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只该死鸟》十八子墨

77、强弩之末

　　特护病房里，灯光有些暗淡。
　　黄晟铉浑身插满了各种仪器和管子，好几种颜色的吊水袋同时往他身体里输入着延续生命的药水。心电图仪器，发出不太稳的跳线和声音。
　　黄轶飞从外面僵僵的走进来，黄晟铉就微微的睁了睁眼睛，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下意识的再次闭上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黄轶飞的方向，发现黄轶飞已经从门口走到他的眼前，黄晟铉这才知道不是做梦，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心电图上跳线急促的蹦着新的高度。
　　黄轶飞就那么沉默的看着黄晟铉，他甚至不相信眼前床上躺着的人不是黄晟铉，那是多么霸道多么凛冽的一个男人啊，他黄晟铉压了他五年，就像如来佛祖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五百年一样的焦灼和痛苦。而现在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气焰和气势都消散不见，就像一个路边拾垃圾的蹒跚老人一样，颓败、憔悴、衰老，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这次回来本来是准备很多狠到骨子里的话要说的，但是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阿飞……”黄晟铉试探性的很小声的叫了黄轶飞的小名，这是他第二次叫自己儿子的小名，第一次是五年前，他在团聚的家宴上叫他的小名，黄轶飞掀翻了桌子，汤汤水水的，洒了整个客厅，甄晴噙着泪不说话，黄轶飞离家出走，从那以后，黄晟铉就再也没当面叫过黄轶飞的小名，人脑是有退化功能的，久而久之，黄晟铉在外人面前也不叫了，再久而久之，黄轶飞在他的嘴里变成一个代称：他。
　　“如果你那对双胞胎的儿子没死，你会不会去找我妈和我？”黄轶飞迟钝的看着黄晟铉，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知道……阿飞，我们不跟命理论，理不顺的命……”黄晟铉的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黄轶飞销声匿迹不过一个月左右，黄晟铉消瘦的不成样子，颧骨高的像个外星人。阿飞……你想知道的……我和你妈妈的故事……我已经在还有些力气的时候……讲给安助理听了，她会告诉你……咳咳……”
　　“要不要叫医生……叫医生……”黄轶飞慌着站起身快步往外走，仓皇的脚步差点儿绊倒了自己。
　　“不用……不用……阿飞……你过来……”黄晟铉吃力的提高声音，他希望自己在活着的时间里，黄轶飞再也不消失一分一秒。
　　黄轶飞踯躅的走回床边，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语言障碍了，但眼前的场景太让他难受，黄轶飞积压的愤懑终于爆发，他冲动的吼着黄晟铉，“你不用这样装可怜好不好？有本事站起来跟我说话？你不是还打过我耳光吗？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吗？你不是很喜欢教训我吗？起来啊，病怏怏的躺着算什么？你以为你这样躺着……这样躺着我就能服软吗？我就是来毁你的报复你的！你干嘛还找我回来？”
　　“阿飞……我们父子斗了五年，你是我的……好儿子，转告你妈妈，我谢谢她给我你这样一个儿子……”黄晟铉欣慰的笑笑，黄轶飞失态的吼他，实则关心则乱，黄晟铉颤抖着手去摸黄轶飞的手，“和戴安结婚吧……她是个好姑娘……你跟她结婚……她能让你过正常的生活……”
　　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黄晟铉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和憔悴。
　　“黄先生，让黄老先生休息一会儿吧。”医生提醒黄轶飞。
　　“医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黄轶飞冲动的抓着医生的手臂，他始终不相信黄晟铉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医生看了看黄晟铉，又看看黄轶飞，拉着黄轶飞手往外走，“你跟我出来一下。”
　　黄晟铉恋恋不舍的看着黄轶飞跟着主治医生走出特护病房，他的眼神，眷恋的就如小孩子不想离开爸爸和妈妈一样。一直到医生关上特护病房的门，黄晟铉依然眷念的看着门口。

　　特护病房的门口，医生小心的关好病房门。
　　“你是他儿子，没理由不知道他肾衰竭吧？已经四五年了，黄老先生一直在等合适的肾脏配型，不是没有合适的配型，就是没有合适的肾脏捐献，你们父子怎么就没做过配型呢？我在黄老先生的资料里没找到你们父子做配型的报告。”医生既无奈又疑惑，他不明白黄轶飞刚才在病房里为什么会那样问。
　　“肾衰竭？”黄轶飞脑子嗡了一下，他从来都不知道黄晟铉肾衰竭。
　　“你不知道吗？”医生诧异的看着黄轶飞，在他看来，黄轶飞是黄晟铉唯一的直系亲属，没理由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
　　黄轶飞沉着脸，没接医生的问话，转身大踏步的离开。

　　特护病房里，护士做完了黄晟铉的基本检查。
　　“黄老先生，你好好休息吧，儿子也过来看你了，高兴吧？”护士帮黄晟铉调慢了吊水的速度，又帮他把露在外面的手臂盖好被子。
　　“是啊……很高兴……我想好好睡一觉呢……有吃的吗？我饿了……”黄晟铉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主动问护士要吃的。
　　“这有给你准备的粥，刚才又帮你热了一下呢。”护士转身去端放在架子上的粥，试试温度，觉得稍微凉，又加了点儿热水，这才端到黄晟铉旁边，喂了他吃几口。
　　“好了……我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吃……”黄晟铉艰难的咽下嘴里的食物，示意护士够了，困倦的闭了闭眼睛。
　　“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事按铃，我们定时会过来人。”护士调暗房间里的灯，轻手轻脚的走出了特护病房。
　　黄晟铉等护士完全离开了，才慢慢睁开眼睛，他把病房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看了一下，然后开始拔掉身上的仪器和管子，还有吊水袋的针头。最后，黄晟铉把鼻子上吸氧的小鼻管也拔了下来，吃力的从头下面抽出来枕头。
　　“安助理……这才叫……强弩之末难穿缟素……”黄晟铉苍白着脸色苦笑着，轻轻的把枕头压到了自己的脸上，慢慢的去感受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安茉和文森站在走廊里，各怀心事。安茉担心黄轶飞发火，黄晟铉的身体照目前的情况看，已经支撑不了多久时间似的，若是黄轶飞大吵大闹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安茉有些后悔没来得及告诉黄轶飞有关黄晟铉讲的那个故事。
　　文森习惯性的在旁边走来走去，他的精神状态也很焦灼。就在这个时候，黄轶飞从特护病房的方向快步走来，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
　　“黄先生，黄董他……”文森关切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完，黄轶飞暴怒的给了文森一记响亮的耳光，凌晨的走廊里，响得脆生生，文森捂着脸低头站到旁边，不吭声不辩解，好像他早预料到这一天似的。
　　“你干什么你？”安茉傻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她走过来分开黄轶飞和文森。
　　“五年前你为什么不说？”黄轶飞朝文森嘶吼着，走廊里开始有护士从值班室探出头。
　　“黄董说……他欠你们母子太多，所以……他肾衰竭这件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们……他之前太太对你妈妈做的事情也很过分，若是真有罪孽，就让老天爷一起收了去吧，绝不人为……这是黄董的原话。”文森平静站直了身体，一字一顿的说着，他的脸颊留着深深的巴掌印。
　　“王八蛋……”黄轶飞愤怒的嚷着，已经开始有值班的护士和医生走出来，护士长皱着眉头，“你们干什么啊，这儿是特护病房附近，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
　　“我要配型……我现在就要配型……”黄轶飞手忙脚乱的脱掉大衣，然后是薄毛衫和衬衫，失控的拽着护士长的胳膊，“我要配型……捐肾给黄晟铉……”
　　“配什么型啊？之前已经配过型的都不合适……”有没见过黄轶飞的小护士插嘴道，她们值班到很晚，黄轶飞这样闹，她们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他儿子！”黄轶飞憋急的嚷着，安茉和文森慌忙尽量帮黄轶飞穿脱掉的外衣。
　　“先让他到急诊室抽血等着化验吧。”护士长犹豫了一下，朝小护士使眼色，她自然之道黄晟铉是枯槁成朽木，但家属的心愿这个时候生生扼杀，未免有些残忍。
　　“过来吧。”小护士示意黄轶飞跟她走，黄轶飞脚步慌乱的跟在小护士后面。安茉和文森拿着黄轶飞脱掉的衣服，也跟在后面。
　　急诊室什么都有，就是为了在危急关头抢救危在旦夕的病人。小护士娴熟的用橡皮管绑带箍住黄轶飞的腕关节，让他握紧拳头。黄轶飞握紧的拳头，都已经在颤栗了。小护士找好静脉血管，针头扎进静脉，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急诊室外面突然一阵慌乱，医生护士全部都朝特护病房方向快步跑去。
　　“怎么回事儿？”
　　“我半个小时前去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心跳图停跳了，管子全都拔了。”
　　“天！”
　　“准备电击！”
　　黄轶飞腾地站起身朝外面看，静脉处的针头歪了下，血从针眼处渗出。
　　“你坐下……”小护士着急的要按黄轶飞坐下，她飞快的拔出歪了的针头，想帮黄轶飞按上止血胶带。
　　黄轶飞不管不顾的推开小护士，他肘关节处的血滴滴答答的渗出来，黄轶飞全然不顾的几乎是冲出急诊室的。安茉和文森慌慌得跟在后面，安茉的心突突的跳着，她突然觉得黄晟铉把故事讲给她听就不是什么好预兆，安茉腿软的差点儿摔倒。

　　黄轶飞在特护病房门口被护士拦住，他想往里面冲，房门被反锁住。里面传出嘈杂的走动声音，还有各种仪器操作的声音，夹杂着医生的各种指令。
　　“让我进去！”黄轶飞疯了似的吼着门口的护士和医生，他肘关节处的静脉针眼还在扑簌簌的嘀嗒着殷红的血珠，在昏暗黎明前的走廊，既诡异又骇人。
　　“对不起，黄先生，病人危急，正在实施抢救，你不能进去。”医生的态度也很强硬，他从旁边急救护士推着的车子上面撕下止血绷带，想帮黄轶飞贴住针眼。
　　“我是他儿子！”黄轶飞愤怒的嚷着，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安静的走廊。
　　特护病房的门被推开，急救医生和护士们从里面出来。
　　“太晚了，我们发现的时候，黄老先生是自己拔掉了身上各种辅助仪器，他还……”医生有点儿说不下去，他看看情绪冲动的黄轶飞，“他自己用枕头蒙住了脸，你知道他不能不吸氧的。”
　　黄轶飞推开特护病房门口的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里，护士已经在帮黄晟铉盖上白色的床单。黄轶飞一把扯开黄晟铉身上的白床单，他拽黄晟铉早就失去生命的身体摇晃着。
　　“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啊！我不准你死！你得活着！你只有活的盛气凌人……活的趾高气昂……活得冷酷无情……我才能恨你啊！谁让你死了？谁让你死了？我不准你死！”黄轶飞绝望的声音响在特护病房里，医生和护士们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悲怆的场面。
　　“别这样……让黄董好好休息吧……”安茉走近黄轶飞，她用力掰开黄轶飞拽着黄晟铉病号服的手，眼泪扑簌簌的落着，有护士从旁边过来，重新帮黄晟铉盖上白色被单。
　　黄轶飞抱着安茉放声大哭，安茉就用力的抱着眼前的男人，轻轻的抚着他的背，帮他把脱掉的大衣披上。安茉从未曾见过黄轶飞如此的悲伤，打过骂过相互折磨过，有绝望和失落，却很少见眼泪。从未想过，自己如此恨绝的一个人，突然间死去，恨和爱全都没了依托，世间事残酷至此，谁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

　　文森开车送黄轶飞回他说的住处，那是一处安静的小区。此时，已经天光大亮。
　　在车上，黄轶飞仰靠在座位上，呆呆的。黄轶飞的手握着安茉的手，时不时很突然的用力，安茉疼的会咬紧嘴唇不吭声，时不时的又会突然松开，像是握了不该握的什么东西似的，安茉又会重新握紧黄轶飞的手。
　　车子开到了小区楼下，文森一如既往般平静的开车门，提醒黄轶飞到了。黄轶飞像是睡梦中惊到了似的，很突然的下了车。安茉也跟着下了车，和文森一起走在黄轶飞的后面，跟着进入单元门，进电梯，到了10层，然后出电梯，跟在黄轶飞的后面，看着他走到某个房间门口站住，拿出钥匙开了门，推门进入。门里是昏暗的疏远，安茉觉得很多东西，莫名的，就被隔在了门外面。
　　“黄先生你休息下，然后……再想想该怎么跟阿姨说，我送安茉回去，回公司安排下，股东们还在等着黄董的消息……等你休息差不多了再过来接你。”文森客气的道别，他在看安茉的反应。
　　安茉站着没动，她在想是否应该这个时候告诉黄轶飞她听过的黄晟铉讲的那个故事。黄轶飞孤独的站在门口，背影萧萧瑟瑟的，安茉突然觉得其实黄轶飞知不知道黄晟铉和甄晴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他在医院的所有表现已经是黄晟铉最想要的。
　　“走吧。”安茉转过身看文森，小声说着。
　　“别走。”黄轶飞倚着门站住，很突然的说了句。
　　安茉懵懵然的已经朝电梯口走去，她心里顷刻间就充满了悲伤。还是文森拽住了安茉，安茉不解其意的回头看看文森，然后，看到黄轶飞颓然的倚着门口看着她，这一刻，安茉了然，黄晟铉没说错，她和黄轶飞两个都是从噩梦里爬出来的人，能给与彼此的，除了噩梦还是不同的噩梦。
　　“留下来陪我好吗？”黄轶飞重复了一句，但他的眼神却惶惶的避开了安茉的眼睛。
　　“那我先回去。”文森朝安茉点点头，快步走向电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