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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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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百里屠苏感觉自己驻足于一道庄严肃穆的背影后头。
情景朦胧模糊,纵使他眼力过人亦是难以看清,可是那股熟稔的感觉却不容错认,他几乎可以确定前头之人即是思念已久的娘亲。至亲再现,他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百感交集,纵使心下明白自己身在梦中,却也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些,再看一眼那日思夜想的容颜。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双腿却如生了根般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前头之人发了话,声音不复往日清冷寒峻,语气轻缓,却隐含着一丝淡淡的哀痛和希冀:
"假如……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复生……"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虽然……一定会苦难艰辛……"
百里屠苏听罢,心中酸楚,即将出口的话语却硬生生地梗在了喉间。他要说什么?能说什么?物是人非,说了什么…….又当如何?
屠苏敛下目光,前头之人似有所觉,闭口不言,霎时静若无声,整个空间充斥着晦涩暗沉的窒闷感。忽然,一声滴答打破了诡谲的静谧氛围,紧随而来的,竟是挥之不去的浓烈铁锈腥味。这味道,屠苏纵横江湖也有段时日,岂能不识?他不由抬头,前头之人轮廓逐渐清晰,正是娘亲。只是,娘亲向来一丝不茍的束发铺垂散乱,青色祭袍上已是血迹斑斑,显是浴血奋战所致。
他正要开口询问,喉咙却似哑了,吭吭哧哧说不出半句话,心烦意乱间,娘亲叹息般的耳语萦绕耳际,似是叮嘱,
"定要……好好活下去……"
随即,视野尽被血色所染,娘亲的身影化为点点萤火飘散而去,眼前这般景况似曾相似,昔日将化为至亲之人的焦冥一举烧尽之时亦是如此,他徒劳的伸手一抓,却见光点轻灵地透出指缝,继而消散。
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
此情此景扰得屠苏心下大恸,凡心入魔,腾腾黑煞趁隙而起,煞气如鱼得水的畅行于元气耗竭的四肢百骸,让他头痛欲裂,杀机顿生,直想肆无忌惮的破坏一切。
就在此时,一股温润清凉的水灵骤如及时雨般缓缓渡入,不徐不急,缓慢却坚定地浇灭了四处游走的煞气之力,进而唤回他的神智,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醒了?"
方才醒转就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屠苏愣了愣,眼前的祭袍少年彷佛唤醒了自己深埋心底的过去——那个欢快的小云溪。他一直认为,灭族之祸后,韩云溪亦随着改名换姓而不复存在……但是,屠苏心底却有不甘,不甘为命运所缚,不甘小云溪就这么消失,可以他之能,亦无力颠覆。
眼下……
明明皮相端的是和他一副模样,早该看惯了的眉眼却显得意气风发,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一抹灵动光华流转,璀璨无暇恍若夜空中朗朗星辰,举凡所见珍宝之光辉犹不及其万一。屠苏凝视着少年,内心中的一块空白似是忽然就被填满了。他想着要是当年的韩云溪平安喜乐的长大,合该如此。思及此,他不免对少年多看了几眼。
云溪看他怔愣当场,不由莞尔,收手撤回水灵。
方才扶着昏迷中的玄衫少年入屋上榻之时,已足够云溪把思绪理清,焚寂谜团固然重要,玄衫少年以命相救之恩亦不可置若罔闻。又及,玄衫少年肯为了素未谋面的他拼命,看着不像用心险恶之人……然而,虽然对这个少年存了一丝信任与好感,但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他依旧无法擅下定论,还是先观察观察再作计较。
当务之急还是,玄衫少年因着自己虚弱至此,照顾他到康复也在情理之中。
看着对方仍旧没有回神的迹象,云溪不觉兴起了捉弄的念头,伸手在屠苏面前晃了晃,他见玄衫少年兀自瞪圆了一双墨眸,不禁打趣道:"还没睡醒?"
此举总算令屠苏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和祭袍少年如此之近,猛地偏头拉开了小半臂的距离。
云溪像是对屠苏略显激动的反应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别紧张,这儿我也不熟。"他挑了挑眉,轻轻吸了口气:
"倒是你…….扯的很痛。"
屠苏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自个儿手心一直紧紧攥着少年的一缕黑发,不由面色一红,连忙松手,轻声道,"……抱歉。"
一时寂然。
还是云溪按捺不住,开口刚说了个我字,就听屋外一声厉斥:"胡闹!!!"
两人俱是一震,不由循声望去。
还未等他俩反应过来,虚掩的门扉便被一股气流推了开来,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逆光之中,蓝衣白发,仙姿卓然。
屠苏不敢置信,波澜不惊的面容微微动容,内心惊诧,下意识就要起身迎接,然而他几经浩劫的身体酸软无力,翻身过猛,眼看就要摔下榻来。
云溪没料到少年有此一举,失声惊呼,"当心!"一边眼捷手快地揽住少年,硬是把屠苏险些栽落的身子给拖了回来,看着就像屠苏被他抱了个满怀。
本来驻足门口的身影如风,几步踏至床前,伸手覆上亟欲挣扎起身的玄衫少年肩头,温言道:"你好生静养,不必多礼。"
屠苏闻言,只得勉强靠在云溪怀里仰头回视紫胤,黯然道:"弟子不肖,未能侍奉师尊,反而……"他还想多说,然而胸口真气滞塞不解,不由呛咳不已。
紫胤见状,微微摇头示意屠苏勿再多言,手下拍了拍屠苏的背为其顺气。
两句话道尽了师徒之情,云溪瞧着师徒俩旁若无人的熟稔互动,把自己给晾在一边,多少有些不满,可也不愿卡在这尴尬的境地,沉声道:"云溪不知此处是道长居所,贸然闯进,还请道长海涵。"
紫胤抬眼,薄唇微启待要发言,一股熟悉气息突然从后头冲了上来。紫胤挥袖一拦,青年的身影顿时煞住,险些撞上屠苏。
"嘿!"来人冲着云溪和屠苏挥了挥手,开心道:"这就是紫英的徒儿啊?"
"天河,莫要胡闹!"
"紫英又生气了?别气别气。"毛毛躁躁闯入的青年摸着后脑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紫胤回过身,揉揉天河的脑袋,任由那人一个熊抱扑来,无奈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先在外头等着?"
"我知道呀!"被唤作天河的青年歪着头,爽朗的笑道:"我也担心紫英的徒弟啊,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忙?"
"……"云溪和屠苏一时无言。
云溪木着脸,心底暗自腹诽那青年所言:没添乱就不错了。
百里屠苏目睹着这一切,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自家师尊生性淡薄,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决计不信师尊竟会对他人用这般语气说话——温和、无奈,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宠溺?
屠苏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猎装青年,他和师尊的关系竟似是十分的亲密。打从这个青年出现后,清冷凛然的师尊似是落入了凡尘一般,他甚至几乎能感觉到,师尊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缩短了好多,不再是仙凡之隔一般遥不可及。
因着他的出现,师尊的周身气质竟有了如此大的改变,令屠苏不禁对此人的身份好奇起来。然而好奇之余,更有一丝难言的失落如附骨之蛆般萦绕心头。
"所以说!"天河的目光越过紫胤肩头望向榻上,"紫英还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呢!"
"……"紫胤蹙眉沉吟,返身望向云溪和屠苏所在,兀自踌躇着如何介绍这对容貌相仿却身分相异的两个少年较为适切。
反倒是云溪越听越不对劲,怎么我不说话这便宜都占到我身上来了?不由抢白道:"我是韩云溪,并非这位道长的徒弟。不知阁下是?"
屠苏猛地抬头望向他,眼中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虽说他多少猜出祭袍少年可能的身分,但乍闻"韩云溪"之名,带给他的震撼仍未减半分,心念电转,瞬间百味杂陈。他不知为何世间会突然出现另外一个韩云溪,而震惊迷惑之中又隐隐掺杂着一丝感慨,一丝不安。
那边厢猎装青年已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是云溪啊,我叫云天河。呃……”他挠了挠头,看看云溪,又看看屠苏,“你们两个,是兄弟?”
“并非如此。”紫胤终于开口,声音缓慢沉静,“天河,此中原委,我稍后自会与你分说明白,如今他二人均是有伤在身,须尽快医治。”
“哦……”天河虽毛躁,却绝非不明事理,当下安静退到一旁。
紫胤走至榻边坐下,拉过屠苏的左手并指搭脉探视。屠苏何等聪明,听得紫胤言下之意,便知此间种种尽在师尊掌握之中。抬头望去,似有询问之意,紫胤却不言语,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望进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屠苏没来由地觉得安心,遂抛开疑惑静下心来。
稍顷,紫胤面色凝重地放开屠苏,复而转向云溪。云溪会意,坦然伸出右手让紫胤切脉。紫胤瞥见屠苏受伤的右臂扎起的布条,再看云溪袖口,登时明白爱徒之伤是为这个少年所治,默然运起自身水灵及真气缓缓渡入云溪腕脉,淡淡道:"贫道紫胤。我离谷不过短短半日,为何你二人会伤重至此?"
此言一出,屠苏和云溪面面相觑。
"这个……一时也说不清。"云溪挠挠头,紫胤精纯淳正的仙灵之力源源渡入,迅速压下了他体内狂躁乱窜的气息,是以他虽不明所以,心头却对这位道长有所改观,连忙道:"不过,我无甚大碍。恳请道长先为他疗伤,只怕残存蛇毒未清。"
紫胤闻言,微微颔首,"既如此……天河,劳烦你知会红玉一声。"
“哦,好!”天河早在一边躁动不安,听闻紫胤所言,立即一溜烟跑了出去。
“……师尊?”屠苏有些不自然地开口,紫胤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天河乃为师挚友,一直居于黄山青鸾峰上。”
“……”屠苏不由沉默,思绪飘了开来。天墉八年间,紫胤每年都会失踪一段时间,无人知道他去了何方。屠苏只从长老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师尊是去探望一位挚友,却不想如今竟得见其庐山真面目。
"此药有解毒功效,你先行服下。"紫胤的话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一低头,一颗碧青色丹丸已送至唇边。
"……弟子不肖,令师尊和前辈费心。"屠苏含下丹药,垂眸掩去心头一丝淡淡的失落之感。自那个猎装少年出现后,他胸中一直莫名其妙地堵着一股烦躁心绪,而紫胤细微的改变更是打乱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
紫胤默然不语,一手按在屠苏背心,将自身灵力贯入他四肢百骸,慢慢引导着几近枯竭的元气。待到屠苏苍白的脸色回复了些许红润,方才收了手,"元气耗竭并非短短几日便可恢复如初,你须得好好静养。"
复又转向云溪,取出一个若木火实递到他手中,"你体内金气紊乱,此物可助你平复。"
"多谢道长。"云溪接过,他心知此物得来不易,就连他仅有的那一个也是三水哥费了好大周折才从外地得来,于是不由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又多了一层好奇。
忽而响起轻微的扣门声。
"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面容艳丽的红衣女子手中端着食盘步入房内,将粥食和几样小菜分别摆在桌面。
"主人吩咐的皆已带到。"红玉做了万福,续道:"刚才见着云公子似是伤势复发,不晓得主人您……"
紫胤微微蹙眉,叹道:"你们暂且休息片刻,红玉随我过去。"
语毕,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而去。红玉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待那两人离开,云溪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不讳言,莫名其妙从乌蒙灵谷来到此地,他心中已是疑团丛生,眼前所发生的诸多事宜更是令他一头雾水。况且,那位道长的威严气势令他觉得如同是面对着母亲韩休宁一般,压力颇大。
望向对面的玄衫少年,却发现他怔怔盯着房门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又起了捉弄之心。
“喂!”云溪凑近屠苏耳边,突然大叫一声。
屠苏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倏然回头,唇角略略擦过云溪脸颊。
两个人顿时都怔了一下。
屠苏面色微红,迅速拉开距离,“抱歉……屠苏并非有意……”
“……”云溪摸摸脸颊,没有言语,半晌忽然笑道,“你是江湖人?”
“……在下百里屠苏。”屠苏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却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云溪却绷起脸,像模像样地抱了个拳,“在下韩云溪,望阁下不吝赐教。”话音刚落便笑了出来,“这样说对不对?我记得三水哥讲过一些……”
屠苏怔了一下,心中顿时百味杂陈。当年的他,何尝不是像被锁入笼中的鸟儿一般向往着外面的辽阔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乌蒙灵谷的禁锢?然而正是由于他的自以为是,将族规弃之不理,才终于导致后来的灭族大难。
而面前的这个少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这种时空脱序般的错乱会不会引起灵谷更大的灾变?
一念及此,屠苏只觉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