大王座下我来亲剐。”
又一人来报所取财物情况，刘汕道，“所取财物十中之七归金陵，十中之三让大伙儿分了，昨儿私拿的不论。”此话一出，即传将出去，万众欢腾。
又有人上来报，“城里五万居民，尽皆集在城南，如何处置，还请大王定夺。”
马上一个人接道，“这有啥好议论的，取几个年轻貌美的给爷爷们送来，再取百八十个给大伙儿耍子，其余全都砍了！”他姓胡，原是个看赌场的跑腿，最是狠辣。
也有人犹豫，“五万人……”这人叫郑光，原是个屠夫，倒还有几分悲悯之心，那胡老大马上笑他，“怎地，原你只有杀猪的本事，杀人不行，别说五万，十万也照杀。”
一个身着长衫书生模样的道，“我大王今日定据金陵，欲图大业，再要屠城声名不好。留着他们一来显我莽王慈悲，二来日后给大王生产收息，岂不更好。”
一时纷纷嚷嚷，那刘汕手一挥，站起身，喝道，“别吵了！自我莽王举义，平江最苦，不杀不以立威，不杀不以震慑。我意已决，尽杀之！”
主帅发令，余下不再争论，吴大牛虽没发言，也深觉刘汕有理。这一刻，这些原本亦出身底层的起义军们，对平江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并没有丝毫的侧忍之心。事实上，从他们拿起镰刀冲向第一座府衙的那一刻起，身份和心态已然转变，他们把长期以来受压迫到极致而产生的愤恨，不仅投向了官府官兵，也投向了衰败帝国统治下的百姓。在起义军们看来，这些羔羊一样的百姓，除了被掠夺掉最后一点财富和屠杀，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因此当他们和官兵一样手握利器的时候，背转身再看这些羔羊，是“善待”还是宰割，全是发乎一念之事了。
这时候一人上前期期艾艾道，“昨日我手下的独眼阿龙搜遍了全都巡抚，未找到谢云朗和那妇人尸身，只挖到六十三具仆役尸体。”刘汕不豫，“没有一个活口？”那人声音更弱，“只有一个没死透的……昨夜里经不起刑求，也死了。还有两个……”拿眼去看吴大牛，吴大牛挺了挺身子，自己接老娘的事之前就报告过刘汕，他倒不怕，果然那刘汕道，“别说了，此事我已知晓，吴卫将的妈就是俺们弟兄们的妈，你们一个个不许对她不恭敬，知道嘛！”那人见如是说，只得闭嘴，胡老大笑,“刘大王说的对，大牛的娘就是俺们的娘，大牛的侄女就是俺们的侄女，大牛的媳妇……”众人轰然，吴大牛一拳捶到他胸口，“日你个不干净的嘴，你他娘的就该叫胡咧咧。”
刘汕下座，大步向外，“事已定，胡老大，点一万人，诸将随我入城！”
进城这一路，刘汕等细细观察。虽说官兵败了，但那些个防御工事还在，只见平江城四面环水，城内守军沿河修筑长墙，墙内又筑石垒、土营数十座，南至盘门，北至娄门，联络一气。城内穴地为屋，上面覆厚板堆土，以御投石。正是这样坚固的防御工事，在谢云朗战死、城内弓箭即将耗尽的情形下，平江城又生生的抵抗了两个月。那刘汕亦不禁赞，“兀那个妇人，着实了得也！”又问，“确寻不到踪迹么？此妇人若被生擒，对齐廷一大打击也！”甚是憾惜。
平江城里的百姓，已于昨日被挨家搜出，集中在南城的盘门外。二月的平江天气依旧寒冷，昨夜又飘了些许白雪，那些个百姓们冻的悉悉索索，挤挨在一起，将将度过一个极其恐惧的夜晚。
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还抱有希望，特别是一些读过些书的，和刘汕议事时那书生说的一样，寄希望于莽王若要在江南建国，须安民心，或赦他们性命。无论怎样，当被宋达封作“八大王”之首的刘汕走上盘门城楼的时候，众人的心，提到了嗓眼。
尽杀的号令一出，万人哭号，有的跪地拜伏，齐声悲哭赦云，“大王万岁！我等是无辜百姓，我等愿意侍奉大王，乞大王饶命，赦我等无辜小民！”有的悲愤呼喊，“我等既无兵器，未犯王法，何故杀我？！”有的大声疾呼，“滥杀无辜，尔等与官兵何异？”更多的人沉默地跪在地上，任由上来的义军拖拽走。
刘汕在城楼上大声道，“尔等追随官府，与我大王军队誓死顽抗，与官府同流合污，尔等之罪也，必杀！”
杀百姓是不用弓箭的，人们被带到内城河边上，河水通往太湖，几千名士兵齐动手，刀砍斧斫，被杀之人越来越多，呼号声越来越微弱。刘汕等人一直站在城楼上观看，但见盘门至内城河的土地完全被尸体覆盖，鲜红的血染满大地，抛到河水里的尸体淤积堆集，不得不专遣了士兵们去疏通引流，鲜红的河水蜿蜒着通向太湖。
最后一堆百姓被拽起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模样的长者突然挣开拽他的士兵，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说着什么，似在悲诉，又似在狂笑，刘汕问，“他说什么？”便有人示意将那老儒带近些，却听他嘶叫道，“宋达以布衣起事，先窜楚地，又指江南。定据金陵，有远图矣，既有壮志，何故再杀无辜！如此一来，必再以流贼终矣。哈哈哈，我看宋达，不过一流贼尔！不过一流贼尔！”
刘汕的眉毛渐渐聚拢，士兵见状，大刀扬起，那老儒身首异处,泼溅出一腔子血迹。
屠城三日，平江城五万百姓尽皆戮杀干净，天落雪，河水变色，至二十年后，太湖中捕鱼仍能捞到人骨。此事史书亦有记载，落笔不过寥寥数语：
“平江城陷，守将战死，夫人、阖门自尽。大杀。贼斩军士数百人，杀百姓五万。”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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