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华年》乱红飞渡

8、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本来在南京只有五场演出，可是盛况太好，观众意犹未尽，从五场加到了十场，自然也就在南京逗留的时间更久了。从第一场戏开始，我一出场就见到柳如是在台下，与她眼神相交她也微微一笑以示回礼。然后场场不落的我都能在台下看到她的身影。直至现在的第八场。完戏后我正在后台卸妆，采青道：“每场戏我都看见台下有个极漂亮的姐姐。”
　　柏楠道：“小丫头倒会认人，你说的那个漂亮姐姐是十里秦淮最有名的柳如是。凤池，我见你在台上与她偶有眼神相交，你与她有过往来？”
　　我道：“你眼神尖的很，哪样事都瞒不过你。”
　　他听我这么一说，脸色严肃的把我拉到一边：“我见你平时虽有些离经叛道，可再怎么你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怎可与烟花女子相交。”
　　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做戏子的本来就低人一等，若是再与风月有染，只怕达官贵人也认为我是个卖艺也卖肉的伶人，以后去宅门深深里出堂会惹麻烦。
　　我温言道：“柏楠我知道你将我当知心朋友，不愿我受到委屈。只是柳如是不是一般风尘女子，她是自幼被卖到归家院的，流落风尘非她本意。秦淮的女人有太多是世代贱籍身不由己，也有许多是自小被拐卖不知生身父母。如是若非沦落风尘，以她的才情品貌多少大家闺秀不及。”
　　“呀，姐姐是你！”身后采青轻呼，我转身一看原来是柳如是站在门口。
　　我含笑迎上去：“你怎么来啦，是找谪凡的么？”
　　她摇摇头：“是来找你的，从第一场戏看到现在，我很惊讶你年纪轻轻技艺居然这么深厚，所以要当面来表慕赞仰之情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是是行内人，听到她真心夸奖我当然开心得不得了。“赞扬过我的人很多，但是我听到后真正觉得开心的却很少，如是你是让我很开心的其中一个。我今天收工了，不知你肯否赏脸与我吃顿饭好好酬谢你这位知音人。”
　　“我乐意得很。”
　　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出了门，刹那间我却瞥见柏楠无奈苦笑。柏楠啊，你可知我不愿做的事无人能强迫得了我。我不接受张志的包养，即便因为这个让我坐了多年冷板凳我仍然不低头，以后若再遇到第二个张志我仍然不会低头的。

　　夜风习习，我正坐在如是的画舫上，我们避开了秦淮夜晚的繁华喧嚣，将画舫驶进了远郊。耳畔没有丝竹声声，只有阵阵的蝉鸣。如是执着白瓷酒壶，斟满了两杯酒，递与我一杯道：“凤池，这杯酒我要敬你。”
　　我拿着酒杯诧异：“为什么要敬我？”
　　“下午你与于柏楠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说什么秦淮八艳，才名艳名皆是虚幻，世间知我者几人？凤池你是其中一个。我遇见过很多爱慕我的男人，也有很多男人一掷千金只为见我一面。可我知道那些男人只是爱我的才貌，却未把我与他们平待相待。那些良家女人更是不齿我的。可是今天我听到你的说话，你知道我有多窝心么？不是爱风尘，是被前缘误。只有你明白我的苦衷，与我平等相待。”说完她已经眼泛泪光。
　　我也动容道：“我只是惺惺相惜。以前我的职业从来不是被人看低的一行，可是现在身处这个时代，背着个伶人身份低人一等，也因为身份所限要觅一个一心相待的良人也难于登天。”
　　她试探：“你不喜欢唱戏？”
　　“不，我是太爱这一行了，我觉得只有昆曲才能实现我的价值。我也差点因为生活所逼而放弃这个行当，还好，我庆幸我来到了这里，实现了我多年的夙愿。或许是我贪心的太多了，我得了这么多的掌声，得了这么多的认可。我怎么还能要求所有的幸福都向我涌来呢。如果婚姻与舞台让我选择其中一个，我一定会选舞台的。”
　　她笑道：“你真是个戏疯子，难道你要一辈子嫁给舞台了？”
　　我举杯与她相碰：“是的，我就是个戏疯子。”
　　瞥眼见到南面挂了一幅仕女图，走近一看，画中人正是柳如是。我惊叹：“画中的你不仅形似，神态更是入木三分。即便是顶好的画师也不一定画得出真人般的神韵，画你的人一定是心中有你的人。”
　　只见她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这幅画是子龙作的。”
　　我叹道：“你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旁边的木桌上，铺满了诗稿，我端了烛火坐下细看，字迹娟秀雅致书道：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杨白花还恨，飞去入闺闼，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裏。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
　　愿得有力知春风。在她心里不在乎有多少男人做裙下之臣，
　　只愿有一人真心相待，相知相守。从古至今的女子无论身份，无论阅历，都有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梦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盼陈子龙能抛下思想束缚，真心待她。
　　如是见我看她的诗稿津津有味，也不打扰，在一旁自顾自弹起古筝。
　　“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情。一望损莓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裏自欢娱。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梦江南怀人十首写尽相思，我随着如是弹的琴音唱和起来，这十首词唱尽，与她彼此含笑相望：“你的词让我不知不觉就带入了自己的感情。”
　　如是道：“词美，你唱的也美。”
　　那晚画舫停在寂寂的湖面上，我与如是饮酒高歌，谈笑古今。也不知道几更天才与她相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