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秋》霜天清角

6、第 6 章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炉坐到明。
　　素小秋端详着自己的字迹，又抓起顺手一揉，扔到一旁。她心情浮躁，自然难得书法雅趣。一阵气苦，她干脆弃了尝试。小玉又不知去了哪里，她也不寻，一个人出得住处，漫步而行。从前庭到小秋住处隔了一个小花园。她未行几步却听见几个声音叫嚣着“死丫头，进了此地你还想出得去？我让你逃！”接着是竹苔的声音，那苔鞭是拿了细竹子一端劈成条状。打在身上很疼却不会留疤。挨打的孩子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又听得鸨儿道：“好！好！好！你有骨气，我今天就破了你的瓜！你给我硬气！”听了衣服撕扯声，那孩子终究没经历过这些，不由尖声叫道：“别……不、不要。”一记耳光声，就只剩下衣物被扯破的声音了。素小秋毕竟不忍心，懒懒走去道：“妈妈这又是怎么了，大清早的生什么气呢。”一面看向那孩子。见她眼睛生得好，水汪汪，动人得很。可惜脸上不知用什么利器划过，纵横交错，十分可怖。老鸨见是她，忙换了张笑脸，道：“素娘怎么有兴趣出来走走？妈妈这是在惩治这小蹄子呢？好好的给脸不要脸，净想着逃。”说着又瞪了那孩子一眼。素小秋端详了孩子半晌，淡淡道：“她的脸都这样了，想必也见不了客。小秋身边正好缺个差使人手，不如妈妈把她给了我调教罢。”
　　还未等老鸨开口，那孩子就叫将起来：“谁要你调教，你这千人骑万人爬的母狗——”旁边的婆子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素小秋笑了，走到她身旁蹲下，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那你宁愿被玷污？”
　　孩子瑟缩一下，终于道：“我跟你走。”
　　素小秋直起身对老鸨说：“妈妈，这孩子就给了我罢。”
　　老鸨正为调教这孩子的事发愁，闻言不由喜上眉梢：“这当然好，只是小秋你也知道阁里的规矩……”
　　小秋点了头：“自然一切按规矩来。”说着向前走了几步，老鸨身边的婆子推了那孩子一把：“还不跟上？你今日发达了，跟了小秋姑娘有得福好享。”
　　这么一闹，小秋也没了兴致，领着孩子回了阁子。
　　方坐下，她含笑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不情不愿地回答道：“六儿。”
　　小秋扑哧一笑：“现在怎么听话了？服侍母狗也愿意么？”
　　六儿涨红了脸道：“你……你好歹也救了我一命……”
　　小秋又掩嘴一笑，叫了几声小玉，却没听见人声，想是还没回来。于是自己去橱里找了衣服叫六儿换上。又道：“家中可有父母？”
　　六儿摇摇头。
　　“今年几岁？”
　　六儿一愣，胡乱说道：“大概十三四岁吧。”
　　“大概？”小秋吃了一惊，道：“你家乡呢？”
　　六儿还是摇摇头：“我是婆婆拣来的。”
　　“那你婆婆人呢？”
　　六儿沉默了一下，道：“婆婆病了几年，前些日子去了。”
　　见她不愿多说，素小秋也就不问，思忖了半刻道：“以后你就跟我姓罢，我再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随便。”见她眼睛一亮却又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小秋不由好笑。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你就叫琴歌罢。”
　　“什么摸兮摸兮的啊？”六儿一脸迷糊。
　　小秋摸摸她的头，笑道：“在我身边可不能连个大字也不识得。过些日子我教你认字罢。”
　　到底是孩子心性，过了几天就黏小秋黏得紧。小秋开始还不习惯，后来也由着她去了。倒是小玉有些不乐意的气色，不过好在琴歌嘴巴甜，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得铁石心肠的都快变糯米团了。日子就在笑笑闹闹中过得似流水般飞快。
　　转眼间就到新年。再怎么在外面花天酒地，千金散尽，这时候也回去和家人团聚。因此沁香阁的生意淡了不少。阁里众人也忙碌着做新衣裳，备年夜饭，倒比没过年还忙上几分。琴歌身子抽长不少，小秋请裁缝又特特帮她做了好几套。这丫头机灵聪明，书一读就通，小秋常叹她不是男孩子，不然是个状元的料。她就坏笑着上来作调戏状，弄得小秋啼笑皆非。小玉常说小秋把她宠坏了，都没个上下。小秋也只一笑，不以为然。
　　自从琴歌来后，素小秋一心围着她转，倒不太去想邢岚。反倒是小玉提了好多次，小秋听了只笑笑，也不答茬。小玉便渐渐不再提起此人。
　　年夜饭是和小玉、琴歌一起用的。素小秋并不喜欢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过，故而虽然楼里摆了席，她只露一露脸，吃了几杯酒就告了乏，回自己房中又尽兴玩闹一回，方歇了。年后又有人家发了贴子来要她作陪，小秋忙得转陀螺一般，每日最早回阁里也已凌晨。什么都顾不上，粘床即睡。好不容易到了元宵，小秋推了几个贴，想着和小玉、琴歌上街玩耍。琴歌一听，高兴得连觉也不睡，直到小秋说再不睡就不带她去，这才吐吐舌头睡下。
　　不曾想第二天大家准备好了，她又闹起别扭，不肯去。不管好说歹说，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小秋一想，立时明白小丫头的心事——原来是怕自己的脸被人笑话。琴歌以前只在阁子里，不曾被小秋带出去过。阁子里的人也见惯了她，不觉什么不对，外边人可不一样。小秋命小玉取了三副面纱，各各戴了，才使琴歌笑逐颜开。
　　上得街来，灯会早已开始。琴歌似是从未见过，又蹦又跳的不安生。小秋哭笑不得。正待叫她安静些忽听后面一个声音传来：“素姑娘。”
　　小秋一僵，随即转身笑道：“是先生啊。真碰上巧宗儿了。”
　　邢岚仍是一身布衣，微微笑着：“不知可否与素姑娘同行？”
　　他身后是流水龙马，灯火辉煌，可那千般景致，竟不如一句“不知可否与素姑娘同行？”动人心魄。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想，眼中只有他浅浅笑容。原来自己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却不知只是深深珍藏，蓦然回首间才发现早已将他一举一动都刻于心上，抹不去亦忘不了。明知情字一网，万劫不复，却依然如飞蛾般扑火而去。
　　小秋稳了稳神：“请便。”说罢便领了众人向前走去。邢岚慢几步跟上。小秋虽然不曾看那人，一颗心却都系在他身上，这一路竟走得恍恍惚惚。最后到了一个冷清处方回过神，再一看，小玉与琴歌均不见了，只留邢岚负手立于她旁。小秋不料他和自己离得这么近，面上一红，不由庆幸此处灯火稀落，看不分明。
　　正在此时，邢岚一声暴喝：“小心！”平空出来几个黑衣人，手执明寒长剑，一言不发攻将上来。小秋一惊，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当胸刺来。被邢岚一推方堪堪躲过一劫。小秋这才醒过神，忙拔腿向人潮处跑去。黑衣人怎肯放过她？一人早已扑上来，眼看就要攻到，却听得咻咻几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那黑衣人软软倒下。其余者也不再纠缠，立时相互掩护着撤退。素小秋上前探探那人的鼻息，竟已是死绝。
　　“小秋，你没事罢？”
　　耳旁传来邢岚温和的声音。她回过头：“他们是什么人？”
　　邢岚神色一滞，笑道：“不过是一些无名鼠辈。”
　　小秋冷冷一瞥，拂袖离去。
　　“慢着！”邢岚忽然道，踱到小秋面前，似是下了什么决断，“这些人是我的对头派来的。因为那人身份实在不能透露，非是将你当成外人。小秋勿怪。”
　　小秋神色和缓了些，凝视他半晌，终于叹道：“刚才多谢先生相救。”
　　邢岚一笑：“不必多礼。”
　　小秋也不答话，只默默和他走回去。半路上碰到小玉，又在集市上找了好一会子才在一家耍杂耍的人群里找到琴歌。这时小秋也没了兴致，一行人就此打道回府。琴歌虽不愿意，但见小秋面色不佳，便就没说什么。
　　小秋心里已隐隐知道邢岚身份必不似大夫这么简单，然他不说她也就不多问。

　　一树梨花开得正灿，树下有一人，小秋急叫道：“你……”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见那人愈行愈远，她只是焦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焦急，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能使他留下来。
　　“对不起。”一个声音对她说。
　　素小秋大吃一惊，那是邢岚的声音！
　　“嘿嘿，呵呵，哈哈，怨憎会，爱别离。”又有什么声音空落落地响，“怨憎会，爱别离……”声音呼啸远去，将那离字拖得变了调。
　　“小美人，大爷我会好好疼你的。”垂涎的神色，狰狞靠近。她叫了一声，转身想逃。哪里有路？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
　　忽而她又回到自己第一晚接客的时光。
　　“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人前潇洒的公子此时却是兽性大发，一边在她青涩的身体上大动，一边道。年幼的小秋双腿大张，咬紧了唇，苦苦忍耐，眼神却是漠然。
　　“畜生！”小秋抖抖嗦嗦，想要去推开那个公子，却什么都没抓到。
　　“小姐？小姐！”
　　有谁在用力推她。
　　“不要碰我！”小秋双手在半空中乱抓，忽然坐起，面色苍白，神情恐惧，气喘吁吁。再一看，只见小玉和琴歌面带忧色盯着她。她方明白过来是自己做梦。小玉忙端了茶水过来服侍她喝下。待自己平定了点，她嘶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你们都去睡吧。”
　　小玉和琴歌本不愿留小秋一个人，怎奈她死活不肯让她们留下，只得去外间睡了。
　　小秋半卧着，将头埋进双臂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第二天，小玉去请了大夫，却不是邢岚。
　　“先生呢？”小秋不由得问。
　　“小姐不知道，邢先生今日辞了馆，说是有要事在身。”
　　小秋有点失落，向小玉看去，见她虽面无表情，眼中却也有几分寂寥之意。心中又是一痛。这一日琴歌也似想着什么，无精打采。三人各怀心事，竟一日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