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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半边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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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半边玉都没有再在学堂里遇到那张俊朗的脸。
给她们上洋文课的是一个留着时髦胡子的男子,留洋回来的,生得也不错,眉眼都是带笑的,说话的时候有几个音已经不是很准了,但是声音却好听,只是看着却少了那么一分干净,就像是一株缺了灵性的兰花。
半边玉心不在焉地听着课,然后又混杂在一群的女学生里一起离开学堂。
今天下学得有些早,轿夫却还没有来,半边玉想了想,一个人慢慢地走在了街上。
许许多多的人跟她错身而过,有些个还有意无意地对着她嗤嗤地笑。半边玉知道这些人许是没有恶意的,但她却总是觉得这些人似乎已经透过了她身上薄薄的学生装,看到了她白面哥儿的本质。咄,念洋书的白面哥儿,多么好笑。
半边玉不禁觉得有些脸红。
街边有一家小小的木棚子,搭得摇摇晃晃,白色的蒸汽从锅边挤出来,撞在了木棚子上,带着鲜香的气味,落下来,沉沉地砸在地上。这家被永和鱼丸挤出了三坊七巷的小摊子不得已挪到了台江街,生意也还过得去。摊主灵巧地将一个一个鱼丸挤出来,用调羹挖成团,丢进了滚水里,一片氤氲之中,白色的鱼丸沉沉浮浮,像极了珍珠。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油腻的桌子前,姿态优雅地吃着一碗鱼丸。
一阵风,将半边玉身上淡淡的香味吹了过去,男子自一片乳白色中抬起头,瞄了她一眼,而后,视线就长久地停在了她隆起的胸前。
这般登徒浪子一样的行径让半边玉愤怒而懊恼,白面哥儿的身份却又堵死了她抗议的语言。田垱街的女人,长久以来的职业给她们带来的自卑,让半边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幅逗人一笑的讽刺海报。
半边玉的薄怒让她的脸上带了不健康的红,那年轻的男子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地,丢下了桌上的鱼丸,站起来,带着三分笑音说:
“依妹别恼,我是看到你戴着这个玉很眼熟,所以才多看了一眼。”
听到对方提到了自己带着的玉,半边玉转怒为喜,抬起头来。
“你……在哪里看到的?”
青年剃了青青的头皮,戴着一顶小帽,眉眼间清秀得有些女气。
“我是善家班的武生荻官,前些天,我们班子在衣锦坊(三坊七巷之一)唱戏的时候,一个老板就是带着这么半块玉,我当时还觉得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个有点好笑,不想今天竟然又看到……依妹你可是认得苏老板?”
半边玉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手里的洋文课本都要被她揉烂了。
“荻老板(旧时对名角的尊称)说得这位苏老板是谁?”
荻官摇了摇头说:
“不熟,只知道是个大老板,手底下有个工厂。”
正说着,轿夫到了,半边玉不敢耽误回去的时候,怕被妈妈责怪,更不敢让人知道她这半块玉的秘密,于是匆匆跟荻官告别,悬着一颗心上了轿子。
一路吱吱呀呀地走着,她还是在前一条街下了轿,徒步走回田垱街的清唱堂。
半边玉不敢走绛红轩的正门,她还没有挂牌,也不想遇到任何一个相熟的人。却没有想到,一个喝高了的恩客,摇摇晃晃地就到了后院,看到了夹着书本匆匆而过的半边玉。
“哎?这里也有学生仔?”那个恩客擦了擦眼睛,然后冲着前堂大声囔起来“妈妈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什么时候舍不得钱了?有这样的新官儿竟然不跟我说一声。”
半边玉又羞又操,只能把头低得更下,脚步迈得更快。
妈妈赶忙从前面过来,狠狠地剜了一眼半边玉,又对着恩客赔笑道:
“黄老板这是哪里的话,我有了什么新官怎么会不给黄老板你尝个鲜?半边玉这不是还没有挂牌么,再过些日子,等人调.教好了,还得黄老板你来捧场啊。”
恩客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舍,嘴里只能嘟囔着:
“妈妈果然一肚子生意经!弄个学生哥来做先生,这福州城里你也是头一份。”
“黄老板哪里话,这不是还要指望黄老板出去说说~我们的清倌儿,可是会说洋文的。”
半边玉只是不吭声,低着头,看见黄老板手指上带着的一个祖母绿大戒指,绿莹莹的光阴阴地闪啊闪,像是半夜里猫的眼睛。半边月抖了抖,好像那个戒指会咬人。
里面的临江仙听到了声音,从二楼探出了个身子,一张涂了胭脂白粉的脸上挂着阴阴的笑。她已经二十八了,岁月不饶人,过去的漂亮只能靠着白粉和胭脂维持着,干涩得像是一幅脱了色的画,她掐着嗓子道:
“黄老板不是说今天是特意来看奴奴(我)的吗?怎的丢下奴奴一个人哩?”
恩客嘿嘿地笑着,又狠狠地看了一眼半边玉,转身去了临江仙那里。
临江仙眯着眼睛看着半边月,又把身子缩进了二楼的房间。
半边月也看了一眼临江仙的房间,什么话也没有说。
当晚,半边玉的梦里,那张清俊又模糊的脸不单单只是一张脸了,她可以看到那张脸下戴着一枚玉,跟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都是绿莹莹的,那个人对自己说:
“烧……”
说着,那个人却慢慢地变成冰冷的灰白色,就像一节烧尽了的香,慢慢软下去散成了粉,就跟记忆里的那个东西一样,灰白了,倒下去了,连带着家业,也败了……
然后,半边玉就醒来了。
醒来了,半边玉就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上,也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之中笑了。便是那个人有玉,也应该是另外一半,怎么可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呢。阴暗的房间里,那半块玉盈盈地绿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半边玉想起了下午遇到的那个黄老板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一晃一晃的,像是冷冷的猫眼睛。半边玉不敢丢了自己的玉,只能转过头去不再看。
隔壁的小玲珑月今晚没有恩客,却还是在依依呀呀地唱着半边玉听不懂的小曲儿。住在小玲珑月另一边的红牌临江仙一向跟小玲珑月不对付,此刻已经叉着腰,站在楼道上叫骂。
小玲珑月没有理会门外的声音,依旧唱,唱得哀哀怨怨的,这回,半边玉听出来了,她唱得是闽剧里的《珍珠塔》。过了一会儿,唱戏的声音就停了,变成了小玲珑月黏糊糊的呻吟声和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
半边玉没有办法在这种声音下继续睡,她看到了那套阴丹士林布的学生装还挂着。像一个吊死的人,空荡荡轻飘飘的。小丫头早些时候用酒给她熨平了,准备她明天继续穿去装一个学生仔。衣服送过来的时候,鼻子尖的半边玉闻到了学生装上带着的淡淡的桂花头油的味道,她自己是从来不用桂花头油的,也不知道是谁,偷偷的穿了她的学生装。对于任何一个田垱街清唱堂的女子来说,这套衣服所代表着的东西,值得任何人眼红。
半边玉起床,避开了那套带着桂花头油味道的学生装,到柜子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屈臣氏的汽水,开了盖子慢慢地喝着,走道上临江仙的叫骂声变得更大了。想来是小玲珑月抢了临江仙的主顾……半边玉摇摇头,临江仙是红,不过都红了五六年了,也该冷了。哪怕小玲珑月没有她漂亮,年轻的面孔和她软软的调子,也会让人想换换口味。
第二天半边玉下学回来,小玲珑月刚刚起来,正对着西洋穿衣镜慢悠悠地弄头发。看到半边玉从自己的房间门口走过,也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子弯弯地勾了一下嘴角。
半边玉看到了小玲珑月的右手食指上,戴了那个祖母绿的大戒指,绿莹莹的光闪啊闪。
一阵风吹过来,淡淡的一股桂花头油的味道,熏得半边玉一阵一阵的反胃,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绛红轩里的东西总是有股让半边玉想吐的味道,但是她吐不出来,就像那种味道已经深入了她的骨血,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绛红轩,整个田垱街上都是这种味道,一种肮脏男人的味道。
过去的临江仙,现在的小玲珑月,以后的半边玉,都会是这样,风光着,然后金光慢慢地黯淡掉,最后变成田垱街里滋生着细菌病毒的淤泥。
那个人……半边玉知道自己要尽快见到那个人,那个有着另外半边玉,住在三坊七巷里的苏老板。半边玉用力地攥紧了脖子上的那块残破的玉,一直到骨节变得雪白。
注:三坊七巷:福州早先时候达官贵人的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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