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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流水落花 ...

  •   考试周结束以后,能源系有一次专业实习,实习完后换校区搬宿舍,所以暑假还早。苏小殊他们每天坐三个小时的大巴赶往绍兴一家建设中的热电厂参观,爬上几十米的燃煤锅炉顶,再扶着悬在结构外的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那几天是杭城最热的时候,苏小殊顶着安全帽,跟着大部队在烈日下走来走去,厂区没有遮阴的树,只提供一间大食堂供他们中午休憩,百三十号人挤在那里,难免无聊,吆喝起来斗地主打三国杀,如屠案酒肆,苏小殊觉得愈发潮闷了,便走出来看高高的烟囱、冷却塔和锅炉,仰头阳光太刺眼,杀伤面积太大,倒让她觉得众生平等了。
      霍远早已出发,骑上了川藏线,苏小殊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在校内论坛上的ID叫做梧桐雨。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人最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是这样诗情画意的梧桐雨。
      霍远极爱这首词,苏小殊从来就知道的,高中那时候,霍远在她的草稿纸上,反复写过这句词,憨大的字迹,不似苏小殊的手书潇洒灵动,但过目不忘的苏小殊一直记得。她也记得,霍远为她填过
      一首《西江月》,首句写她“晓星犹明”,那年圣诞抄在贺卡里,偷偷放倒她课桌抽屉里,她下课了去找他,他腼腆地抱怨,昨夜填词填到转点。
      那时她是惊喜无俦的,匆忙找了柳奕陪她去挑了同系列的贺卡,霍远送她空谷幽兰,她便回赠她雪里红梅,她当堂填了一阙《念奴娇》,写他们沙汀翔鹤,酒祝水风的辰光,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顾与误,那时在理科实验班,有才力与兴致填词作赋的,也就他们两人,何况一般的优秀出众,苏小殊眼中,又如何有旁人。
      然而龙褪鱼服,穿云入海,雁度千山,目远天涯。他们离了小城,入了这俊彩星驰的东方剑桥,笔下文采风流便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聪明和灵性也不过是基本属性,天地太阔气,谁又是等闲?
      霍远一早爱上骑行,所谓身体和思想,总有一个在路上的情怀,小殊也曾爱过,文青的中二是以一种潜伏的文艺和自恋悄悄流露的,相信自己与众不同,哪怕颓废也别有味道,相信路和峰,都在自己脚下,此中还差着的,不过是栉风沐雨的沧桑罢了。
      苏小殊生了这场病,却体悟到,病魔面前,人人平等,先天禀赋,无可奈何。
      霍远很快成为行者无疆的版主,他和苏小殊提过,苏小殊便常常上去逛逛,很快便知道霍远的论坛ID,也一眼便注意各种各样的帖子里,他与梧桐雨的互动,那种绞尽脑汁夸赞女神的谄媚语气,是苏小殊从未在霍远那里听过的,她的直觉这样准确无误,而霍远一无所知,苏小殊想,直觉是洞察的下意识,而洞察是聪明的专属,这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如果不是太懒去寻根究底,便是不够聪明去搜集蛛丝马迹。
      左千雨和叶青珂的专业实习要舒服得多,计算机最好的,就是一台电脑就可以搞定所有。所以当看到千雨的实习成果是仙四的游戏修改器时,苏小殊由衷地后悔了自己的专业选择,虽然这个修改器充满了bug,左千雨活生生把boss从一个打成了两个,又从两个打成了四个,而苏小殊早已干净利落地解决boss踌躇满志地一路向前了。
      生日的时候,苏小殊照旧收到了霍远的祝福短信,他正在川藏线上,照顾因为风尘仆仆,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女神,那时还没有中央空调这个说法,苏小殊也还是个温婉纯真的姑娘,过往种种,她想自己终归有病,不必拖累霍远,那一点懵懂的悸动,便就此以蓝颜终结罢,她已决定回到自己荆棘丛生的世界,寻回那个一路开挂勇往直前的自己。
      她觉得这样洒脱,理智,通透的自己,甚好。
      多年以后,每段感情,她都适时掐灭,他们都想将她拖入天旋地转的泥沼却无法如愿,他们恨她的理智恨得入骨,苏小殊自己都常常怀疑,是不是她已失去了爱的能力,其实也不过是怕输罢了。
      她怕输,所以泯灭欲望,宁可优雅转身,提前离去。
      然而十八岁的苏小殊,还想不到这一层,哪怕决定了不纠缠,也挡不住心中微微的酸意。
      霍远抵达布达拉宫的那天,给苏小殊发了照片,晴蓝的天空,雪山似的宫殿,特别的悠远,清亮。
      苏小殊问他:“你表白成功了吗?”
      她放下手机,低头复习实习考试,宿舍快要搬空了,只剩她,考完实习也要搬去玉泉校区了。
      手机很久都没有再响起,苏小殊想,真傻,为什么要问。
      日影漫长而无力,天蓝色的窗帘,雪白的墙壁,打包好堆在墙角的行李,真是乏味的夏天。
      日落以后,苏小殊独自一人去启真湖边散步,水草迷茫,柳影落寞,苏小殊坐在草坡上,觉出一种人走茶凉,烟火散尽的意味。
      手机震了一震,跳出两行短信:“没有表白,独处了十几天,觉得我其实对她没有感觉。”
      苏小殊觉得自己该欣然释颜一笑,然而并没有,蚊子从石头和乱草中钻出来,夏蛙在荷叶底下声嘶力竭地鸣叫,她只觉思困人倦,意兴阑珊。
      再过了一日,对门宿舍也只剩下邓栩一人了,梁欢从Z大退学去了美国布朗大学,傅语和陈青已经搬去玉泉校区了,苏小殊过去串门的时候,遍地垃圾尘埃中,邓栩狠狠勒着一袋行李铺盖,然而终究徒然,为了赶上当天学校运行李的最后一趟车,她们合力把那袋行李推上阳台的护栏,行李从六楼掉下去,重重地砸在地面,整栋楼都震了震似的。
      听到那声钝响,苏小殊和邓栩相视哈哈大笑。
      一段经历结束的时候,忍不住想要疯狂。
      送走邓栩,苏小殊就不怎么出门了,考试很快就搞定了,她细细翻拣剩下的物品,不过是些陈年旧物,风铃,烛台,石琏,手办,都是去年生日收到的礼物,当时美丽炫目,却终究用不上,久了便看腻了,收到柜子里,蒙上厚厚的积灰,如今翻出来,那曾经爱不释手的绿松石项链挂在脖子上,竟觉得突兀而陌生,像张爱玲说的那样,把曾祖母的绸缎裹在身上似的。
      苏小殊替自己觉得可怕,她想,可见这世界,世上的人,世人的心情,一直在改变,如同风不歇,云不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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