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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幕 ...

  •   梦瑶站在一片残垣断瓦中,任凭细雨丝丝带着冰冷的血腥味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一阵风刮来,吹起了她湿透的衣衫漆黑的长发,隐隐约约将远处连绵不绝的惨呼惊嚎送至耳边,让梦瑶的脸色愈加苍白,似将死之人般竟隐隐发着青。
      远方天边,残阳猎猎,像氲了几个时辰的血,看着触目惊心。几道狰狞的黑烟张牙舞爪直上天际,像参差刀痕,错落着让这个黄昏更加凄楚不堪。梦瑶面无表情地登上一处断壁,略站得高点便能隐隐看到那黑烟的来处:那座巨大的宫殿,曾经整个大秦都要俯首膜拜,几百年前卢家先祖征服这片土地,立下不世战功的纪念,大秦的皇宫。如今那宫殿再无一丝尊严可言。宫门内外,都冒着熊熊火光,火舌一舔一舔,贪婪地席卷着所能触及到的一切。梦瑶心里清楚,此时那巍峨壮观的地方必定已化成修罗场。全身披挂黑衣黑甲的军队攻入了那里。他们会像对待秦国其他地方、其他百姓一样,将所踏之地烧成焦土,将所见之人绞成血肉。这支军队的头领,那个残暴乖戾的年轻人,一定正如他一路征伐中所为,高举长剑,横劈竖砍,将目中可见的人都当成他多年郁气的发泄,任脸上溅满血迹毫不手软。梦瑶记得,当全国的人都以为那人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拉着梦瑶的手疯狂地说,“一朝得势,必要烧尽奸佞踏过之地,杀尽坐看天子备受欺凌的麻木草民!”那时的梦瑶,看着他血红的眼睛,扭曲的面容,大太阳下竟不住地哆嗦起来。
      那个如恶鬼凶煞般的男人,那个名叫卢应雾,让如今天下闻之战栗的男人,也曾经言笑晏晏、温朗俊雅如话本中的浊世佳公子般,风度翩翩地与梦瑶把臂同游,神情专注地为梦瑶作画。他的笑容,曾经如三冬暖日般温着梦瑶凉透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呢。梦瑶在一片被焚烧的焦糊味中暂时陷入沉思失了神:是楚烟的爹带着楚烟入京时开始的吗?
      楚烟,世人口中梦瑶的生死对头,她,还好吗。想必,今天这一切对她的伤害要更大吧。那个永远沉如深湖,稳如磐石的女子;那个立誓效父,心怀大志的女子;那个比谁都要适合母仪天下的女子;那个遇到多少坎坷都打不垮的女子。面对现下的情形,不知她还能不能绷得住,那根已经拉得快要断的心弦是不是还能再支撑下去。从十多岁时起,梦瑶就一直深信,比起自己,楚烟才是那个早就该耗尽心力的人。
      梦瑶经常会想起她与楚烟初次的相见。那天正值雨过天青,阳光普照。忐忑、不耐、厌倦充满了梦瑶的心扉。这前朝后宫的一切让梦瑶感觉疲惫,只能用闭口不言,合眼不看,充耳不闻来应付,似乎她幻想这三千世界平平和和,那些贪婪、扭曲、痛苦便会没了踪迹。
      她带着惯常的微笑去看看被那朝堂风波诡谲推向她对面,注定与她对峙一生的女子。就如去看一个被长辈们强塞给卢应雾的玩物。梦瑶不很担心,凭着外祖罗家与父族齐家的势头,这个玩物迟早会被风波吞吃。是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梦瑶不喜欢活生生的生命被什么夺走,可十一岁的梦瑶已经懂得,有些事情不是不喜欢就阻止得了。有些伤痛,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在这个世上,能把身边的人护好已经是奢望,有些生命注定逝去,那也只能看着她离开,做不了什么。
      可楚烟刚一出现,梦瑶便真切地感觉,楚烟会在她和卢应雾身边呆很久。恐怕,会是一生那么久。楚烟的眼睛,平和、坚定、敏锐。楚烟的浅笑,世故、聪慧、无畏。梦瑶看见了卢应雾望向楚烟的眼神,虽年幼,但梦瑶知道,那种眼神叫欣赏。楚烟这样的女孩儿,虽年只十四岁,却如真珠一般光华自盛,并不逼人。梦瑶直觉,她遇到对手了。
      梦瑶的哥哥齐梦熊曾不耐烦地说,“一个读书人的女儿,若让你烦心了,杀了便是。就是那卢应雾,他敢惹你伤心,我也一样杀。”齐梦熊就是这样,在他眼里,这世上没什么比他的宝贝妹妹更珍贵。年纪越大,梦熊越是想把梦瑶捧在掌心里呵疼。即便整个京师沸沸扬扬,传闻难听刺骨,梦熊也不在乎。在他心里,唯一能和梦瑶相提并论的,便是权力。这是梦熊此生最放不下的。这强烈的渴望,最终也让梦熊做到了权势熏天,翻手为云覆手雨。
      “你这一生,也值了,不是么。”梦瑶回头对齐梦熊轻轻说道。
      齐梦熊在自家那棵名扬长安的苍老梧桐树上,被吊着。曾经嚣张跋扈威震天下的男人,如今一阵风吹来,便跟着飘飘荡荡。若不是他仍旧高大魁梧,目眦欲裂,依然摄人,谁又敢相信这被吊着的男子是齐梦熊,谁又敢相信齐梦熊竟然也会输,也会死,还是被当众吊死。
      梦瑶轻轻摸摸齐梦熊冰凉的大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暖着,轻笑道:“当年举国上下都传言,咱家的梧桐树早晚会引凤凰来栖。现在凤凰没来,来了你这么个权倾天下的人物,也算应景儿了。”
      梦瑶很想抚平哥哥紧皱的眉头,将他远望宫殿的怒目阖上。可他挂得太高了,梦瑶没有功夫在身,实在够不到。叹了口气,梦瑶再用力搓搓梦熊的手掌道:“等会儿吧,等会儿你那些死士怕就要找来了。等他们来了,你就能下来了。我带着你,回幽云州去。回咱们的老家,再不让你惊慌,再不让你伤心了。”
      梦瑶靠着梧桐树坐下,脸颊轻轻碰到梦熊的小腿。闭上眼睛,梦瑶张口说道:“若不是我,你皇帝也做得了。哥哥,你犯了病,痴病。我,没帮你治好。”风又吹了起来,吹得梦熊的小腿轻轻碰着梦瑶,像在回应一样。两滴泪水从梦瑶紧闭的眼睛里硬生生挤了出来,顺着面庞一路流下。热泪烫得梦瑶睁不开眼。她从嘴角扯出一抹笑,用肩膀靠了靠梦熊的腿,感觉到他从前修长有力的腿早已经僵硬,突然间明白,他永远不会再弯下腰轻柔地摩挲自己的头发,慵懒而沙哑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快活了。心猛地一抽,痛得梦瑶后背都无法挺直,艰难地佝偻着,没有一点齐家贵女的风华。急促地喘息了半响,梦瑶颤声说道:“你都为我放弃了什么,齐梦熊。”用手紧紧捂住脸,梦瑶像呓语般接着道:“若是,若是当初,我娘没有嫁给爹,而是嫁给了她的义兄,是不是就没有今天这一切?你仍然和你娘,和爹共享天伦,我娘,也会快快活活过完一生。”说完这一句话,梦瑶再也忍不住,曲起腿,将脸埋在膝盖上,张着嘴无声地嚎啕起来。
      天色终于慢慢黑了下来。雨点变大了,一点一点急急地洒在人间。长安城里慢慢汇聚起一条小溪,带着近黑的血迹,在这个已经被毁掉的都城四处巡视。皇宫的火势小了下来,漫天的黑烟被雨冲淡。
      远处传来嘈杂粗鲁的说笑声,梦瑶哭得累了,坐在树下木木地看着卢应雾手下的士兵手提着一串大睁着眼,张着嘴的头颅走过。长安城已经变成人间地狱,这样的景象已不稀奇。士兵们离梦瑶尚远,而齐梦熊,这个军中的铁血英雄,似乎让卢应雾手下的军人也心存敬意。打下长安以来,一直没有人来凌辱他的尸首,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已烧成废墟的故居,让梦瑶得以静静地与哥哥呆着。曾经将齐梦熊传为大秦第一奸臣的百姓们,似乎开始想念他。梧桐树下,放着许多被雨打湿的祭品,折断的供香。直到这时,平民被屠,妻女被辱,房屋被烧,人们想起了齐梦熊,早已被挂在树上的齐梦熊。
      卢应雾应该会狂怒吧,梦瑶想。已经死了的齐梦熊,还是能震慑士兵,威服百姓。其实卢应雾一直不知道,当年那漫长的争斗里,曾经,有多少读书人与百姓是拥护着他的。只是,他的眼睛只看到了齐梦熊的威风,齐梦熊的权势,齐梦熊的霸道。渐渐地,齐梦熊成了卢应雾淡忘不了的魔障,为他成魔做了最后一把助力。就如齐梦瑶是齐梦熊的魔障,天下是楚烟的魔障一般。
      当年娘亲罗氏吊死的时候,她的义兄曲阿朗一定也如自己这样,茫然不知所措,在这世上再没有指望了吧。梦瑶低垂下头,疲惫地回忆起这漫漫两代人,纠葛几十年的恩怨。浓烈的爱与恨,凄惨的情与仇,就这么不知不觉,酿成了今日的死局。
      狠狠咬住嘴角,又将唇边沁出的血迹慢慢舔回去,梦瑶站起身来,抬头对齐梦熊说道:“是不是,从我娘,你娘,爹爹,曲舅舅刚认识的时候起,就注定了有这一天?若他们不相识,那我娘仍旧是那个性烈如火的女子,你娘依然温柔似水,我们,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煎熬苦楚了?”想想觉得这世间真是荒诞,梦瑶又轻笑出声,不知何时淌出的泪流进嘴里,一股苦咸味道:“这几十年,真像一场离奇古怪的梦呵,爱也好,恨也罢,想求的,想要的,最后都是一场空。再一醒来,恍若隔世。”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死了仍然直直挺立,残存几分霸道的男人,梦瑶转身往回走,只余下几句话飘在风中:“就算是一场梦,也要等我给你报了仇才许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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