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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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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自己决计不会听错。那深于刻骨的几个字,化成灰,也带着自己的血肉味儿,是自己的残骸,哪有人会错认自己?
是了,在他乡黄土之上,遇见这个人。盈盈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关卡,她在于一个抉择,认或不认?走,或不走?但她已经定住,如一块僵硬的石头,势成骑虎,动不能动,但叫他看住她。
“盈盈?”
她尚不及思索,已不由己,回身去到他跟前。
“哦,王爷,你也在这里。”
丁衫笑一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你。”
是缘,非缘,如何应对?
她乜斜困目,僵硬地除了同等笑意,无法报予其他:“是,真巧。”
旁人犹在疑惑:“王爷,这是谁?”
丁衫并不答腔,一壁注视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问的是什么?
在她心中,他每一句问话都讳莫如深,这一句,要去哪里,她又得深深琢磨。这男人是要她不走?还是,抑或只随心一问?兴许两者都有,他自己也不明?盈盈一时难以作答,便答非所问:“你何时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昨儿刚到,有一些琐事处理,嗳,说了你也不懂。”
盈盈匆匆点头:“嗯,我也忙,得走。”
“等等——”
她难耐地收住脚步。
他问道:“你住哪里?我好去找你。”
盈盈更难答了。才流离失所无处可去,他就要问。但叫她怎好告知如今狼狈?正值二人沉默一处,措不及防冲上来一捕快,一手摁住她肩头,死死钳住,嚷道:“就是她!”
盈盈一定神,望见来人相貌,那一身横肉,真是凶神恶煞,好惧呀。
未及说话,周身已至数人,将她与丁衫一齐包围。
丁衫自这包围中诧异地望她。
虽然盈盈并不表以辞色,实际上脸颊已是燥热难安,面上更是青白莫名。别后重逢,本该美轮美奂,好歹有一处可作炫耀,可她并没有,是一副狼狈之相,还要他英雄救美。
人群外传来一声:“怎么回事?”
熟悉的声音,分明才介绍过美酒佳酿。
一众躁动的捕快随即安静下来,一人回道:“启禀大人,这女贼刚刚斩杀我们一名兄弟,我们正要抓她回去。”
盈盈很是难堪。何以沦落至此,得被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抓”回去?
那大人拨开人群沉面而入,见丁衫时即又换上一张笑脸,涎道:“王爷,我这些属下不懂规矩,多有得罪。”
“无碍,不知者不罪。”
丁衫说话时并不看他,只意味深长,盯着盈盈,眼中带有几分促狭,直催得她愈加难耐,一心只想快快遁去:“多谢王爷,我,我先走一步——”
猛地被他一把拽住:“急什么,我同你叙叙旧。”
“不!”她一下子挣脱开,“我,我还有事情,叙旧就不必了。”
但丁衫的手自她腕上打个旋儿,又重新将她扼住,他道:“就先搁下吧,想必不是大事。”
“是大事。”盈盈固执说道。
“什么大事呢?”
他眼中促狭更深,不逼她就范誓不罢休。
叫她如何能避?
丁衫这时暂居于这陈大人府邸,虽则其乃一小小城关主事,但府邸着实装潢得体,外间瞧不出来,但一入厅堂,满目珠翠琉璃,堂皇示众,毫不避嫌,显然是搜刮了不少油水,且以此为荣。
陈深先将二位迎入厅里,待下人奉上茶盏糕点,方道:“二位慢慢叙旧,我下去为姑娘打点客房。”
盈盈一意在那一碟碟卖相甚好的糕点,饥肠辘辘之际,不顾形象连连吃下几块,噎得灌下整一杯茶,顿觉得神思清明了。
一时想,为何方才如此失态无措?
一定是太饿了。
丁衫含笑注视她,道:“你倒像是饿了几天,怎么,给抓进去过了?”
盈盈不由恼怒嗔怪起来:“你还笑?”
他忙正襟危坐:“好好好,是我不是,你慢慢吃,别再噎着。”
这油腔滑调的家伙,总不忘挖苦她!盈盈瞪他,面颊忽地一红。真是暧昧,这二人更像情人相见间的调笑,那眼色,神态,言语,无一不使她心猿意马。她低下头去,手中还捏着一块糕点。这糕点相较数月来在客栈所食,简直是人间珍馐,选料得当,做工精细,但她再难下咽。
他还对自己这样好作甚呢?
他已赶她走了,她又不是他的谁。
盈盈正色起来,公事公办的模样:“王爷不是有话要说?”
丁衫似乎并未预料她这忽如其来的转变,微微一怔,道:“我以为你有话要对我说。”
盈盈笑,苦笑:“我哪有话好对你说?”
这时的盈盈,夹带几分凄苦与埋怨,她很造作地要他看,要他知道,你一意孤行赶我走,才害我落得这番田地,都是你不好。她捏准他一定心软。别人兴许不会,但他对她,一定心软。
“你近来过得如何?”
“很好,你也见到,除了不敢胡作非为,日子与以前无异。”
一时无话。
盈盈忍不住便问:“你好不好?荣小姐好不好,你的孩子,他又好不好?”
“我很好。孩子死了,你已经知道,还问?”
盈盈惊异:“不——我并不知道。”
但她并不明白,她所说的孩子,与丁衫所说,根本不是一个。二人均是答非所问。丁衫心目中只有一个尚未出世已经与母同亡的胎儿——与其说是心目中,毋宁说是事实上,荣兰的身怀六甲,本就是假象。
但他为何肯信她?
想当初一番心血将她娶来,并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赶她走。也许从前是。他却并非冷血动物,心中有情,何况她还一番苦心编造,于是明明知道她是谎言,也将她留下。
事实也如他所料,在这一年冬季最寒冷的一个清晨,荣兰猝然流了满床满地的血,一壁叫得十分惨痛:“不!”
那声痛叫直破云霄,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也自此死掉,成为一个永不言破的谎言。丁衫自当装作云里雾中,被骗了,搂着“流产”过后憔悴失色的荣兰安慰:“你说过,还会有下一个,我们还有一生。”
好让荣兰的一番心血,并不付诸东流。
但当荣兰一下子听闻了他与盈盈在他乡重逢的消息,顿时心如石沉。四面楚歌,岌岌可危,她的心思,怎么才得以保全呢?她又得花费心思去自保。
自保的定义,是害人不害己。
这男人,太会装腔作势,你同他一起,根本分不清孰真孰假,连是非黑白都混淆掉,像堕入谜局,一味纠缠不休,荣兰如是,盈盈如是。说到最后,谎话成真,他自己也信了。
骆盈盈一直自恃对他已是足够了解,但如今,日积月累的得意却将她连人带魂都颠覆掉,骄兵必败,难辨真假,倒不如分析荣兰这个“陌生人”那般通透了。她早就猜想,哪有那么巧呢?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怀孕”,分明是为求自保,落井下石。
盈盈到底被她摆了一道。
难得糊涂,这一世,也就这样混淆着过去。
干脆就不走了。
着人备好一桶温度适中的热水,盈盈在精心布置的厢房,缓缓地,将鞋袜取下来,将衣裳解下来,将发髻散下来,赤白如蛇,溜进一桶撒满花瓣馥郁一室的热水中,将整个身体藏在里头,热气氤氲,细细抚摸久不细看的皮肤,手臂,大腿,腰肢,整个人脱了形,清瘦得像一支竹竿。
只有这时,她才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因为碰到骨骼,离心房这样近,却又遥不可及。如同她盼求已久的爱情。一切都在一个缘字,缘分中注定她要在这方土地与这个朝三暮四的男人不期而遇,他一点都不想念她,一点都不贪要她,只有这时,她可以期渴地抱紧自己,用力地,将自己勒得心神俱碎。
最后,她擦干布满一道道红痕的身子。
痛楚将她逼练出来,可以用一张淡然的面庞去应对他的漫不经心。
久病成良医,她并不惧怕这与日俱增的病入膏肓,一味地陷下去,又一壁埋怨自己,怎的如此不能自持?
但无论她如何自怨自艾,丁衫的心并不在她身上,脸上,只有当察觉到那一阵阵浓郁花香,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见到她,出声:“啊,你来了。”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桌面。
盈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修长好看的五指。她将自己逼得不为所动,这男人,再不能打动她了,他的全部美好,都停留在她最初情动的懵懂年纪。她只怪自己当初年幼无知。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她特意在他对面坐下来。
丁衫笑道:“坐那么远?”
她并不动。
他朝她招手,再招手,千呼万唤,她方肯放下架子,挪过去。方显得自己重要。
“二位来得真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盈盈盯着门边,直过半晌,才见陈深款摆宽袖,步履风流,身后且跟着一众高举托盘的下人,随他一声吩咐,便毕恭毕敬,将菜肴一一摆上桌面。
盈盈一心一意对付那条石斑,将它剥皮剔骨,细细品嚼,所谓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但更在乎人的心境,盈盈是刻意对付它的,玉石俱焚,绝不注视体贴身旁的男人,因是一心一意,所以更加好吃。
管他们你来我往,波谲云诡,官场逢迎素来如此,曲意逢迎,酒水一杯,聊表寸心。
但心真不真,怎能问出口?
陈大人已招呼最后一道红漆大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