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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边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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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学堂里来了一个白面哥儿。
他是光绪八年的举人,精研古文多年,文章不但得到桐城派的大力推崇,还做过北京大学的讲席。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完全不会洋文的人会贸贸然的开了洋文的课。
林纾是不去教习洋文的,他只在教授古文经注的时候才来,就像半边玉念完洋文课就走,除了那一次匆匆一面,两个人就再也没有碰到。
女学堂里的学生,多半都是等着要嫁人的,这样子玩票一样的学,学生流动就很大。今天还坐在你旁边听课,明天喇叭唢呐一吹,也许是一顶轿子,也许是一辆奥斯丁轿车,就把人给接走,再也不会来了,林纾根本不记得每个学生,也不愿意去记。
王寿昌下了课,看见林纾在屋子里静坐,屋子里阴而冷,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照见了一屋子飞扬的尘,夕阳之中林纾是寡淡苍白的一个人,似乎就要隐匿消散在黑暗里了。王寿昌开解道:
“琴南(林纾的字)兄如此静坐愁苦也总不是个办法,我这可有巴黎新来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有兴趣?轰动了整个欧洲,还改成了歌剧。”
林纾笑了笑,一双眼睛还是如同烧尽了的烟灰,带着没有生气的苍白色,他动了动,说:
“西学日盛,我也不是那冥顽不化之人,若是有好故事,我自然是愿意听的。”
王寿昌笑着说:
“那你听过了,可得帮着我们译出来,就琴南的古文造诣,定然会让此书在这里风靡的。”
门口正经过的魏翰听到了,也笑着走进来说:
“寿昌兄说得极是,这《巴黎茶花女遗事》也算的是小仲马的的成名之作了,写得当真是香艳至极,荡气回肠啊。”魏翰原有些胖,这般仰着头回味似的说的时候,面容便显得有些猥琐。
林纾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天性里对于香艳这个词汇的抵制,让他觉得有些堵,哪怕他并不是一个守古的人,也不妨碍他对于一些清规的遵循,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自然讨厌那污秽的事情,他淡淡道:
“听你们说了这么久,还没有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竟然能够让你们两个如此推崇。”
王寿昌嘿嘿一笑,端起桌面上的青花瓷杯子,小小地呷了一口铁观音道:
“这故事啊,说得便是那巴黎的上流社会,女主人公交际花玛格丽特的……”
林纾抬头问道:
“交际花?”
魏翰笑着解释:
“放中国来也就是白面哥儿。”
林纾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眉毛拧了起来,怫然道:
“承两位青眼了!我还没有下作到给妓.女著书立说!”
说完,转身离去,似动了极大的肝火。
虽说林纾向来脾性如此,但魏翰和王寿昌两个人的面子都有些下不来,两人在屋里相视许久,魏翰有些恨恨地说:
“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古板迂腐的家伙丢到田垱街去,让那群白面哥儿好好伺候伺候,看看他还说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王寿昌倒是没有说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下课的申嘉仪(半边玉)从窗前娉婷而过,磨着自己光光的下巴,对魏翰说:
“魏翰兄有没有觉得,这个女学生看着,有几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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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玉夹着她的课本,站在树荫下,树荫把阳光切碎了,阳光的尸体就落在了地面上,慢慢的变得冷了,暗了,死了。死去的阳光像是花巷里的肉松,带了咸甜的滋味。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黄先生和临江仙。
按说,清唱堂的白面哥儿,是不能够轻易出来的,不说别的,就是警察看到了,都会跟撵耗子一样追得这些穿着绣花鞋和高跟鞋的女人到处跑。但是清唱堂早就没有了之前的风光,清官越来越少,就是当红的小玲珑月也不得不想些其他的法子来攒钱,更何况已经不再年轻了的临江仙。她需要钱,比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只要是来钱的活计,她都接。所以她的身价也就越来越低,小玲珑月看她的眼神也由恨变成了不屑。
临江仙被小玲珑月抢了好几次生意,手头就开始闹了亏空,她心里急,也就顾不得其他的,寻了个机会就跟着黄老板做交际花。
也不知怎么的,黄老板的奥斯丁小轿车偏偏就经过了苍霞精舍的门口,又偏偏让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等轿夫的半边玉。半边玉年轻的身影印在黄老板那浑浊的眼珠,闪动着水润的光。
坐在黄老板旁边的临江仙自然也看见了,她却不能当着黄老板的面说什么,只得恨恨的咬牙。
林纾恰巧便是在这个时候,从这三人之间经过。
黄老板见到了林纾,忙拉开车门下车,跟林纾打招呼。
林纾原本带笑的脸,在看到黄老板身边浓妆艳抹来盖住岁月流逝痕迹的临江仙的时候,笑容慢慢的变冷。黄老板人老成精,早就听说过林纾为人正派,生平最恨这些和莺莺燕燕混迹在一起的男人,于是猛地关上门,把正要抬腿迈出奥斯丁的临江仙给狠狠关在了里面,还稍稍挪了挪肥胖的身躯,挡住了车窗。
三三两两下学的男女学生从学堂里出来,看到了林纾,都远远恭敬地给林纾鞠躬,用洋文说:
“林老师好。”这是林纾自己要求的,无论他是否听得懂,他都要求自己的学生学以致用。
半边玉这才知道,自己梦中的那张俊朗的脸,竟然就是这间苍霞精舍的主人,那个传言里最是正直的林纾,半边玉的手,开始微微的抖。但是她离林纾实在太近了,她没有勇气装作不认识林纾,哪怕他的身边,站着黄老板!
林纾清清冷冷的眼光扫过来,看到了树荫下的半边玉,脸色好了一些,朝着半边玉点点头。
半边玉只能学着那些学生的样子,跟林纾鞠躬,用不太熟练的英语说:
“老师好。”
黄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半边玉,却什么都没有点破。林纾这种人,他面子上是尊敬的,但是里子却觉得他这分明就是酸文假醋的。一个男人,忍着憋着的,算个什么话?若是林纾败在了半边玉的手里,他觉得也是高兴的。
半边玉鞠躬之后,赶忙低下头,匆匆转身就走。
被关在车里的临江仙自然没有漏看了林纾表情上的变化,她也顾不得黄老板就在外面了,摇下了车窗就冲着外面喊:
“呵,住在田垱街的白面哥儿,竟然也入得了洋学,一样的人两样对待,这个世道怕是要坏掉了。”声音尖尖的,直刺得半边玉全身血脉冰凉。
黄老板只是妆模作样地瞪了一眼车里的临江仙,然后皮笑肉不笑说:
“她不懂事,林先生还要多多包涵。”
林纾对于自己的学生,还是十分的维护,这个他只是见过一面的女学生,他倒是还有些印象,那般聪慧干净的眼神,和琼姿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样。也因此,他才会跟一个不是自己的学生搭话。
“这位女士,不论你是什么身份,还请你不要诬蔑我的学生!”
半边玉原本打算就这么跑掉的,她知道自己站得越久,临江仙就会说出越多难听的话,要是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入这个苍霞精舍了。没想到林纾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给她说话,风月场里,便是不对她说的,什么漂亮话淘气话她没有听过?反而是这样义正词严的话,她听着倒是觉得新鲜。
但是林纾开了口,她便不能跑了,她不能任着临江仙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她还没有把洋文学会,那块沉甸甸的玉还挂在她的脖子上,提醒着她要做的事情。现在被赶出苍霞精舍,今后花子妈妈就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了!清官,红牌,到暗.娼,最后一卷草席了了收场,她还不能这样子,她需要接触到上流社会,她还不能想临江仙一样,现在就化成田垱街里的淤泥。
半边玉哭了。
无声无息的,只有一串串的眼泪从眼眶之中滚出来,落在地上,碎了,脏了,看不见了。
“我是住在田垱街……我清清白白……田垱街的淤泥,还脏不了我!”
林纾若有所思,果真是住在田垱街么?
他轻轻地拍了拍半边玉的肩膀道:
“莫伤心了,出淤泥而不染,方显气节,你做得比我好。”
田垱街虽是集中了福州绝大多数的妓寮青楼,但是也并非没有普通人居住的。便是林纾原本也是田垱街的住户,便是因为受不了和这些勾栏女同街而居,这才举家搬迁,挪到了这里。
临江仙在车里气了个仰倒。半边玉这话说得在理,也并没有说谎,她虽能够再刺半边玉几句,但是若真的坏了花子妈妈的生意,即使是她临江仙,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临江仙攥碎了手帕,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黄老板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跟林纾道别,好玩的事情,他总是喜欢留在后面。
奥斯丁嘟嘟地吐着烟气开走了,留下半边玉一个人惊慌失措地站着,被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不施粉黛的脸上漾出了淡淡的金色。
林纾还想再安慰这个女孩子两句,但是半边玉却低下头匆匆地跟林纾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跑去了。
绿色的半块玉在她的胸前胡乱地晃着,越来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