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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何处归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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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归乡
剑魂孤望穿阴阳,愿君安康。
忘川浩汤,莫失莫忘。
琴音响一宿梵唱,别来无恙。
蒿里苍茫,意短情长。
蒿里的泉水是与人间的唯一通路。
人间的魂魄聚集至幽都银河,顺着天穹落星的弧线坠至蒿里平原,如百川奔流一般汇集,滋养了思念的蒿草,纳成了记忆涓涓的江流。
最后又顺着莹蓝的魂魄往前飘着,渡过了忘川走过了彼岸,隔着一条江就能看到烟花繁华的人间。
循环往复,未曾变迁。
沿着那细细的水流一直往前走,极目所尽皆是茫茫旷野,时不时地会有几片浓雾飘了过来,带着一些比风声还要轻浅的耳语和叹息。
蒿草飘摇出了如梦似幻的景色,却在经过了那些浓雾之后,变得无比真实。
蒿里聚集了人的所有思念和记忆,若是不小心流连于此,就会被过往的记忆给绊住,从此无法脱身。
风晴雪对他说过,要他千万不能回头。
『若是苏苏回头了,就再也回不去人间了。』紧紧握着他的手,但风晴雪的表情却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她知道百里屠苏从来就不是会执着于过往的人,总是那样子一往无回地坚定,尽管脚下踩着的步履步步皆是艰辛,可百里屠苏从来就不曾迟疑。
懂得放下,才会拥有。
在忘川蒿里学习着遗忘与淡然,然后回到人间之后再去懂得记忆和珍惜。
百里屠苏慢慢地走着,在布满蒿草的轻软泥土地上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脚印,盖在嫩绿的草上,直到坚硬的青石砖桥取代了彷佛一踩就深陷的泥地。
拱形的桥上开满艳红的花卉,宛如手掌张开一般大小,似碗口状的花瓣仰天朝着,彷佛是花瓣伸出了手在向上天祷告或者祈求,像是哀绝的火焰、像是不凋的青莲。
克制住了想要回头再看风晴雪最后一眼的冲动,百里屠苏迈开了步伐,走向了从幽都通往人间的道路。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蒿里的苍茫与辽旷竟像是一场梦境一般,梦醒后,视线彷佛散去的白雾,从此便无从追寻。
沿着蒿里的泉水就可以回到人间,百里屠苏本以为他会回到中皇山的神庙前,以为睁开眼后再次看到的会是衬着阳光的晶莹雪花。
但是他看到的却不是中皇晴雪的皑皑雪原,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连绵不断的盎然翠绿色,蓊郁的树林葱茏苍苍,几乎就要覆盖住他的视线。百里屠苏仰头往上看,微微抬起了手去遮住从树枝缝隙之间洒下来的点点阳光,隐隐约约还可见到远方绵延的山峦,映着晴朗的日光,正一闪一闪地散发着仲夏月的灿烂。
林木扶疏,黄鹂嘤嘤,不是他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几个飞檐走壁过后他纵身跃上了附近的白桦树,细小的叶片随着他的动作而飘落了下来,遮住他原先站脚的土地。
百里屠苏的脚尖轻轻点着树梢,想要藉由在高处的视野好辨别此时究竟是在何地。
如此陌生的景色,却是如此熟悉的气息。
吐息之间吸入胸肺的是沁人心脾的冷凉空气,还有不知名的淡雅花香随着林中徐徐的微风吹来,彷佛将胸中所有的怅惘和疑惑都通通洗涤。
灵台清明,自他重生过后,还未曾体验过如此刻一般轻松地时光。
远眺那恍若无尽的山脉河川,他突然想起了风晴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苏苏……这次回来应该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吧?』
『的确是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
『那就直直往前走吧,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蒿里的泉水会把你送到你最想回去的地方。』
可悠悠天地间,他的故乡、他的家园,又在何方?
乌蒙灵谷毁在了十年前的一场杀戮中,百里屠苏的母亲为了保住他而丧命,村庄内的所有人尽数死亡,不管是素来与他交好的凤三水、凤一淼,甚至是楚蝉,全部都在那场浩劫中断送性命。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
鬼气尽屠,可人魂未苏。
百里屠苏立在树梢上,左肩软甲上阿翔正站着,时不时地会凑过来蹭蹭主人的脖颈。都说海东青最有灵性,似乎也能看得出来主人现下的茫然心情。
他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了些,顺了顺阿翔的鸟羽,听见了牠发出的咕噜声,像是安慰一般地啄了一下百里屠苏的脸颊。
轻微的碰触是宛如家人般地亲昵,他才想起了这茫茫天地之间,他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是方兰生让他知道了家的温暖、是风晴雪让他知道了家人间的牵绊。
而欧阳少恭给了他一个可以重新去拥有家以及家人的机会。
眼光又朝着山峦层迭之处看着,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东西一般,他的眼神显得温柔而怀念。满目的郁郁青青一笔一笔地落下,或者轻描淡写,或者浓墨淋漓,皆成了他幽黑双眸中逐渐晕开的明亮色彩。
在满山满谷葱茏树林的围绕下,一股漫在他周围的清纯之气从林木中渗透了出来,渐渐地将他笼罩。
山林中如此清纯正阳的气息,像是一个睽违已久的地方,将他胸中的涟漪卷起,成了拍击记忆的浪花。
百里屠苏想起了在他废寝忘食练剑时,递过一碗热汤的手;想起了在他犯错被惩处时,在思过崖陪他一同受罚的人。
想起了在乌蒙灵谷被灭时,从乱石碎瓦中将他拉起的手;想起了紫榕林起火时,那翩然御剑而下的剑中仙人。
楩柟幽蔼于谷底,松柏蓊郁于山峰。
已经被紫胤真人给逐出天墉门派的他未曾想过再次踏上天墉城千百级的青石阶,长青未衰的松柏茂林一路伴着百里屠苏的脚步,直到了被天下清气所钟的昆仑山。
仰头看了看几乎要直耸入云霄的石梯,过往的事就如这阵阵吹来的山风,将他的思绪掀起了阵阵波涛。
记忆的水纹逐渐泛开,而映在百里屠苏脑中的画面就成了十数年前的日子。
乌蒙灵谷被灭,他被压在重重乱石之下,绝境中几乎已经被断了生机。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窜入眼中的景色不再是被血洗过的村庄,反而成了他被紫胤真人背着给带上天墉城时的模样。
那时还是韩云溪的他,懵懵懂懂并且一片浑噩,只记得夹于长长石梯两旁的山壁被覆上了层层青苔,透过山上潮湿水气,蒸腾成了几缕轻烟。
直到他饮下了一碗拜师茶,又从紫胤真人手中接过一把剑时,突然加于手掌上的重量让百里屠苏才重新又有了活在这世间的真实感受。
想起了十年前最后一次踏上石阶,是为了解开体内锁住煞气的封印前往蓬莱一战;然十年已过,他仍站在这里,而蓬莱宫殿山已经坠落于漫天业火之中,甚至他体内煞气也尽数消解。
往事如烟,却不曾飘渺淡去。
仍是一步一步踏在石阶上,强而有力的步伐再也不似幼年时那样不稳,最后脚步站在了石阶的最顶端,踏脚的是一方宽敞的平台,雪花色的石板显然时时有人清扫,未曾见过尘埃。
百里屠苏抬眼,只见一道青铜色的巨门,正被两旁高耸的山壁牢牢嵌固。
看见了熟悉的景色,他突然感觉到一股热度,正从胸口中源源不绝地满溢了出来,随着心跳的速度、随着血液的流动,蜿蜒到他的四肢百骸。
最后成了眼眶中的一抹温热,还有嘴角边的一丝柔软。
再不是面临解封时的枯槁冰冷,而是压抑不住的欢欣喜悦,带着许久未曾体验过,彷佛尽数卸下重担一般地轻松。
百里屠苏短短的一生中却已经历过了两次重生。
一次是从韩云溪成了百里屠苏、一次是从焚寂剑灵成了活生生的人类。
曾经痛不欲生、曾经生不如死。
原以为天下之大,再也没有能够容下他缺魄残魂的地方。
可是终归,他最想回来的,还是这里。
原来,这就是连方兰生或者风晴雪都无法给他的感动,是一种真正回到了家、找到了归属一般地悸动。
昆仑山,天墉城。
恍如隔世。
青铜门足有数人高,单凭一人之力是绝难打开,而门上悬浮漂动着的八卦阵是他曾经熟悉的阵法,不需要多做思考,解阵的方法早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的脑海中。
只见百里屠苏催动手中灵力,将之灌注于不断转动的结界中,然后听到了门上传出古老的咿呀声。
天墉城的结界向来抵御外敌以及觊觎这山中清气的妖兽,所以曾是门派弟子的百里屠苏自是轻而易举地就解开了门上的阵法而不会惊动巡视的弟子。
但是他不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隐匿起身形,他悄悄地纵身跳上并未修筑得太高的石墙,踏着灵敏的步伐,想要回到旧时的故居,看看如今变得是什么模样。
是否会有别人住在那儿、是否早已搁置荒废、是否还会如同往昔一般可以看见后方祭剑阁里端坐在蒲团上冥思的那个人。
一切的思考在百里屠苏跃下屋顶时有了定论。
绕过了屋前的高耸的巨剑,剑后方有一条碎青石铺成的小径,石板就这样悬浮于空中,宛如天墉城隔绝出来的建筑,遗世而独立。
不同于一般弟子房,是当年他的师尊紫胤真人想到他与常人迥异的体质而特意为他找来的一处居所。
玄古居,取自于《庄子天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之意。
意即谓以无为而无不为,作为得天下、得道意、全身修仙的基础。
还记得当年紫胤真人将他领来这处居所时,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他说:『无为事主,无为事师,寂若无人,至于无为。』
那时,久居南疆一带的百里屠苏还不懂中原汉地这艰涩生硬的文字与学问,只是垂下头,默默听着紫胤真人与他的教诲。
而当时,尽管知道百里屠苏不懂那些道理,紫胤真人却也不点破,只在几句叮嘱之后便离开了玄古居,像是多言无益一般,要他好好静下心来思考那一些话的意思。
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百里屠苏方才懂了当年师尊将他带到这儿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涵意。
”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意即治理天下要顺乎民意,与民休养生息。而修习剑法不也是同样道理?
清静无为,真思志道,学知清静,人法天地;所以克制外欲,清神静心,顺应自然,不加强制。
习剑如此,做人亦如斯。
百里屠苏不禁唏嘘,如此简单的道理,可叹他却过了如此多年才能明白紫胤真人当初的一片用心良苦。
脑中思考未歇,脚步也不曾停缓,玄古居旧时就无甚闲杂人等经过,想来今日也差不了多少,于是百里屠苏没有多加掩饰身形,迈开了步伐就这样大步前进。
直到他推开了门,门枢不曾因为多年未曾开启而蠹蚀,轻而易举就打开的房门更是证实了这房间时常有人进驻。
百里屠苏尚未想起究竟还会有谁记挂着这已无人居住的房间,就看到屋内有个临床而坐的的人影。
透过推开一线的门缝,牵进了一丝丝阳光,将漆黑的房间染上了和煦的光华,也缓缓地映上了房中那人的脸。
四目交接的那一剎那,像是时光就静驻在他们之间,彷佛十数年的光阴未曾流转,而一切都还一如从前。
「师弟!」不待木门被推开,甚至推开门的人都还站在屋外,陵越猛然起身,一个箭步便走到了百里屠苏身前。
「陵越……师兄?」猝不及防的相遇让百里屠苏微愕,尽管眼前这人也是他此番前来最想见到的人之一,但这重逢实在过于突如其来,他瞪大了眼,有点不敢置信。
而当他还站在玄古居外,来不及多做反应时,就看见一个黑影覆盖住了他眼前的视线,是陵越突然揽住了百里屠苏。
「师、师兄……?」与风晴雪不同的灼热温度蓦地将他包围,百里屠苏除了惊愕之外还是惊愕。印象中总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陵越,竟也会有如此忘形的一面。
然而惊讶之余,百里屠苏却想起了小时候待在天墉城内的日子。
那时,村子被灭的他在夜晚时甚至无法安睡,而师尊又不可能天天陪在自己身边,更何况以自己的性子也不会允许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是陵越总会在他每个无眠的夜晚,跑来敲开玄古居的门。
有时推开,会看见对方捧了一迭书,说要将早课时凝虚长老讲解的道理再同自己说一次;有时则会看见对方揣了几瓶从还虚真人那儿拿来的丹药,说要给自己早上跟其他师兄弟打架时受的伤上药。
但是更多时候,却是会看着陵越端来一盅枸杞银耳羹或者一笼丹桂花糕,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就塞到自己手上。
许多幼时的回忆就这样窜上了心头,百般怀念。
百里屠苏也伸手轻轻拥着陵越,像是小时候的亲密无间一样。
而陵越猛地回过了神。
「屠苏师弟、呃……我方才失态了……」赶紧松开了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许,匆忙之间陵越显得有点尴尬。
「……无妨。」而鲜少看见一向严肃的师兄会露出这种失措的表情,百里屠苏同样也是松开了手,但他不禁莞尔。
多年不见的隔阂与生疏就在这一个突兀的拥抱中消失殆尽。
陵越将一直站在门口处的百里屠苏拉进玄古居内。
「师兄……别来无恙?」玄古居内一如旧时的摆设,昔日摆着焚寂的剑架,还有专用来给阿翔栖息的鸟架都一如当年,上头并无染上尘埃,看得出来这里一直都有人在悉心照料着。
「多谢师弟挂心,自从青龙镇沿岸地带差点遭水患之后,这几年一直都太平无事。」陵越与百里屠苏就对坐在屋内的石桌两头,斟上了一壶薄茶,轻啜一口。
与百里屠苏分别十年来,他曾经从幽都少女那儿听到了师弟散魂一事,但是陵越总觉得百里屠苏不可能会那么轻易地就丧命。
所以这十年间,他总会拨空到百里屠苏的居所,不假他人之手,定要亲自将这房屋仔细清扫,从石刻的窗台直到床榻、从空荡的矮几直到青石的壁面,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地方,就为了等百里屠苏某一天会从远方回来。
幸亏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果不其然,陵越终究是等到了他的师弟。
「……多谢师兄。」即便陵越没有说出口百里屠苏也能知道,这几年来都是对方在打理这个房间,从前百里屠苏有很多来不及表达出来的情绪,在他重生之后便不再去压抑。
「你我同门情谊一场,何须言谢?」陵越看了看比起十年前情感更加外放的百里屠苏,面上虽不点破,可心下也是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