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只该死鸟》十八子墨

75、某些秘密

　　加州的后半夜，同样是冬天。
　　黄轶飞仰躺在阳台的躺椅上，身上搭着安茉送的那条蜡染的围巾，黄轶飞看着手里的签字笔。签字笔是黄晟铉的，黄轶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带在身边，许是临行前，文森这个那个的签文件，签的多了，就习惯性的把笔装到口袋里了。
　　甄晴转着轮椅，慢慢的来到黄轶飞的身边，看着他怅然若失。
　　“阿飞，我们需要谈谈。”甄晴突然开了口，把轮椅更靠近了黄轶飞。
　　“妈，你怎么还没睡？太晚了，明天再说吧”黄轶飞回过神儿，慌乱的把签字笔放到旁边的杂志上，从躺椅上坐起来。他一直避讳甄晴挑起的话题，其实是在避讳甄晴会和他谈起黄晟铉。
　　“阿飞，我知道你恨他，也不想谈他，但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甄晴拉住黄轶飞的手，很认真的说。
　　“妈，没什么可谈的，我们现在挺好的，不要提不开心的事情。”黄轶飞柔声的打断甄晴，推着轮椅往甄晴的卧室走去。
　　“阿飞，你不能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妈都这把岁数了，你还要恨多久呢？”甄晴固执的停住轮椅，提高了声音。
　　黄轶飞的情绪起伏着，他按捺了还一会儿，才克制住，“妈，他当初抛弃你，你怀着，他还不是跟有钱的女人结了婚？我们之前过的日子……有过尊严吗？你怎么可以说不恨就不恨呢？”
　　“我干嘛要恨他？他给了我这世上最好的礼物。”甄晴平静的扭头看黄轶飞，她的眼神清澈，安详。
　　“钱真那么管用吗？他不过是于事无补的把你软禁在瑞士，帮你象征性的治疗几年而已，他那是花钱买心安，妈，我们有点儿尊严好不好？”黄轶飞冷笑，他受够了虚以委蛇的解释，还有黄晟铉声色俱厉的虚伪。
　　“这个礼物……就是你！”甄晴疼惜的伸手摸着黄轶飞的脸颊，安抚着他的情绪，“虽然他从来没给我解释过当年，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他做的，阿飞，你相信妈妈，我不会骗你！”

　　特护病房里，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冬天最好的礼物：温暖。
　　“到今天说……那应该是三十年前，安助理……还没有你呢，那是1971年……我和阿飞妈妈是别人介绍的，她面相很善，是适合结婚的女人，家里又催我，我也急……那时候还在集体的供销社上班，着急为结婚赚钱，给供销采购化肥、种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贪心太重，又着急又心切，疏忽了很多事情，带去的两百多块钱丢了……现在两百多块不叫钱，但当时……那钱真是钱啊，普通工人的工资一个月不过十来块，好的也就二三十块，我丢了将近三百块钱，还是公款，罪名可就大了……”黄晟铉吃力的讲述着，神情回到了过去，因为氧气罩的原因，他的声音始终嗡嗡的。
　　安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的听着，故事终归是作古的人和事。
　　“我找不到人家坑我的证据，也还不上将近三百块的公款……只能等着坐牢……那是经济大罪，阿飞的妈妈还等着我回去结婚……要是判了，往好了说，我至少得坐十多年的牢吧，往坏了说，就是枪毙，那会儿□□还没垮，稍有人看你不顺眼，谋个由头就能弄死你……咳咳。”黄晟铉缓了缓语气，他的脸色越发的惨白，“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跟我一起在小旅馆住的还有一个男人，他相当于我父亲的年纪，他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第二天就必须回家……他突然跟我说，我丢的钱他可以帮我还，但有个条件……”
　　安茉看一眼黄晟铉，没有说话，又是条件，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那么喜欢讲条件呢？
　　“条件就是必须马上跟他女儿结婚……他们家算高干……女儿跟别的成分不好的家的男人闹出了乱子，怀了孩子……他们家丢不起这个人，又不想在当地找熟人……他就看到我了……”黄晟铉叹了口气，世事难料，料不到的很多事情终归是要人低头，“只要我答应，我欠供销社的钱他来还……不答应，我就得回去坐十来年牢，惨点儿就枪毙……安助理，换了是你，你怎么选？”
　　“我不知道。”安茉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
　　“人这辈子……清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答应了，那男人怕我变卦，先让我跟他女儿结了婚，然后才帮我还清了钱……给阿飞妈妈写了封信……希望她能原谅我……我没说为什么不能跟她结婚……但我真的不知道她那时候有了阿飞……”黄晟铉剧烈的咳起来，他的脸色煞白的吓人，“后来阿飞妈妈，她叫甄晴……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家……我避开了，有愧于她……就让我结了婚的太太出面……我想的很简单，甄晴见到了我的现任太太也就死心了……果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没再去找过她……本以为这样就能过去一辈子了……安助理，给我倒点儿水好吗？”
　　安茉转身拿起护士准备好的水杯，里面插好了备用吸管，端到黄晟铉面前。黄晟铉微微掀起氧气罩，从吸管里吸了一小口水，缓了缓呼吸，安茉把水杯再放回去。
　　“五年前……我和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出去过圣诞节……太太喝了点儿酒，我喝的更多，只能他开车……这都怨我……平时在家也都有喝……没当回事儿……那天下了雪，路上滑，我们回别墅的路上……撞上了大货车……结果你也知道了……太太和两个儿子都没活下来，只剩下我一个……半残废而已……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太太临终拉着我的手……说出了三十年前甄晴找我的秘密，甄晴是来求我跟她结婚的，她怀了孩子，若是我不跟她结婚……名声是一方面，最关键是阿飞的户口、关系什么都很难落实……我太太怕我离开她，一念之间，她把甄晴推下楼梯，想着弄掉甄晴肚子里的孩子……一切就都结束了……”黄晟铉的眼泪无声的噙了出来，顺着眼角汩汩的流着，“安助理啊……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真的是生不如死……我太太死死的抓着我的手说……有这样一天是她没想到的，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掌控全局，若死的是她自己，剩下的就全都是秘密……带到十八层地狱里都不会说的秘密……但死的是我们两个儿子……这都是报应……她说她杀了甄晴一个孩子，老天爷却夺走我们两个……老天爷也是个放高利贷的……欠下的孽债是要利息的……我这才知道事情……我这才知道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五年前我找到了甄晴……我根本没想到阿飞的命会那么硬，那次从楼梯上摔下去，甄晴的两条腿残了，但阿飞竟然没流产，那孩子命硬啊……以前不敢说这事儿，在三十年前，弄丢了供销社几百块钱，查出来怎么都是罪……现在是不屑说了……”
　　安茉抿抿嘴唇，思绪没有来的飘了飘。她记忆里那个混蛋一样的男人，微翘着嘴角，骄傲不逊的眼神，已经渐行渐远，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集一样的遥远，只是胸口处的朱砂痣，却敏感的疼一样的不舒服起来。
　　“差不多了，病人该休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来吧。”医生和护士推门进入，冷淡的示意安茉离开。
　　安茉站起身，黄晟铉感激的点点头。护士开始测量血压和体温，调氧气的浓度。安茉看一眼黄晟铉，转身离去，她刚才本来是想问，若是黄晟铉当年在和后来的太太结婚前，知道了甄晴怀孕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呢？但这话，安茉始终没问，她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屈服的次数和程度不比黄晟铉低，她当年无法回头的事情，黄晟铉亦然也无法回头。
　　人们喜欢说如果和假设，不是表示时间倒流就能改变事实，而是因为那样说能减轻良心上的负罪感。

　　安茉出了特护病房，意外的看到戴安竟然在，她焦灼的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文森也在旁边焦急的看着手表。看到安茉出来，戴安快步朝安茉走过来，安茉已经做好了被戴安甩耳光的准备，她动了戴安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利用了她，但这是两个含义上的概念。
　　“小茉，轶飞有没有联系你？”戴安紧张的抓着安茉的手，声音都在抖。
　　“没有，他怎么会联系我呢？”安茉苦笑，她只不过是他的一步棋。
　　“我们去到欧洲，轶飞就安排给我好多事情，而且还把葡萄酒庄园的项目合作授权给我了？我反而变成主要负责人了，这太奇怪了，他英文不好，我又不得不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到后来轶飞整个人都不见了，我甚至都报了警也没找到他，小茉你要是有他的消息，一定告诉我啊。”戴安语无伦次的说着，她的手用了力气，握的安茉的手很疼，安茉想，戴安一定不知道黄轶飞和甄晴的事情。
　　“戴安姐，如果他联系我的话，我一定通知你。”安茉跟戴安保证着，话虽然这样说，但安茉内心充满了抗拒和愤怒，她这辈子都不想见到黄轶飞。

　　元旦前，苏迪去新西兰的手续都办的差不多了。
　　苏珏催着苏迪走，苏迪不肯，表示怎么都要过了春节出发。苏珏催的急，差不多都要跟苏迪动手了。旧历年的春节距离元旦又很近，都在一月份，云志淡淡的说了句：春节后再走吧，不急这几天。苏珏这才作罢，苏迪兴奋的吵着去酒店定年夜饭。
　　陈妍本来计划好了春节前回家，但和风坊的老板娘怎么都不舍得她走，左求右说，甚至还主动给安茉家送各种点心，要陈妍春节后再回去。难得有陈妍这样话少，眼睛里有活儿的员工，不八卦，又肯干。陈妍抹不开面，只好答应春节后走。
　　但岳小芝私下跟安茉说，和风坊的老板娘有自己的私心，她儿子喜欢上陈妍，过了春节后陈妍若再走，老板娘肯定又要使出别的招数来留陈妍，这叫缓兵之计。安茉反而很高兴，刘瑾若是真喜欢陈妍，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自然会紧张起来。

　　元旦当天晚上，刘瑾从外地出差回来，特意找了安茉一起吃饭。两个人坐在优雅的餐厅里，看着优雅用餐的形形色色的各种客人，都心不在焉。安茉知道刘瑾想问什么，但刘瑾也一定知道安茉不想回答什么，黄轶飞还是没有讯息，黄氏集团上下盛传着黄轶飞再也不会回来的消息，也不知道是那个八卦的小道消息传出来关于甄晴的事情，大家左拼右拼，拼的也八九不离十，坊间八卦的能力一直不差，换句话说，这世界上的人又不全都是傻子。
　　黄晟铉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在每况愈下，安茉问文森，黄晟铉之前的盛气凌人的气场怎么会突然的就崩溃了？文森解释说黄晟铉在车祸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甄晴和黄轶飞是他的两大精神支柱，现在两个人都没有了，黄晟铉也就没什么能支撑了，安茉恍然。
　　“他没有再联系你？”刘瑾吃西餐的动作倒是很标准，刀叉勺，样样俱到。
　　“他为什么要联系我啊？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安茉敏感的看着刘瑾，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过怨妇，所以才会让刘瑾觉得黄轶飞应该在谁都不联系的情况下联系她。
　　“你用得着吃那么多酱吗？”刘瑾狐疑的看着安茉，安茉的碟子里到了很多酱料。
　　安茉停住动作，她还是有分心。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心里还是又想到那个混蛋。

　　吃完饭，刘瑾就陪着安茉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走着，偶尔说起高中时候的事情，不咸不淡的。有时候也会在酸上两句诗词，却怎么都没有当年的味道，其实是因为两个人的路分叉了，从高中毕业离开学校的那天起，已经分叉到天遥地远，唯一念着的某些感觉，却都还要再从高中的时候说起，譬如还记得高中时候你如何如何吗？
　　“其实我挺羡慕黄轶飞那种豁得出去的性格，如果我是这种性格的人，也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刘瑾幽幽的叹息，路边的甬路，他和安茉的身影一前一后，中间隔着影影绰绰的空间。
　　安茉没有说话，她敏感的意识到刘瑾话里有话，譬如若他是黄轶飞的性格，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亦会改变？但若是真这样想了，安茉又会觉得她在自作多情，话不说不明，从这个角度说，黄轶飞的性格确实是一种极致，想要就要。当黄轶飞也委实彻彻底底的伤害了安茉，许是她跟他八字不合，又克不住人家吧。
　　“不想说点儿什么吗？”刘瑾放慢脚步，他觉得安茉太过沉默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以为从黄氏集团辞职后会饿死呢，没想到现在活得还行。”安茉笑着感慨，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拖着行李，在斑驳的大门口站了好久，公交车等好久也不来，她就呆呆的看着那些还没毕业的学生，看着跟她一起毕业的老生，像流水线的商品，找任何一份工作，一定先核算房租生活费，所剩无几的狼狈。
　　刘瑾的手，有意无意的，在两个人并行的间隙里，触碰到安茉的手，安茉的手稍稍的移开。路口的红绿灯，刘瑾突然伸出手，握着安茉的手，安茉挣了挣，但没挣脱，人行道上红灯晕晕的亮着，在冬日的夜里，比安全的绿灯更能给人温暖，是不是可以说，危险的事物是双刃剑呢？明明最安全的是绿灯，但绿灯却会让人感觉到清冷。
　　“你想过我们之间是什么样吗？爱情的感觉维系不了一辈子，若是哪天没有了爱情的感觉，你会怎样？”安茉挣不脱刘瑾的手，索性坦率的看他。
　　“那些感觉一辈子都在的，继续过生活就好，该美好的美好，不美好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刘瑾笑笑，他不觉得安茉问的算问题。
　　红灯变绿灯，安茉抽回手，她突然她和刘瑾的问题不在于时间的隔离，也不在于刘瑾文艺的美好的范儿上，而在于刘瑾是个正常人，她是个非正常人。在正常人看来，美好和不美好，差别不大，而这在每天都小心翼翼噤若寒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上会兜头落下什么重物的安茉看来，一点儿也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