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谁》寂静的声音

6、第四章

　　（四）我很想知道，一个平庸无奇不再优秀的莫小离，是会仍然被视为珍宝呢，还是将沦为第二个我？

　　1，
　　在申打电话向我告别之前，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到溜冰场上班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幽灵似的悄悄出门，在街头徘徊。

　　天眼，你恨我吗？我在网上问。

　　我恨你，同时，我也爱你。

　　我从来没有和天眼同时在线。有时候我特意一整天挂在网上等他，却始终不能如愿。

　　当申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小城时，我终于问他：“申，你是天眼吗？”

　　“什么？”他听不明白似的反问。

　　我叹了一口气，心却沉得更深。原来他也不是天眼。

　　“我走了，”他说，“你跟我走吗？”

　　“不，”我不假思索地拒绝。

　　“你有留恋的人或东西吗？”

　　我沉默不语。我无法肯定任何事。而在这一刻，我想到了天眼。

　　“小茉，”申的声音沙沙地从话筒里传来，“你是个愚蠢又懦弱的人。你将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冰封一般的沉默里，我听到他终于轻轻挂断电话。

　　常去的论坛底色是绿色的，看上去很舒服。我看着绿色的底色上一个一个黑色的方块字发呆：“我想收藏你的泪，把它夹在日记里，变成一枚苦涩的书签。”天眼的言辞不知不觉不再激烈，却充满伤感。我感到自己的伤口全都被他的目光所发现，并且得到轻轻的抚慰。我渐渐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天眼离我并不远！可是，我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当申问我要不要跟他走的时候，我留恋些什么呢？我的内心其实是渴望躲藏的，躲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认识新的人，过新的生活，也许我也可以做个快乐的人，有三月阳光一样纯净明媚的笑脸。

　　可是我想到了天眼。他紧紧咬住了我的心口，我无法甩脱。

　　申离开之后的日子，我又照旧上班，上网。

　　2，
　　申的离开，对莫小离的打击不小。她周末回家时，整个人都蔫蔫的，眼神空洞呆滞，情绪相当不稳定，动不动就发火。老师开始找家长谈话，提到她下滑的成绩。

　　我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坏，但我又能怎样？申象风一样消失，非我所愿。我曾经想过不再恨任何人，可是申走了。这个唯一说过爱我的人。

　　我回到原点，但是莫小离却已经与平常不同。我很想知道，一个平庸无奇不再优秀的莫小离，是会仍然被视为珍宝呢，还是将沦为第二个我？我拭目以待。无论结果如何，我想我都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了。我的心活过来了一瞬，又随着申的离开再度死去。而且这一次，连恨意也都死去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期。某个夜晚，独自在街上乱逛的我听到包里的小灵通发出虫鸣般的铃声。

　　“姐，是我。”我听到听筒里莫小离颤抖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现在是深夜2点半，你怎么不在宿舍？”这么问，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奇怪。

　　“姐，救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呜。。。。。。”莫小离突然泣不成声。

　　“你到底怎么了？”奇怪加上不耐烦。

　　“。。。。。。我怀孕了。。。。。。”莫小离哭泣的声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支离破碎。

　　我找到莫小离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幢大厦外边冰冷的台阶上。她看到我，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我在她面前蹲下，她伸手软软地搂住我的脖子，泪湿的脸庞冰块一样贴过来。她的泪水咸咸涩涩地和着她“姐姐，姐姐”的叫声一起被我咽下，就象喝下酒精兑水般的劣质酒。

　　我感觉到心底里有些什么东西在莫小离泪水的沁润下蠢蠢欲动，象深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顶破泥土，颤巍巍地探出脑袋。我感觉有些什么死了一次又一次的东西突然之间复苏过来。这个哭泣的，无助的，冰冷的女孩子是我的亲妹妹，她全身无力地靠在我身上，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支柱。假如我推开她，就象我曾经被无数次地推开，她会有多绝望呢？这个可怕的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便立刻消逝无踪。我听到我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溪流的声音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例假停了两个月，我还老是想吐，就偷偷用了假名字到很远的医院去检查。。。。。。”莫小离泪眼迷蒙。
　　“是申的？”
　　她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全身又剧烈颤抖起来，“我还要考试，还有几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姐，我要考试。。。。。。”她又失声而哭。

　　“那打掉吧。”我故做镇静地说着搂紧她。在我怀中她显得那样小。我的下巴贴在她的头发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这是她特有的味道，她小的时候，我和她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常常象只小狗挨过去嗅她。如今，这个小小的，受惊小动物般的莫小离缩在我怀中，我知道自己会以尽自己所能来帮她。从没有过的责任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变化，我根本无法解释。我曾经那么嫉恨她，此刻却恨不得变成她的壁垒，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难道，只为了她对我的那份依赖吗？

　　3，
　　我们必须保密，还必须筹钱。我的工资太微薄，而莫小离等不及我存钱。爸妈那里不能要，我去找了胡安。

　　胡安是我熟识的人里头最有钱的一个，他的溜冰场挣了不少钱。但他前一天刚去了他曾在上学时呆过的G市。我只好耐心等他回来。

　　找他是在溜冰场关门以后，附近谁家的狗在墨般的夜色中狂吠。我站在刚从G市回来的他面前，自觉人矮了很多。

　　“借钱？”他瞅了我一眼，“那你什么时候能还？就凭你，怎么还？”他象是在生气似的一边如此不客气地说，一边开了一瓶啤酒，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我。。。。。”我嗫嚅着无法回答。我确实一无是处，没有还钱的资本和能力。

　　他把空酒瓶搁在地上，离我很近地盯住我：“你今晚陪我睡一晚，我给你钱，不用还。”他两眼布满血丝，就象燃烧着两束火眼。我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自顾自又开了一瓶啤酒，大口地喝。

　　“姐。。。。。。”我仿佛听到那小动物般的叫声，心里就突然腾地来了一股劲，冲胡安用力地点头：“好，我们就这样说定咯？”

　　我的尊严有什么用？而莫小离却有着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我已经下决心要守护着她的。把我的尊严拿去，作为废物莫小茉能够得到信任和依赖的代价吧，作为忏悔和惩罚吧。

　　胡安哈哈大笑，酒气喷到了我的脸上。他又开了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先陪我喝一点，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酒瓶，也象他那样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说你爱我！”他逼过来，鼻孔翕动着。
　　“。。。。。。我爱你。”我平静地望着他。我想我们俩人都知道这是句假话。

　　“哈哈哈。。。。。。真好笑！她说钱不是万能的，她说我送她钱还不如送她纸做的小卡片。狗屎！我现在不就可以用钱买到你莫小茉了吗？”他疯疯癫癫地絮叨着，又喝下几口酒。我害怕地不敢说话。

　　“她竟然说她当初不选我跟钱没有关系。狗屎！他妈的骗子！婊子！她就是嫌我不如他有钱！可是我会挣啊，现在谁还能说我是个穷光蛋？”他狂笑着，手舞足蹈。

　　他说的莫非和他前两天的G市之行有关？莫非与某个女子有关？我默默注视着他。他发了一阵子酒疯，突然安静下来。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打开□□。他呆呆望着□□上的好友头像，突然回头冲我笑：“看，这个是她，可是她不知道我是谁。在□□上她说她喜欢我的，她说我比她男朋友了解她的。”

　　我怔怔立在他身后。□□上他所说的人的头像随着一阵嘀嘀的响声闪动起来。胡安点击了一下。她说：“几天不见你了，好想你。”

　　胡安发出一串怪笑。然后他打开了抽屉，从放钱的盒子里取出钱，数出我要借的数额，轻轻放在桌上：“你拿去吧，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我醉了，对不起，你走吧。”接着，他开始给那个“她”回信息。我默默拿起钱，看到他在一串句子后边用了一个笑脸符号。可是他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他的影子晃悠悠地投射在地上，孤单异常。我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

　　我把钱攥在手心里，飞快地离开了溜冰场。

　　4，
　　莫小离把头发披散下来，故意穿上老气的衣服，在城郊一个很小的医院里做手术。我在手术室外等。

　　手术做得不顺利，我隐约听到她的叫声，很长，很凄厉：“姐呀~~~~~~~姐呀~~~~~~”象是冤魂在叫唤。

　　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正是春天恰倒好处的温度。然而莫小离的叫声令我仿佛置身于苦寒之地。

　　手术后的莫小离歪歪斜斜地走出来，脸色苍白地抱住我，细弱的声音一遍遍叫我。
　　“过去了，过去了。”我搂紧她，柔声抚慰。

　　5，
　　一切似乎都会好起来，我想，即使莫小离因此而变成平庸的女孩子，我依旧会陪着她，照顾她，不会让她变成另一个我。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在网上又看到天眼许久不见的，那种铺天盖地似的回帖。他说：“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你终于开心了吗？“

　　我大惊失色。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怎么可能这样问？莫小离动手术的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莫小离知，天眼又从何得知？最初由天眼所带来的恐惧再次弥漫开来。

　　“姐呀~~~~~~姐呀~~~~~~”莫小离的叫声回荡在网吧，回荡在我脑海里。“姐呀，天眼就是我，就是我，你没想到吧？看到我痛苦，你开心了吗？”她的苍白的脸从显示器屏幕上凸浮而出，她嘴角微微上翘着，露着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