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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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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茂坐了太久。从只言片语的问话到后来的不耐,这之间,实在太久了。到后来干脆沉寂下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是以小谢心中很焦急,但他不发话,她不好自作主张。于是往丁茂杯里续上一盏盏温热的茶。
入夜即万事落定,万籁也俱寂,这二人也很随声附和般地,很静,静到有些不同寻常。
万事都在刻意俄延。
盈盈这才回来。
未曾着意姑娘家失魂落魄的眼眸,小谢已赶在丁茂前先行一步奔赴过去,唯恐旁人听见的一声,附耳低语:“姑娘,王爷从酉时直等到现在。”
身后传来丁茂的厉喝:“给我下去!”
小谢浑身一震,望着骆盈盈欲言又止,只得惶恐退下。
剩下对峙般一言不发的二人。哪里不对?树影稀疏,阴翳不见光彩般四下乱窜游走,似长年不见天日的情感,生锈发霉,气味也变了质。但各人心中分明。
丁茂面色铁青,一只茶杯猛然扔过来:“去了哪里?”
茶杯定格在她手里,“砰”地一声,她竟捏碎。碎片死死握在手心,割裂了,血顺在掌纹间隙间滑落,一滴一滴,狰狞地,片刻间满地都是模糊的血渍。
她竟不知,是哪里的伤口?
盈盈空着一张脸。
丁茂疾步上前,又一声质问:“我问你去了哪里?”他掐住她,狠狠地,全然不顾她万念俱灰的眸子,不挣扎,不声响,任由他铁钳般的手掌愈发扼得紧了。
空气越来越稀薄,骆盈盈涨红了脸,苟且都难,身体却还在贪生,急迫而惊恐地想要挣脱束缚。分毫都是难捱。可心中的庞然大物死死压制住她求生的欲望,她茫然地张开了青筋暴起的手掌。
不该留,不该留有余地,不该报以期望,死生一瞬,她恨不得,不如就此死了!
蓦地,他却松手。
盈盈失去重心,似一片秋叶踉跄倒地。她很绝望,看也不看他。这个她用身体换来的男人,不时陪伴她左右,是他要的她,是丁茂要的她,可丁衫却要了她!她的男人,最终如她幻想那般,有了别人?他心中有了别人。骆盈盈是谁?不过曾为他出生入死。
真是可笑。
竟然这样了还不自知。她真是厚颜。
盈盈笑得失态,放浪形骸如癫如狂,笑中带咳,一阵阵传到云里,在空气中逐渐扩散,直至终于入了自己耳中。
她觉得自己约莫快疯了。
“你笑什么?”
笑什么?
“笑你,笑我,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的可怜虫,明明卑微人前,却还要佯作尊贵。”
他一把扯起她,牙缝中迸出字来:“你什么意思?”
骆盈盈面色惨白像一张纸,憔悴到连笑容都是枯竭的,瞧,这个地步了,她还在故作姿态。一件一件解下衣裳来,阴风直作,单薄的她不识人间冷暖,吐出的,仿佛是炼狱般的毒咒:“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是我?还是这个空壳子?”
人间情话,莫过如此吧,想要的轻描淡写间都大可给予,可偏偏想要的得非所衷,不想要的,怜求般送至跟前也不屑一顾。
他咬牙凝望着她。
丁茂眼中犹带的酸楚,与她是可相媲美的,诚然如她所言,都是卑微的可怜人,蛇鼠一窝,也难怪厮混一处。
他止住她最后一件欲落的单衣,一件一件,重新替她裹回去。
她站定不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连这个人,都不敢要她?瞧她这肮脏的身子骨,连他都不屑,曾在床笫间还可那么温柔。他尚且如此,更枉顾丁衫?连自己,都不知还怎么去珍惜。
她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揽进屋,安顿好在床上,
盈盈只觉得屈辱,抬眼即见他要走,急忙迫切地,忽地又像第一次那样主动,揽紧了他,强吻上去。是,这次是她,不顾生死。她万念俱灰。丁衫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她那样不遗余力地爱他,他都可以枉顾,她为什么不能枉顾自己?
那年,她因恐惧,因求生,因渴望,钻进那血腥糜烂的尸丛,每每追忆至此,便痛不可遏,恨不得已。如今为了一个男人,她便又似重蹈覆辙,义无反顾地承欢他人,甚至更不加思索。她很迫切,比任何一人都要迫切。
他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要他,在这妖艳淋漓的烛光潋滟中,她要他!
只是这男人却并不贪求,冷冷的,一把推开她,绝尘而去。
灯火通明,蜡烛滋滋燃烧着,一缕一缕的青烟拨动凝滞不前的空气,无意惹人察觉,但照亮骆盈盈死气沉沉的脸。一张叫人瞧着提不起欲望的脸。
她很孤寂,她被弃如敝屣,一切都完了。
小谢对于这一切都很平静,无疑,她是局内最平静的一人,对于丁茂与盈盈这样敌友不分的状态,已是见惯不怪。有时这二人仅存的,似乎只剩床笫间激烈的交织缠绵。就连这样,这二人都似交战,入了敌我不分的境地。
她很惊奇那次险中生还的骆盈盈为何一直若有所思,那夜又无故出去很久,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又仿佛是从以往的冰冷中更超脱出来,久病成医后,不知人间何年。
风雨过后盈盈与丁茂又前事不计。倏忽已冬尽夏至。
骆盈盈一无所知,在庭院的日光弥漫中练字。
练字是为陶冶性情,因是做事一心一意,愈发写得多了,也愈发可在字里行间中得到沉淀。她是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渴望这些的,心中的渴望烧灼着,见字如见人,她心不稳,字也写得潦草,一张不过意,撕,再写一联。
额上汗水涔涔,这才终于写到得意处。
她抹去滑至颈项的汗液,身上又黏又腻,阳光下依稀透着一层稀薄的晶莹。此时的她一点儿不像古书中流芳百世的才女佳人。青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握笔的姿势都极似握剑,眉目中带着锐利——那是天生面目上的东西。纵脂粉不绝,也难撼动半分。
说起来,也极久不曾碰那玩意儿。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一随性,又撕一张。
这一阙不适宜她。
小谢重新沏了杯茶过来,新采摘的毛尖,日夜兼程送来,茶盏里还酿着一股露水残留的清新香味。
但喝一口,其实微苦,茶叶浮在杯沿,盈盈用茶盖一点一点碰下去,喉间还余一抹苦茶的清香,浅淡,逐而化为甘甜。
若世事亦能如此,大可不必为曾经苦难而嗟叹哀思。
但世事,素来不如人意。
怎叫人好说呢?
故心人不见,她无意枯等,只心中下了恳求,恳求时间能过得快些,叫那无意复返的日月如梭愈发快快快,无心他顾的,永不超生的。
她到底没有寻死。
小谢一一拾起满地碎纸。盈盈见到,眉眼起了一抹淡笑,道:“晚些再收拾,免得又一番白忙活。”
小谢很明白她凡事逆来顺受的心意,于是很张狂,罔若未闻,并不理她。
盈盈果然没有生气,这时,她觉得自己很是沉淀。主仆间的默契显得俩人相得益彰——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默契不该是浑然天成,甚至不该轻易造就。盈盈觉得,还是应该归咎于自己的沉淀中去。
小谢把纸镇摆置端正。
盈盈又提起笔来。
这时有人进来,步伐稳健,脚步杂乱,这院里从未这样热闹,迎来诸多不速之客。盈盈抬眼,一见,有些怔忡。故心人不见,若此时忽如一夜春风来,那该如何应对是好呢?丁茂领他们进来,真是,面目可憎。
“骆姑娘,好久不见。”
盈盈见到荣兰。是的,她的春风中又伴蒙蒙细雨,他身边伴着她。荣兰行步举措间愈发有一股正室的风采,虽则步有残缺,但仍睥睨地,与盈盈说话时,落落大方地挽进了丁衫臂弯。
盈盈看不下去。
“骆姑娘,身子好些没有?这些日子一直忙,也没机会来问候问候你。”
她要她问候?不安好心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像话!盈盈扔下笔,闲闲道:“我没事,王爷那日救我很及时。”
特意着重了,是“救我”。
荣兰仍是笑:“那就好,我还一直担心着,怕姑娘身娇体弱,受不得这一下。”
盈盈道:“我身子骨什么样,王爷最清楚不过,我曾在王爷跟前六年。”
你才多久?
见荣兰僵在那里,她很得意:“说来,还不曾谢过。”又见好不收,镇重向丁衫。有荣兰盯着,骑虎难下之势,她便不得不细细探勘,他更瘦了,又黑,狭长的眼中带出一股空谷幽兰般彼此相驳的戾气,矛盾下,直晃得她睁不开眼。
他嘴角是一抹一如往日的浅浅笑意:“早听说你在这里过得甚好,体态也日渐丰腴,如今瞧来,三哥所言有些不甚属实,你瘦了。”
丁茂道:“那是我没有好生照料她了?”
“不,”她及时纠正,“三王爷处处体贴周到,是我自己不争气。”
她是有意的。
可丁衫不动声色的模样让她心焦如焚,这一对夫妻,瞧上去多如胶似漆,她并未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任何隔膜。一回想,也不知是谁不争气?大抵他们都不相上下,所以相处还可这样坦然,生怕旁人察觉不出。
“咦,稀奇,你在练字?”
丁衫走马观花般一一瞥过,他道:“有进步——”
盈盈片刻不离地捕捉望定他。
她的沉淀徒劳无功,但见到他,她虽败犹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