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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边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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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亮的天,是死鱼肚子的颜色,灰白得让人有一种腥臭的错觉。
打着呵欠的妇人将洗过脸的铜脸盆里狠狠地往地上一泼,啪嚓一声,水声会在空荡荡的巷子里传得很远。砸碎在地上的水带起沉积在石缝里的污垢,慢慢地流,把脏稀释了,又均匀地留在了石面上。
夹着本洋文课本的申嘉仪,一面催促老轿夫快些,一面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害怕那种声音,那种盆子里的水被粉身碎骨的声音会让她全身发抖。
“小姐,这路伊伯我走了几十年啦,误不得你的课。”老轿夫说话的态度很是巴结,年轻漂亮的小姐还要念洋文!明摆着就是去玩票的,镀层金,嫁人的时候跟添箱似的,说着好看。这种主顾虽然坐轿子的日子不长,但是给起钱来却是不吝的,老轿夫脚下生风,走在台江街的青石地板上啪啪作响。
原本就有些颤抖的申嘉仪抖得更厉害了。一身崭新的阴丹士林齐膝旗袍被她白生生的手指抓得皱了,皱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像一张脸,阴阴地笑。
这身妆扮,跟仓山租借里那些洋学生全无二致,她本人,看着却要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学生还要清秀干净上几分。白净净的瓜子脸,脖子上戴着一块弯弯的玉玦,碧莹莹的印了她半边脸都是艳色。
“苍霞精舍的学生仔,便是说着都比外面的厉害,林老爷可不是一般人啊。”毫不知情的老轿夫还在跟她套近乎,语气熟稔得好像知交多年。其实老轿夫全然不知道什么洋文牛文的,他夸苍霞精舍,不过是因为创办它的是个举人老爷,林纾。
申嘉仪的心底里已经乱了方寸,她不知道如果林纾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更不敢去想,只是揪住衣摆的手越发的用力了。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个喝着屈臣氏的汽水和巴西咖啡,看着报纸的申嘉仪,只不过是田垱街清唱堂的白面哥儿(妓.女),艺名就是脖子上戴的这‘半边玉’。
五口通商就是一阵乱风,硬生生把福州这个安安稳稳的小城给吹得让人莫名其妙。皇上还坐着龙庭,洋行洋灯洋船就一下一下的冲进来,冲得世道乱了,连带着人心也乱了。这连三坊七巷里那些官家小姐都不敢贸贸然穿的洋装,这操着皮肉生意的人就敢穿着去举人办的学堂学洋文了,这真是要叫人看不透。
申嘉仪不敢把自己的名字跟其他女学生一样写在书面上,更不敢写自己的艺名。妈妈差人裁好了学生装送来,亲自给她穿上,威严地叮嘱她,千万不能让举人老爷看出丁点儿破绽来,皇帝能不能坐稳,妈妈不关心,但是举人老爷说话的分量还是很重的。田垱街的清唱堂,妈妈还不想就这样子砸掉了牌子。
还是清倌儿的申嘉仪能够得到妈妈这般照顾,自然后面有着大买卖,这买卖还必然跟她现在要去念洋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申嘉仪用力抿了抿嘴,把嘴唇都抿得没了血色还不肯罢休。
苍霞精舍转眼就到了。
苍霞精舍在下皇街,林纾的夫人过世后,他就把自己的旧居建成了学堂,取名苍霞精舍,并且头一个提议开了英文课。他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谁也搞不懂他。明明是个精研古文的人,还有人骂他是桐城派的余孽,他却提议开洋文。明明连洋文也不会,还是个道学,却第一个翻译了《茶花女》,当然,这个是后话了。
申嘉仪到的时候,学堂里已经很有了几个女生。大家都是来这里镀金的,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自己日后嫁人的竞争对手,所以每个人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看人的眼神也都很警觉。申嘉仪因为对自己身份的羞愧,不敢占前排的位置,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放下了自己的课本。
不想学堂的阴暗处已经站着一人,他微微抬眼看了看申嘉仪,淡淡地说:
“新来的?”
申嘉仪回过头,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而瘦的男人,穿着长衫,脸隐在阴暗之中,看得不甚清楚。
那人动了动,似乎是想翻翻申嘉仪的课本,从上面找到她的名字,可是无果。申嘉仪这才看到他的面容。已是而立之年,却还没有留须,面容苍白俊朗,眉眼如工笔描画,下颌上有条深深的小沟,一直隐到脖子的阴影里。
申嘉仪还没有正式在清唱堂里挂牌,见过的人很是有限,世态炎凉,人心多变的事情她见得少,因而还不善于分析一个男人,她并没有见到过这般俊朗的男子,能够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让她的心狠狠地一震。她尤为喜欢那双丹凤眼,睿智安详,带着一点很浅淡的没落,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固执又多情的人。
见申嘉仪低下头不说话,那个男子也就不再多问,转身慢慢地踱出了学堂,消失在转角处的木头柱子后面。
之后半天的课,申嘉仪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课本上弯弯曲曲的洋文全部都变成了黑色的豆芽菜,纠结在一起,一团一团的,没有具体意义,看着也不会有食欲。
轿夫把申嘉仪送到了田垱街前面的交叉口,申嘉仪就匆匆要求下来,她宁可自己踩着黑布鞋走完最后的那段路,也不想让哪怕是一个轿夫看到自己走进那家清唱堂。那种薄薄的假象,会被这条黑森森的解轻而易举的捅破,连带着她的尊严脸面,一起变成着地上黑乎乎的淤泥。
田垱街聚集了福州绝大部分的青楼,还有各式各样的野鸡在阴暗的小屋门口,撑着腰肢,摆出妩媚的姿态来招揽囊肿羞涩的顾客。
清唱堂的先生要价都很高,申嘉仪所在的那间‘绛红轩’有几个甚至摘过花魁,因而绛红轩的地位在田垱街里也很高。早年,清唱堂是不卖身的,自五口通商之后,许多人的囊中也羞涩了,清唱堂为了不倒,也渐渐地开始做起了皮肉生意,因而在大家的眼中,也就没有之前那么清高。
申嘉仪走在田垱街上,称呼便换成了‘半边玉’,就好像田垱街门口的那个岔路口是一个分水岭,过去了就是清白小姐,进来了就是莺莺燕燕。
一个已经没有了多少姿色的野鸡,今天一天都没有活计,饥饿让她的火气在阴湿的巷子里燃烧,当她看到半边玉穿着学生装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的时候偶,这种愤怒到达了顶点。
“哎呦呦,白面哥儿也学着穿洋学生装,唬得什么人!”
半边玉当做没有听到,夹紧课本加快了脚步。
有几个野鸡听到了外面尖尖细细的声音,也从自己的小屋里探出头来,涂着白生生的粉的脸上,咧着大红色的笑,像是滴在苍白的布上的一滴血。她们笑得很大声,嘎嘎,清唱堂,嘎嘎,清倌儿,嘎嘎嘎,学生仔!这些她们得不到的东西勾起了她们彻底的愤怒和嘲笑,她们是这田垱街石板缝里的淤泥,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这光光的石板路,不也一样是被千人踩,万人踏?进了这条街的,还有什么好货?
半边玉没有和她们争辩,只是低着头走路,一直走到田垱街最大的清唱堂‘绛红轩’里才罢休。
“妈,伊回来啦。”站在门口的小丫头眼睛尖,看到了匆匆走来的半边玉,朝着里面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一个体态丰硕的中年妇女艰难地扭动着身子,从里间走出来,早已失去了弹性的胸布袋子似的一直垂到腰上,撑得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挤出那家被汗沾湿的香云纱。
“我们的学生仔回来啦?”鸨母笑着接过半边玉手里的课本,然后扭头问小丫头“汤仔来了没?”
福州的温泉有名,早在乾隆年间,福州就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澡堂子,汤池子供男人们泡汤。女人们远没有这等待遇,她们只能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等着每天汤夫推着汤车在固定的时间来,把一桶一桶的温泉水提到自己的屋子里,享受温泉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今天她下学得早,汤还热着,而半边玉把自己浸在温泉里不过片刻,就匆匆从里面出来。泡得再久又能如何,这干干净净的温泉也洗不白她的身家,她早就不是三坊七巷里的大家闺秀,即使现在汤夫愿意把汤送到这里,她也再洗不出那时候的情趣来。
小丫头们进来,合力把木桶抬出去。半边玉用力地捂住了耳朵,哗嚓一声,那水粉身碎骨的声音还是冲入的半边玉的耳朵。木桶里还冒着袅袅白雾的水就被狠狠地泼在了田垱街的地上,石板上蒸腾起朦朦胧胧的烟,挡住地石缝里被溅出来的污垢。田垱街每一家清唱堂,每一个住着野鸡的阴暗屋子,都会把带着脂粉香汗还有各种病菌的洗澡水泼在门口,在这些汤水流入下水口之前,它们会带着新的旧的污垢再一次在地面上横流,最后,水进了下水口,而污垢却长久地留在田垱街的石缝里。
田垱街的地都比外面的脏,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而她半边玉已经是这田垱街地上的一块石板,便是死了,也只能死在这带着脂粉味道的黑色泥里。
半边玉望着还依稀蒸腾着水汽的地面,不由得抓紧了脖子上的半块玉。学洋文也好,挂牌也好,这里是消息最多最集中的地方,她必须等,必须等到那个人。
半边月坐在灯下做洋文作业的时候,隔壁间传来细细柔柔的声音,正用福州的方言唱着一支小曲儿。
半边月放下了课本,托着腮听了一会儿。她跟着爷爷,从小说的就是官话(普通话),方言她能听,但说出来就不那么地道了,就像是黄酒里蹿出了虾油的味道,让人全身都会不舒服起来。她有些不明白,福州的方言唱着曲子的时候是这般的柔和,为什么妈妈在楼下招揽主顾的时候就生生要人听着觉得像是在吵架?
听着听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苍白脸色的青年,一双微微扬起的丹凤眼,若即若离地看着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想过了,她又冷笑,伸出尖尖的染成红色的指甲,在自己划着横线的洋文作业本上摁出一道一道的痕迹。自己都到了这般田地,还去肖想一个俊朗的男人做什么?有着那般固执又刻板的眼睛的男人,是不会成为她的恩客的,况且,她还在等人,等那个人来,救自己出了这田垱街也好,帮自己重建家业也好。总之,那个连她也没有见过的人,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半边玉,半边玉!她只知道,那个她连见也没有见过的男人身上,也有半边玉,和自己脖子上戴着的这个,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半边玉长久地盯着自己拥有的那半片玉石,猜想着另外一半的样子,破碎的玉石如同她的生命,惨绿的,莫测的,谁也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样子。
隔壁的人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唱了。这回她换了官话,唱得是贵妃醉酒,唱得婉转哀戚,幽幽的声音传出去,变成了一阵猥琐的喝彩杀回来。
半边月知道,那是隔壁的小玲珑月。
小玲珑月是玲珑月的女儿,教坊无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红极一时的清唱堂花魁玲珑月会自己坏了自己清倌儿的名声,珠胎暗结,生下了一只还没有野猫大的女娃儿。自从有了小玲珑月,玲珑月的生意一落千丈,她唱得曲儿再好,那些自矜名节的文人雅客也不愿意再花钱捧她的场了。迫于生计,玲珑月从卖笑转成了卖身,最后染了恶疾,死在了一个风雨凄苦的早晨。死的时候,她的地位已经降到了连端茶的小丫头都不如,院子里的人用她睡过的席子把她包起来,丢在了城外。
那时候,小玲珑月还不怎么明白,笑嘻嘻地看着别人把她的妈丢出去,还学着其他妓女一样,捏着鼻子说好臭好臭。
半边月跟小玲珑月并不相熟,虽然住着隔壁,小玲珑月却非常看不上半边玉。同样都是出来卖的,半边月便要上学堂,喝咖啡,讲弯弯曲曲的鸟语,可恨,伊还是清倌儿!她像半边月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挂牌好久了!小玲珑月不肯承认半边月比自己漂亮,她觉得半边月一年到头,连胭脂都遮不住的惨白脸色看着就晦气,这样瘦巴巴的倒霉相谁会喜欢!
但是,喜欢又能如何呢?
小玲珑月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臭烘烘,汗津津,粘腻地像一块五月天里的猪肉。穿了洋学生装,生了一副娇滴滴的小姐相,是不是就不用被这样的男人压在身下?小玲珑月有些灰心地想。她不记得玲珑月生得什么样子,就像她不记得自己的恩客,无论是斯文的,粗鲁的,善待她的还是虐待她的,在她的眼中,这些人就像是绛红轩青砖地面上模糊的花纹,走过了也就走过了。
半边玉!小玲珑月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
半边月侧耳听到隔壁地动山摇的声响,男人粗野的声音和小玲珑月猫一样粘腻的呻吟。课本上的字母又全部都变成了黑色的豆芽菜,黑色的豆芽菜在隔壁小玲珑月那感叹一般悠长的尖叫声里,重新组合,变幻成一张人脸。俊朗的,清冷的,丹凤眼里满是睿智,然后这个人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肩膀,一颗透明的汗顺着他的脸滑下来,经过下巴上那道深深的沟,滴在了肩胛骨上。
他张着嘴说:
“……”
下面,下面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半边月无法想象,那是一片的空白,一片充斥着绝望的白色的空洞。
半边玉知道自己迟早也要迎接小玲珑月那样的生活,用温泉送来的水擦洗身子,然后再把自己的身子当成一块布,去擦拭那些肮脏的男人的身体。
可是,那张俊朗的脸,又在她的眼前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