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与天齐》一水白

63、第六十三章

　　根据苏天齐与纪于时带回来的药，太医院的太医和民间的大夫一起努力，总算是将所有病症的毒性研究清楚。康复的人得以平安回家，城中的骚动终于平静下去。
　　城外的战争也迎来转折，即将告一段落：廉简军昨夜大败霍家军，俘获的将领中，赫然有霍允君的身影。

　　廉简和李景深一同站在大殿门边，面色凝重，正在问李景深：“晋国主将战死？这消息可靠么？”
　　李景深肯定：“现采买的棺椁，我的人亲自挑的木料，跟着一起送到了营中。”
　　“怎么会呢？”廉简抱臂，百思不得其解，“那可是顾长始，要是换我说昭楚联军杀得了他，你能信吗？”
　　李景深睨了他一眼：“我自然不会信。可谁说是昭楚杀的他？”

　　“晋。。”廉简猛然回头，更加震惊，“发疯了？现在战火不断哪里不是一将难求？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做这种自断生路的事？”
　　“你看的是将才，有的人看的是将位。”
　　李景深皱着眉问：“不说他们那些糟心事了，被抓到的，你确定不是替身？”
　　“哪儿来的替身能做到这么真？”廉简说。
　　李景深吁了口气：“最近查了太多昭楚的事情，查得我心神惶惶的。”
　　两人一齐叹气，重又看向殿中。

　　宽敞的殿室里摆满了长宽一致的木桌，上面铺得全是厚厚的案卷。
　　和钰不知在殿里呆了多久了，他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看过去，已经快走到一半了。这会听见李景深的问话，回头帮廉简解释了一句：“有人会帮我们查清楚。”
　　廉简开口，李景深忙戳了他一下，但他已经问出来：“殿下不去么？”
　　和钰的注意力重回到案卷上，神色淡然，好像他问的不是自己的杀母、杀亲仇人。
　　“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我何必再浪费时间，我答应下来那么多件事，现在全要一个人去做，只怕，时间有限。”

　　霍光转过身。
　　狱卒正在开牢房的锁子，朝中几位机要大臣在门外看着他。
　　霍光不急不忙，略略整理下衣襟鬓发，在牢门打开时，准备妥当，大步迈出。
　　“霍大人。”
　　吏部尚书还是那么客气，霍光却连眼神也欠奉，直接说：“带路吧。”

　　霍光没走多远，就在一间牢房前跟着停了下来。这间牢房比他那间大不少，也深许多。
　　从门口看进去，烛火的势力一点点减弱，直到那黑黢黢的身影。
　　霍光忽然笑了一下，他带着几分恭敬的语气，像往常一样问道：“好些日子不见，舅舅身体怎么样？身上的旧伤，可犯了？”
　　他的话音落在空荡荡的囚室里，许久霍允君都没有抬头。
　　霍光也不追问，转而说：“舅舅躲在大营里，我想见你一面实在太难了，只好假借晋国密使的名义。眼下霍家军处境艰难，我知道舅舅一定非常着急，楚肖靠不住，晋国或可成为这一线生机吧。”
　　牢房内外的人，各怀心思，都鸦雀无声地听着。
　　霍光说：“霍家军被廉将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南平现在都传闻说霍家军是无能鼠辈，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真正的霍家军骁勇善战，原本对舅舅确实忠心耿耿。这次跟着一起被围的人就是例子，为了让你逃生，他们没一个活下来的。”

　　“可眼下舅舅这情形，能怪谁呢？”霍光打量着面前狼狈的人，“我想来想去，怪只怪这些年楚肖贪心太过，妄想控制霍家军，用下作手段安插了许多人。舅舅不信我虽无理，但不信他们，想要断尾求生，却是有道理的。”
　　霍允君终于动了，声音明显沙哑许多：“财狼与虎豹，哪一个能信？你也算有点本事，晋国联络人的密信，你是怎么拿到的？”
　　“全靠舅舅的教导，手下人总有些小心思，这不妨碍，只要会利用就好。”
　　“呵，你学得倒快。”
　　霍光脸上露出笑容，只是在黑暗的囚室里，谁也看不清：“还是舅舅说得对：外甥肖舅。”

　　霍允君咳了两声，霍光又笑：“可惜表弟日日跟着舅舅身边，却不明白舅舅叮嘱的深意。现在没了舅舅照看，不知道表弟过得怎么样，霍家军中卧虎藏龙，他一人孤苦伶仃，外甥真替舅舅担心，担心他撑不起来啊。”
　　锁链猛地被人扯着发出响动，霍光一步未退，看着霍允君强撑着站起来，怒斥自己：“表弟？他出生时，你就已经被赶出和氏，赶出皇宫。活到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你们是同宗同姓！”
　　霍允君气得不住发抖：“你也姓霍，和钰许了你什么好处，就让你这么轻易背弃霍家？”

　　“我娘也是姓霍。”
　　霍光的声音陡然出来，打断了霍允君悲昂的调子：“她在霍家受教严苛，被养得性子胆小又懦弱，心里只有霍家。从小她就和我说，我们的依靠是霍家，只有她的母家才会真心帮我们。这些话，是不是你们教的？她是真的信的。”
　　“你娘是霍家的女儿，”霍允君冷冷问，“她说得有什么错？”
　　“是啊，女儿有什么金贵的呢？”霍光自答自问，“毕竟，霍家连自己全族都能舍弃，一个听话的女儿，有什么理由不为家族担点罪责？”
　　“你少胡言乱语。”
　　霍光直直看向他：“难道不是么，我娘的依靠是霍家。她本就不是情愿入宫，对和弘晟畏惧远大于情爱。当年如果没有你们点头首肯，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自作主张去害和弘晟最得宠的妃子！”
　　“说话要证据，”霍允君不慌不乱，“你娘当年明明是为了你。”
　　霍光大笑，“哈哈，要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当年联系我娘与废皇后的就是你的人。你们真正想害的，难道不是和钰么？要是能一举废了和钰，扯下前皇后，你们压在我身上的注，才算是有了回报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把这个罪背在我娘身上，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还要被你污蔑！”
　　霍允君脸色更加难看：“事到如今，你扯这些疯话有什么用？叫和钰来，你们留着我的命，不就是为了现在朝中埋下的。。。”
　　“那些人有什么重要的。”霍光打断他，粲然一笑，“对舅舅而言，霍家重逾万金。要想从谋反这样的大罪里赎出一条命，得有些更值得的，不是吗？”

　　待时候不早，几位朝臣捋了捋今日的收获，觉得足以回报和钰，才走出牢房。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在牢里却看不到多少变化。其中一位朝臣揉了揉眼睛，与同僚小声抱怨：“这牢里明明灯火通明，却总是感觉黑沉沉的，这一天下来，我眼睛好像都瞎了几分。”
　　霍光靠在栏杆上，听到这几句，露出一丝讥笑。

　　霍允君躺在草席上，气力全无，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说：“我护你到今日，也算对得起你娘了。”
　　霍光转过头，一时间简直想要为他鼓掌，然而他看着看着，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理了理衣裳，淡然说：“不用担心，舅舅在这个腌臜的牢里烂不了多久，很快就能上路了。”

　　霍家最终被定下谋逆大罪，霍允君与其子，及其甥霍光皆处死，唯有还怀着身孕的儿媳留下一命。
　　行刑前一天，李景深从牢里提了个人，要带回暗客审问。
　　“我们知道霍家与楚肖牵扯，但确实没有想到会这么深。如果不是他主动交代，有的人，有的事，我们可能还真不会怀疑。”李景深同车里的人说。
　　马车穿过复归繁华的大街，却始终门窗紧闭，即便如此，车里的人也一直带着围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城中，”霍光忽然出声问，没有露出脸，“这些天，他怎么样？”
　　“他一直在等你。”李景深想判断他的心思，却什么也听出来，“他问了我很多回，只要你愿意见他一面。”
　　马车外的声音热闹响亮，霍光不易察觉地叹息，说：“事到如今，别再浪费时间了。”

　　李景深绞尽脑汁想要再劝，霍光却先问道：“城中被下毒，他有没有受到牵连？”
　　李景深照实说：“下毒这件事就是他发现的，后来抓毒师，他受了伤，也中了毒，”
　　霍光立马抬头，李景深慢慢把话说完：“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用担心。”
　　车走了一阵子，离大牢已经有些距离了。
　　李景深轻声说道：“殿下只说送你出城，现在时辰还早，如果你愿意，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苏天齐在街口站着，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他却只盯着一个方向。
　　“坐会吧，”纪于时说，“你身上的毒还未全好。”
　　苏天齐笑笑：“躺了好几天了，快让我自由活动会儿吧，感觉关节都要锈上了。”
　　“哪有那么快？等这毒素清理干净，还得个把月。”纪于时挑了挑眉，“算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早上看你吃得不多。”

　　霍光压了压帽檐，慢慢走下马车。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见天日，乍一出来，即便遮挡得近乎全副武装，他还是有些失重似的心慌。
　　在另一头街口，有一个人默默站着，在等什么。

　　霍光一步一步向前走，慢慢地，步子越来越大。
　　这天的阳光真好，照在苏天齐身上，白皙的肤色更像发着光，是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想也想象不出的明亮。
　　霍光心跳加快，走过来的脚步却猛地止住。
　　一声呼唤传入两人耳中，苏天齐已经回过头。他身后，纪于时正提着些什么，大步跑过去。
　　霍光连忙拉了拉围帽，侧过身。
　　然而苏天齐与纪于时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个人，独自在人群中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