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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杀神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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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衅端都始自建宁十二年。后来被卷入纷争的人们每次想到这一年,都会不由地打个寒战。
这年的冬天,是史上少见的寒冷。风呼啸着从西北方向吹来,卷起漫天的雪花与小冰渣,刮到人脸上生疼,像被谁打了一拳般。
秦国与金国的边界,结了厚厚的冰,已经枯干的树木被雪完全埋没。两边向来剑拔弩张的守军此时已冻得再没半点儿火气,都躲在驻地烤火取暖。一两个新兵被派出来巡边,也只是做做样子便跑到边境上巡逻休息用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靠近金国那传说杀人无数的魔沼附近,更是连个人烟都没有。毕竟,再精悍的士兵,也是血肉之躯。在这严寒之下,没几个人会冒险到那个自秦、金两国开国起便充斥无数可怕传说的地方去。
谁也想不到,就在离魔沼不很远的胡杨林里,十四岁的曲阿朗跪在硬邦邦还带着冰霜的泥土上,上身只穿着单衣,在风雪中筛糠样地发抖。他的一双手肿得馒头样高,上面满布青青紫紫的痕迹。有的地方破了,留着一层血痂,有的地方从皮下渗出透明微黄的液体。他正在用这双手试图在地上刨个坑,一个足以放得下成人的坑,用以掩埋他眼看要不行了的娘亲。
泥土很硬,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素有力大之称,也无论如何挖不了他想要的那样大坑。曲阿朗的指甲本来很久没剪,有些长了,现在全磨平了。指尖冒出鲜血,血刚流出来就被冻住了。曲阿朗不管不顾地在泥土上狠刨着,砾石将结住的血痂再度磨破,带着棱角的砂土粒趁机钻到伤口里,曲阿朗每刨一下,便在他绽开的皮肉上狠狠打磨一下。天气实在太冷,即使阿朗疼得实在想哭,眼泪也似被冻住一般掉不下来。
曲阿朗的娘曲氏躺在林间,身下垫着曲阿朗的大袄。使了半天劲儿,曲氏终于把头侧了过来,看着自己年少的儿子。阿朗倔强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响地刨坑,一眼都不肯看向自己这边。这个满脸风霜仍难掩清秀的女子艰难地张口,沙哑着声音低低唤道:“阿朗,阿朗!”
曲阿朗头都不抬,咬着牙闷声道:“娘,我在呢。”
听着自己儿子强自镇定,却又抑制不住发抖的声音,曲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阿朗毕竟还是个孩子,连声音还未脱变声的暗哑。自己这一去,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是生是死,也端看老天爷留不留这条命了。
曲氏攒了一点儿劲儿,急促喘息着说:“阿朗,这坑就别刨了!娘这一生,就是个下贱的命,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临死能有儿子送终,就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你,你要真的孝顺娘,就拿雪把娘盖上,赶快去边境,回咱们老家幽云州吧。”
曲阿朗不回答,埋头挖得更卖力,仿佛要将满腔愤懑,仇恨,恐惧都发泄出来。指端的伤口扩大到了指肚,十指磨掉了一层肉,伤口狰狞。
曲氏眼前已经越来越模糊。她使劲眨眨眼,想再清楚地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金褐色的肌肤,高鼻深目,线条硬朗,这个有着金国血统的孩子,这明显的金人相貌,让他回秦国是福是祸呢?
强弩之末的身子,已经不再能经受忧虑与悲伤。一阵头晕目眩,曲氏的直觉告诉她时候已经不多了。像老人说的那样,将死的曲氏,她的一生开始一一浮出记忆的湖面。那些久不想起,以为已经淡忘的过往,又重新鲜活起来。曾经历过的哀伤喜乐,都清清楚楚地再次袭上心头。
出生农户的自己,自小在幽云城外长大。父母在幽云城外有几亩田地。虽不多,但托赖老天爷给饭吃,幽云城外的土地是出名的肥地,种什么都不愁长不好。农户们若在这里有几亩地,糊口便不成问题。家里虽不太富裕,但好歹能吃口饱饭,自己也能被父母和兄长呵宠着长大。待她长到了十六岁,家里给她订了亲。曲氏现在都还记得,得知未来的夫婿是邻家赵二哥时,自己的心里是多么喜悦和羞涩。
本以为要这么平淡而快活地度过这一生,做农活,伺候赵二哥,养儿女,带孙辈,最后平安老死的曲氏从未料到,劫难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来了。
人们说金国遭了大灾,难以过冬了。据说饿死不少人了。幽云州的守将罗将军派了人,家家户户地通知他们这些城外的农户,快收拾细软进城。
赵家舍不下那半仓的粮食。爹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金人抢去。于是爹说,等两家人收拾了存粮一起走,就一天不妨事。谁能料到,就晚了那么一天,就一天,金国的兵马便打过来了。曲家,赵家孤零零在城外,首当其冲被铁蹄踏进。拼死挡在一家人前面的爹爹、哥哥、赵二哥,转瞬间就只剩了三具身子,他们的头颅打着转掉到了他们自己脚下,横眉怒目大张着嘴仍保持着怒斥金国士兵的表情。
娘和赵大娘发了疯一样朝金国士兵撞去,曲氏和赵二哥的妹妹,她未来的小姑子小芽只听到“喀嚓、喀嚓”两声,两个老太太脖子软软的垂了下来,头吊在胸口坠着晃来晃去。
曲氏和小芽抱在一起,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她们都是没经过任何坎坷的姑娘。虽说住在边境,但每当金国有异动的时候,罗将军都会提前算着,叫人通知他们早早进入幽云州,由大军护持着。这么多年,金国除了抢农户们不及收走的粮食,从未能攻破幽云占着什么便宜。她们甚至曾经因为金人的相貌轮廓分明,还偷偷萌发过一份心动。这次,是她们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金人,曾经让她们心动的长相,现在却让她们心胆俱裂。杀戮来得太突然,失去亲人的伤痛还没有来得及涌上心头。现在她们的心中满满占着的,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在家里所有的粮食都被抢光后,一阵叽里咕噜的男子声音响起,像在讨论着什么。声音慢慢提高,语速也渐渐加快,像是吵嚷了起来。毕竟久在边境,曲氏能听懂一两句金人的话。他们说着,什么奴隶,什么带回去。片刻后,那群金国男子不再说话了。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走了过来,用生硬的秦国话说道:“你,我的奴隶,跟我回去。”同样的话,另一个男子也正在对小芽说着。话音未落,曲氏便像个面口袋般被扔到了马上,随即便颠簸起来。。
当夜,一股羊膻味的帐篷里,那个男子将她压在身下,欺侮了她。极度的疼痛,让她哀哀地哭泣了起来。这似乎越发让那男子兴奋,变着花样地让她加倍地呼号惨叫。从那以后,曲氏闻到羊的味道,便觉得刺骨的痛。
天亮的时候,曲氏看着那熟睡的男子,整整一夜呆滞麻木的神思终于开始清醒了起来。她想起自己慈爱的爹娘,憨厚的哥哥,心仪的赵二哥,如今都身首异处,头颅不知被踢到了哪里。占据了心头一天一夜的惧怕终于慢慢消散,悲伤和愤怒如巨浪一样袭来。曲氏颤巍巍地举起手,她想要够着桌上那把匕首,又怕惊醒那男人。小心翼翼地探了半天。就在还差一点便能够到的时候,帐篷外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女子歇尽全力的尖叫,是小芽的声音。
等曲氏匆匆穿好衣裳跑出去的时候,小芽正赤身露体被一群金国男人围在当中。男人们大笑着放开一条路让小芽跑,待小芽快跑出去的时候,再突然飞起一脚将她踹得跌回去,像在逗弄一头牲口。小芽疯狂地怒骂,沙哑地求恳,一直到最后无意识地一声嘶声尖叫,一群男人像狼一样一拥而上……
小芽比曲氏先醒,也比曲氏胆子大。欺负小芽的男人,耳朵已被小芽狠狠一口撕下。
曲氏颤抖着躲在帐篷后面,听着小芽像待宰野兽般的惨嚎,流着泪在心里无数次给自己打气,想要冲出去救下小芽,可腿软得怎么也动弹不了。她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一直等了三个时辰,那群男人才散去。曲氏哆哆嗦嗦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小芽。昨天还像个花骨朵一样的小芽,手指被一根根掰断了,牙掉了好几颗,舌头割断,据说被拿去下酒了。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天空,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曲氏愣怔之后突然一阵后怕,早上刚涌上的悲怒,一下又退得无影无踪。她忽然从心底认识到,这一生,她都不会再有报仇的勇气了。她颤抖着跪在小芽身边,轻轻伸手抚上小芽的脸,想阖上小芽大睁的,突出的眼睛。一次,两次,三次,抖得厉害的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就那么一直尝试着,直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来,粗鲁地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帐子里,压在她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就一直那么过着,被不同的金国男人拖到不同的帐子里,或者直接就在哪片空地上。就在曲氏连活着的勇气都丧失掉,想要了断这一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身子了。这个认知让她害怕。她害怕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小金人慢慢长大。绝望中的她曾想过用石头敲打肚子,打掉那个孩子。可就在举起石头的那一霎那,她突然听到一个小小嫩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哀求着叫娘亲。
曲氏泪流满面放下石头。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是她最后能爱的人了。
几个月过去,不断被欺凌下,那孩子竟仍旧稳稳待在她肚子里。慢慢地,曲氏开始显怀了。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全身油泥不堪,任再久没碰女人的男人,看到曲氏那个邋遢的样子,臃肿的身子,也会失去兴趣。曲氏不用再到哪个帐子里闭着眼忍受疼痛羞辱。虽然现在她需要在还浮着冰块的水中给金人浆洗衣裳,刷洗马匹,放羊,做营地里的饭食,补帐篷,干杂活,从天未亮一直干到月头高挂,可曲氏已经没有一丝死意了。肚子里那个跟她同吃同睡,同呼吸的生命,那个在她丧失了一切亲人后到来的孩子,就是她在世上的所有留恋。每天能感觉那个小生命在腹中呼吸,睡眠,踢踏乱动,都让她万般坚定地想活下去。
就在曲氏无尽疲惫与满心期盼中,孩子不期而至。是在一个喝醉了,执意要尝尝怀孕女子滋味儿的大汉的拉扯下。疼痛让曲氏的表情扭曲,大汉骂声晦气转身走了。曲氏使尽全身力气生出了一个男孩儿,用尖利的石头磨断了他的脐带。这个男孩被她起名叫曲阿朗。这是赵二哥的名字。
曲阿朗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少哭,少闹。曲氏没几个月便不再有奶给他吃,他吃着冰冷的剩饭,从襁褓中便跟着曲氏奔走做活,这样的日子,他竟然也长得强壮结实。几个金人醉酒后无事可取乐,曾经支走曲氏,把他扔到那片可怕的魔沼林里取乐,谁知他最后竟被一只花豹叼着送出来,嘴边还留着几滴那花豹的奶汁。营地里的金人得知,都很稀奇,也就不再想着作弄他。几年后,幼小的曲阿朗长得愈加健壮,力气大得不似幼童。于是一个小头领发话,曲阿朗成了给金人放马的奴隶。曲氏自从知道曲阿朗曾被扔进魔沼林后,惊恨惧怕。这个懦弱的女人,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抱着曲阿朗一步不离,却在金人头领短短一句“不干活的奴隶只有死”的威胁下,只能战战兢兢放年幼的曲阿朗到草原深处去牧马,自己日日担惊受怕。
这时的曲氏,身材早已恢复了瘦弱不堪,便再度沦为金人欲望发泄的对象。与之前不同的是,曲氏给金国添了个好用的小奴隶,她与曲阿朗因此得到了一顶破旧的,几乎无法支好的帐篷。白天牧完马的曲阿朗,晚上便和曲氏挤在小帐篷里,看着他的母亲为了让他活下去,被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各样男人压来压去。
曲阿朗从不说话。在他第一次举着小拳头捶打要进门那个大汉,曲氏因此吃了重重一巴掌,血从嘴角流经下巴最后落在他的头顶时,他便学会了沉默,大睁着眼看着帐篷顶上漏洞中漏出的星星,紧紧抿着嘴,握着拳沉默。
对曲氏来说,这点事情已经不算是凌辱了。起码这样做能换得曲阿朗吃饱饭。在她心里,就连曲、赵两家的灭门惨祸,也早已成为避之不及,深埋心底的祸患。一个带着儿子朝不保夕的胆小女人,活下去已经是她唯一所求了。曲阿朗马放得很好,长得很高大,很结实,虽然不很喜欢说话,沉默得不像个孩子,可他很孝顺。曲氏咳嗽两声,他出门放马就会将自己的大棉褂子故意忘在家里给曲氏取暖。曲氏疲乏了,他放马回来便包了金人这个小营地所有的活让曲氏休息。曲氏望着幽云州的方向发呆时,他会坐在曲氏身边,看着那座城池郑重地说:“等我长大,就带着娘回去。”口气仿佛大人一般,带着一股坚毅。曲氏对他心里总是有愧。身为人母,却连丝毫的保护都无法给儿子。随着曲阿朗放马越走越远,离开的日子越来越长,他身上的伤疤就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深可见骨。待在金国这么多年,曲氏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疤痕。那两排深深的洞,连带旁边被撕扯的口子,是狼牙。那几道长长的裂痕,是狼爪。曲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偷偷从金人那儿偷点儿膏药来,不管是什么用处,胡乱给曲阿朗敷上,看着沉默无谓的曲阿朗,哀哀痛哭。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曲氏也许会终生在心里回避那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农家小院儿,强迫自己不再想起十六岁时那场劫难,就这么守着曲阿朗,一辈子住在这个苦寒的地方,日日求神拜佛盼着曲阿朗能平安回来。
可灾祸的降临总是那么突如其来。曲阿朗十四岁刚过,正逢金人挑兵选马。听他们透露的只言片语,金国十五年前那次进攻虽被幽云州的罗将军挡下了,使他们损兵折将大伤元气,但生性喜战的金人回来硬是准备了十五年,又可以到幽云打上一打了。眼看今年是个大寒之年,金国可能又要遭灾,金国皇帝打算着就算无法攻破幽云州,也要在周边大抢一番将酷寒应付过去。曲氏母子待的这个营地里,曲阿朗力气奇大,几年内独身一人将狼群逐出三百里,早已闻名。头领看中了曲阿朗,要他跟着金人一起去打幽云。
知道消息的曲氏心头猛地一揪。十五年前在自己家门前那场血腥杀戮,怎么也压不住,突然浮现。当时的惊,当时的惧,当时的悲,当时的痛,强压了十五年,累积了十五年,瞬间如滔天洪水般在心中爆发了,冲得曲氏几乎晕厥过去。
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去攻打自己的故乡,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去杀戮自己的同族,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去奸虐其他幽云州的姑娘。
曲氏放下手中的活,慢慢走回去,坐在她们母子俩漏风的小帐篷里,浑身抖得厉害。可她面上很平静。这么多年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下来,她已经只会做一样表情,永远胆怯、卑微地看着那些金人。但这一晚,她的面容像寺庙里那些俯视众生,不管怎么求他们都不会回应的神像一样,沉,静,似安详的死人。
天黑下来,曲阿朗回到帐篷里,看了曲氏一眼,少见的踌躇了会儿,才开口说道:“娘,过几天,我要跟着他们去打幽云了……”话没说完整,因为曲氏以与她的孱弱不符的速度和力量跳起来,狠狠一掌打在了曲阿朗脸上。她抬头盯着已经有了大人样,眼瞳深黑的儿子,颤声道:“你要敢去,我从此便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记住,我是秦国幽云州的人,你也是!”那样的疾言厉色,竟不像是胆小至极的曲氏说出的话。
曲阿朗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曲氏也不说话,站在曲阿朗对面,与他对峙着。曲阿朗终于小声地说:“这一仗我要能立功,我们就不再是奴隶了,我们会分到草地牛羊”说着他猛盯着曲氏,黑亮的眸子里竟似也透着急迫的光:“到时候娘就不用再让人欺负了!”
曲氏猛地一滞,从心里升起一种无力与羞愧来。什么样的母亲,会让儿子睡在旁边看着自己被人欺负;什么样的母亲,会让儿子宁愿上那刀枪无眼的战场,只为了拯救自己。曲氏一直鼓着的一股劲儿瞬间松泄下去。她跪坐了下去,双手捂着脸,泪水无声流下。
好多年没尝过眼泪咸味的曲氏,像发泄一般,哭得痛痛快快。曲阿朗默默坐在娘亲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曲氏的背,一言不发。
哭够了的曲氏,依旧低着头,哽咽着,用发抖的声音低低地开始诉说:“当年娘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比你大两岁。你知道娘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和娘一起的,还有娘的小姑子,小芽,你从来没见过她……”
一个时辰过去,曲阿朗红着眼圈听曲氏艰难地讲完了曲家与赵家那场灾劫,曲氏这十五年的苦难。他定定地看着曲氏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娘,此生我与金人不共戴天。便是死我也不会去打你的老家!”
曲氏摩挲着曲阿朗的头发,心里熨帖了片刻,转而又忧:不随金人去打这场仗,儿子的命便保不住了。曲氏心里左思右想半天,直想得心惊肉跳,最后才咬着牙对曲阿朗道:“不去打,我们便得逃!”
曲阿朗闻言惊诧地看着曲氏。这么多年了,从五岁时曲阿朗便劝说着曲氏逃跑,可胆小的曲氏每次都会紧紧捂住曲阿朗的嘴,左右张望着生怕被金人听到。这样的劝说一直延续到曲阿朗十岁,看出曲氏是真的没胆子跑,才停止。那时候营地防守的人少,曲氏不敢跑,现在大战在即,巡逻众多,曲氏却突然鼓起了胆子,说要逃。
曲氏紧张地出了帐篷四处张望一圈儿,这才回来,握着儿子的手,低声快速地说道:“我从前留意过,东边儿的魔沼林子周围没有人看守。他们说,进去的人都会死,可我隐约听说也有人活着回来过的。”深深地顿了顿,曲氏用死力抓着曲阿朗的手:“再说,你,你小时候也活着出来过。阿朗,要是,要是从魔沼那边走,你,你害怕吗?”
曲阿朗没说一句话,只是慢慢摇摇头。曲氏看着神态自若浑不在意的儿子,突然苦笑出来:“有我这样的娘,真是可惜了你这个孩子。”
曲氏母子在金地这么多年,除了几件御寒的破旧衣裳,再没什么值得带走的细软。母子两个一直等到第二天将近黄昏,所有人都在吃饭时,将全部的衣裳穿在身上,拿着几个冰坨般的粗饼子,向着东边儿慢慢走去。一路也有值守的士兵,看见他们母子,素知曲氏胆小,加上东边是无人敢去、如有诅咒的魔沼,也就未起防心,还有兴致走上前把风韵仍在的曲氏掐摸几把。
曲氏怯懦地笑着,不敢稍动。曲阿朗就站在母亲身边,捏着拳头忍着。有士兵看出曲阿朗神色不善,拽拽同伴,收了手。阿朗年仅十四,悍名就传遍了营地,颇获头领赏识。等过几天战事一起,他不难立下功劳,若是除了奴隶身份,这时候给几分面子以后也好见面。
母子俩向巡逻的士兵道声谢,借着夜色掩护,慢慢向着魔沼走去。魔沼离营地算不上远,走一会儿也就能看见了。人越走得近了,越能闻到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头立时便痛起来。曲氏与曲阿朗对视一眼,咬牙向魔沼边上的林子里走去。
刚进了林子,便能看到有形的黄雾弥漫,气味呛得人心烦意乱,连连作呕。曲阿朗赶紧从大袄上撕下几块布来,从随身皮囊里倒水出来沾湿了布,将曲氏与自己的口鼻罩住接着前行。.越往树林深处走,地上越堆满森森白骨,曲氏母子越发头痛气短,胸闷眼花。曲阿朗虽难受,却尚可忍耐,心下不禁怀疑从前传说的魔沼也不过如此。他回头望望曲氏,却惊见母亲腿脚越来越软,竟渐渐走不动了,几个呼吸间气若游丝,大骇之下一俯身背起了曲氏,顾不得遮掩呼吸,发足狂奔。
常人要跑半个时辰的路,曲阿朗凭着一股狠劲儿,竟只跑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穿出了那片树林。曲阿朗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另一片林子,想必是母亲说过的,秦国种在边关的胡杨林了。欣喜之下,他轻轻将母亲放下,正欲告诉母亲快到秦国了。可一回身,他便看见曲氏未带任何遮掩,口鼻露出的样子。曲阿朗顿时惊得浑身血液也像要冻结一般。
曲氏蒙住口鼻的布早在曲阿朗在林中穿梭飞奔时便被刮了下来。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灰黑,眼神涣散了开来。曲阿朗慌了神,忙从地上抠起几块薄冰,抖着手在曲氏的口、鼻、人中、太阳穴等处来回按压。这么按了片刻,许是冰块所激,曲氏慢慢醒转过来。她眼睛茫茫然环视了一圈,不敢置信道:“我们,真的这么轻易就出来了?”
曲阿朗强忍泪意,重重点头道:“是,娘,我们不过片刻就出来了。你看对面,那是秦国的胡杨林。”
曲氏听说,惊喜地强撑着想坐起来看看秦国那片林子,却不料手臂毫无力气,撑不起来。曲阿朗见状,直接打横把曲氏抱到了胡杨林中。
这片林子邻近魔沼,秦国人对魔沼也颇多忌讳,再则胡杨林后幽云守军修筑的工防极之坚固,这一片小林子守不守没什么所谓,倒让这胡杨林连着魔沼林成为两国边境难得的清净之地。
曲氏幼时,几次跟着赵二哥到这片林子里玩耍。那时赵二哥在林中轻轻揪着她的发髻,笑着说一等曲氏长大了,立娶曲氏过门。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靠着的,是胡杨林里年岁最大的树,将夏日酷热给他们遮得不见半点儿。在金国的日子里,曲氏不知多少次梦到这几株自小见惯了的大树。如今再看,垂髫之年那几株树,依然参天,好似从未变过,好似下一刻,赵二哥就会带着小芽满面笑意地走进来。曲氏让曲阿朗把自己靠着树放下。坐在树林当中,她忽然嘴角带笑,静静滴下泪来。此时她的面色已经灰败不堪,手足冰凉,呼吸间带着一股腐味。像是预知了什么,曲氏看向曲阿朗,眼神却飘得远远,轻轻笑道:“阿朗,你看见没,你的外公外婆,舅舅,赵家舅舅,还有小芽姨妈,都来这里了。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娘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他们没变,娘却老了。”
曲阿朗一听曲氏此言,脸上血色顿时尽褪,摸摸曲氏凉得透心的手,二话不说将身上的大袄外衫都除下披在曲氏身上,紧紧裹上,蹲在曲氏身前,声音发抖急切地说:“娘,趴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你,咱马上就能到家了!你这是困了,咱回了幽云再睡!”
曲氏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傻孩子,娘早就油尽灯枯了,这几年强撑这一口气,也是为了多看你几眼。”大喘了几口气,曲氏忍着头痛解接着说道:“阿朗,好孩子,你带娘回来,让娘看见亲人了,娘多谢你。原谅娘十几年来胆小懦弱,害你受苦。临到最后,也不能撑着跟你一起回家了……”话没说完,曲氏头一歪,上身便慢慢滑到地上了。
曲阿朗蹲在前面,又惊又怕,不由得泪流满面。忽然耳听得身后曲氏没了动静,赶紧回头,只见曲氏已经倒在地上,不闻呼吸了。曲阿朗半天不敢动,不敢说话,手颤颤地伸向曲氏的鼻子下面,伸到一半却又猛地收回来。又等一会儿,他再鼓起劲儿,慢慢拿手指朝曲氏鼻下探去,刚触到曲氏人中,感觉到只有气出,却没有气进,手指像被烫着一样,一下背到背后,胸口像被重重打了一锤,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了地上,化开了积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曲氏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垫着阿朗的衣物,躺在地上。曲阿朗只着单衣,跪在前面不远处,正自埋头刨坑,刨得十指流血。曲氏心疼下勉力问道:“阿朗,你在做什么?”
曲阿朗头都不抬,用闷闷的鼻音说道:“娘,坎坷了这些年,你是该好好歇歇了。”说到一半曲阿朗抬起胳膊重重拭了拭眼睛,接着道:“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来接你了,你先在这儿和他们团聚,等我想到办法了,再带你回你真正的家去。”曲氏脸带笑意,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她弥留之际的回忆就嘎然而止到这里。这三十一年的人生,真的一一回想也不过片刻。天空上,依稀能看见慈祥的老人,憨厚的青年,灵动的小丫头,都在看着她微笑。她吃力地动动手指,想再摸摸儿子,手指只抬起分毫,便无力的落下。建宁十二年,这个受尽苦难的女人解脱了。她的儿子,却仿若未知,跪在前方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拼命在地上挖着,挖着,没有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