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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怡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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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五岁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弟弟。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夜里屋外飘着雪花,阿爹抱着弟弟回来,门一开,外头的雪花就罩头罩脸地扑来,眨眼间铺满了屋里。
阿妈赶紧把她裹起来,但她其实一点都不冷,甚至还很好奇。
弟弟不哭也不闹,乖乖的,静静的。
所以无忧很喜欢他——她喜欢安静。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弟弟得了病,将来很难说话了。但不知为什么,到小弟三岁的时候,竟突然开口了。
他第一个唤的便是阿妈。
无忧记得那时候阿妈高兴得做了三天饭。
——这是那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你们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唤的是我吗?”怡山长公主得意地向丈夫和女儿炫耀,“……因为我天天讲故事给他听……”
那时候怡山很是高兴了一阵子,阿爹悄悄告诉无忧,千万别告诉长公主,一般人家的小孩儿也总是先叫“阿妈”的。
但其实怡山一开始也并没有像喜欢无忧一样喜欢小弟。有好吃的,她总是先给无忧,缝的褥子,也是无忧的更好些。
无忧后来上了村塾,同村的小柳儿便告诉她,兴许是因为无错不是她的亲弟弟。
“我阿妈说的,你阿妈生孩子惊天动地,丢了半条命的,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一定不是你阿妈亲生的。小弟一定是你阿爹从外面抱来的,是他在外边生的。”
——这倒是真的。
于是无忧去问怡山,“阿妈更喜欢我,是因为小弟是阿爹生的,而我才是阿妈自个生的吗?”
“……可是,小柳儿娘亲说阿妈生我丢了半条命,难道不该更不喜欢我吗?”
“……阿爹生小弟的时候,也丢了半条命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导致怡山长公主屈尊去了次山脚村——多年来的头一次,并且,她与小柳儿的阿妈大吵了一架。
据后来长公主本人说,她俩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堪堪打成平手,但其实无忧知道,阿妈偷偷生了好久的气——那大约代表她吵输了。
“不要告诉你阿爹。”怡山告诫她。
------关于吵架吵输了有点丢人的分割线------
尽管说是这样说,钟棠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小弟不是你和别人生的呀。哪需要你告诉我……”赶在他开口之前,怡山率先急急地解释,一面说着,一面把自个的耳朵捂了起来,“你也别跟我说他爹娘是谁,我不耐烦知道……”
——关于小弟的身世究竟是什么,怡山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吵架吵输了这件事,怡山还见到了一个故人。
小柳儿的阿妈与她争吵的时候,小柳儿的阿爹一直在劝架。
夫妇俩拉拉扯扯之下,被怡山瞧见男人的手腕上有道旧伤。
这伤痕恁地眼熟。
她回家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面色渐渐就变得不好看了。
果然,晚饭过后,小柳儿的阿爹就带着他登门道歉。
其实无忧并没有生小柳儿的气,她生的是小柳儿娘亲的气,所以这父子俩竟来道歉,反是让怡山心里更气了。
你手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怡山问男人。
“是不是小时候被人用滚水烫的?”她问他,“被烫了之后,还隔了好半天才去敷的药?”这么问的时候,怡山的语调里带了点自个都没发现的颤抖。
男人瞥了她一眼,眼观鼻,鼻观心,摇了摇头,“自个不当心烫的。”
“小柳子!”父子俩跨出门去的时候,怡山终于忍不住冲他背影呼了一个名字。
男人的背影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不止男人转过了身来,男孩儿也一并转身瞧向了怡山,解释道,“长公主嬷嬷,咱小名是‘小柳儿’不是‘小柳子’……”
怡山叫的当然不是他。
她叫的是小柳儿的爹。
于是男人缓缓在脸上一抹,终于露出依稀有些熟悉的脸庞。
男孩有些急了,“阿爹,不是说好了在外边不能露脸的吗?!”
无忧有些不明白了,“小柳儿,你爹挺好看呀,为啥不能见人?”
小柳儿自己当然也说不明白,只能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不能见人呗!”
------我是不能见人的分割线------
小柳子如今自然已不叫小柳子了。
当年他还是小柳子的时候,怡山也还不叫怡山,怡山有她的本名赵潋滟。
小公主赵潋滟有一天瞧见两个侍人正在责打一个小孩儿。
她趾高气昂地跑过去,问他们,“这是谁?你们作甚打他?”
几人大约是没想到这僻静的宫室也会有公主驾到,先是一惊,随即拜倒回道,“罪奴不知好歹。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其实是赵潋滟自个东蹦西窜来了人家的地盘,严格来说,是她冲撞了他们。可这世道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于是她摆出公主的架子,指了指男孩子,“你说,你犯了什么事?要人这样打你?”
瘦瘦小小的小柳子,人比她还小,但是一双眼亮晶晶,眉毛皱起来,比她还凶。
小柳子倔强地瞧着她,“我没犯事,我也不当侍人,我不伺候人!”
“啪”,他话音刚落,一旁跪着的侍人对着他兜头便是一个耳光。
这让赵潋滟看着都觉得有些痛。
于是那一天她一下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原来不是每个侍人生来就是“干净”的。
原来是为了要服侍他们这些贵人,他们才变得“干净”的。
再比如,小柳子的阿爹犯了大罪。所以他能被充到宫里做侍人,还是从轻发落了。
于是她有些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服侍人?”她问他,“教你住在宫里,吃喝不愁,除了要做做活计,岂非已是恩典啦?”
小柳子的脸涨的通红,却不知是不是被气的。
“这恩典给你,你要不要?”
归根结底,小公主赵潋滟以为自个明白了什么是“净身”,但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
这当然是后话了。
当时的公主本人自然被这不知好歹的罪奴气得不轻。
“好呀,你不想当侍人,那你想当什么?”她笑嘻嘻问他,“或者说,你能干什么?”她突然上前啪啪拂两下袖子,一扯一带,就让小柳子跌了个跟头。
“要你去边关打仗,你连站都站不稳。”她摆摆手,让旁人让开,瞧着一脸不忿的男孩子,“瞧去这么凶,却连我也打不过。”
小柳子自然打不过她,倒不是顾忌她的身份,着实是因为他已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但如果教他吃饱了饭,他能打得过她么?这他倒是没想过。
所以他自然不服。
他不服的结果是,小公主赵潋滟决定打到他服。
——她就是这么奇怪,旁人已在打他,她觉得不忍心。反而她自个亲自动手,倒乐此不疲了。
她吩咐那两个侍人好生给他吃饭,先不忙着教他当侍人,横竖,要等她再来把他打服为止。
但其实更主要的,她得想办法弄明白小柳子哼哼叨叨的“虎落平阳”是什么意思。
她当然不能教别人知道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好歹她也读了好多书哩。不过她明白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罢了。
于是她遮遮掩掩地跑去问了先生。
她已很是小心,特地把这话和好几个别的成语混在了一块儿。
可先生还是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欺负什么人了。
“哪有?”她赶紧撇清,“这是我看演义来的。”
“什么演义?”
“就是演义嘛。”她眨眨眼。
先生终于告诉她,“虎落平阳被犬欺”。
——原来小柳子骂她是狗哩!
但他、他自个竟好意思自称为虎么?
------我是真想打他一顿的分割线------
那天侍人来通报的时候,她正看“说越全传”看得高兴。
所以她被打断了,还很是不高兴了一阵。
直道那人通报说,前几日冲撞了她的罪奴已遭天谴,而今正待禀过公主后便着人去料理后事罢了,云云……
她才一猛子醒了。
“等等等等。你说的是谁?”
——其实她早把小柳子这一茬给忘了。
于是到再瞧见奄奄一息的他时,她着实是有点难过的。
——他们说他是因为冲撞她遭天谴,才会这样的。
她哪会把这等事放在心上呀。
她这般想着,便祈祷小柳子千万别有事。
——要是因为对她不敬他便遭了难,那可也别算在她头上呀!
赵潋滟只能惶急慌忙找人把他搬到干净的宫室里,自个急匆匆跑到了太医院。可太医院的老大人们瞧见了她,纷纷避走了开去。
——他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样不听话的病人了。
幸好。
有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被老大人们留了下来应付她。
——当然,当时的她可是全没来得及注意这人长相的。
这就是她头一回认识太医苏大人的故事了。
苏太医虽然略有惊诧,却还是很耐心地为小柳子施了针,熬了药。
“苏大人,你能不能……能不能亲自照顾他?”见小柳子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赵潋滟禁不住央求他。
要太医诊治一个罪奴已是有点怪异了,现在她还想教他照顾他,简直可算得上得寸进尺了。
“微臣遵命。”
不像其他的老太医,他们时常会到父皇面前告她的状,说她不好好喝药,或者他们总是低着头回她的话,实际心里把头抬得老高。
只有苏太医瞧她的时候,把她的话当真。也没因她要救个罪奴而有丝毫推脱懈怠。
“公主既然如此着紧他,又怎会教他伤成这样呢?”苏太医问她,就像一个寻常的朋友。
于是赵潋滟赶紧把“欺负”小柳子的侍人找了来。
但其实根本没人“欺负”他。又或者说,那天之后,他们已待他好了许多,他们给他饭吃,也不再打骂他,毕竟,他是公主指明要“欺负”的人。当然,公主本人已忘了这茬。
是小柳子在自个“欺负”自个。
每一天,他都要自个练个百十次“摔跤”。
每一天,他都要把自个摔出去个百十次。
他一次次爬起来,一次次跌倒,就好像真有一个人在和他对打,真有一个人,要他拼了命去对抗。
为了什么呢?
为了不被犬欺吗?
想到这里,赵潋滟的脑袋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归根就底,还是她在“欺负”他呀。
这让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大约是叫做……愧疚吧。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番外--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