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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怡山 ...

  •   秀敏郡主胆子很大。
      这是赵无忧八岁时得到的评价。
      彼时她正和当今天子下棋,下到一半,一只毛茸茸的蜘蛛直直地掉在了棋盘上,寻常姑娘早已花容失色,她却二话不说徒手把它抓到了窗外。天子对她大加赞赏,认为她护驾有功,当即拟了诏书,封她为郡主。

      这件事当然被御史拿来说了好久,可惜不是夸赞,反是批评。他们说皇上这太儿戏了,君子一言九鼎,怎好随随便便就封了个郡主?
      不止封了郡主,皇上还赐了她宅院,良田,仆从,侍女,简直的,亲闺女都没有这待遇!

      皇上每每瞧见无忧,总是红着眼睛,某次大臣们都在的宴会上,他甚至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叹气,“朕瞧见无忧,总是少不得要想起她那苦命的娘亲啊……”

      于是人们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想到皇上与怡山长公主自小亲厚,而今却骨肉分离,不禁也要掬一把泪。
      只有无忧无奈地想——她阿妈还没死呢。

      而无忧之所以不惧怕蜘蛛的原因,也与她阿妈有些干系。无忧的阿妈,当今皇上的亲妹,怡山长公主殿下,赵潋滟女士本人,直到生下无忧的第八个年头,依然无法独自面对蛇虫鼠蚁。

      通常无忧阿爹在的时候,长公主会喊他,他不在的时候,便是喊无忧了,如果碰巧无忧也不在,那便少不得要麻烦刚学会走路的小弟无咎了。

      其实无忧一直很好奇,在她还没学会走路的那段不短的日子里,她阿妈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

      对了,他们一家住在山中,除了她八岁的时候得蒙恩准入京,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山野村民,也就是说怡山长公主一家——被贬为庶人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可无忧只知道这是因为皇上讨厌她阿爹,最要好的妹妹被个跑江湖卖艺的娶走了,他心有怨恨,所以便把妹妹也贬黜了。当然,这说辞全来自长公主殿下。每当她还想问问阿爹的时候,他总是挑挑眉,对她道,你阿妈说的都是对的。
      这个故事里的皇上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小心眼,与无忧自个眼里的皇上很不一样。所以无忧总是对此半信半疑。

      山上除了无忧一家,还住着一位先生,阿爹说那位先生很有学问,还当过皇上的先生。可阿妈却对他没好脸色,她说先生是皇上的眼线,是来监视他们一家的。

      怡山长公主总是这样,即便先生就在面前也不避讳,反过来说,她倒是一个绝不爱在人背后说坏话的——她一般当面说。

      所以后来没多久,先生就搬到后山去住了。这让无忧好生惆怅了一阵子,她挺喜欢听先生讲故事的,更何况先生有时候也会说些阿妈小时候的事——比如她多么不听教诲,多么不爱读书之类的……

      无忧有一个小名,其实也是她本名,无忧原本不叫无忧,怡山长公主给她起的本名更好记,叫“不哭”。

      原本她叫赵不哭,小弟无咎叫邱无错。
      她本人觉得这名字挺好的,可哪知一入了京,皇上就给她和小弟改了名。

      那时候皇上一脸复杂地问她,知不知道阿妈为什么要这样叫她?
      她怎么知道?
      她想了想,只能问,是不是阿妈希望有人唤她的时候,就像是在教训她,教她不哭,不许哭这样?
      皇上想了想,问她,“那你是个爱哭的孩子吗?”
      无忧懵懵懂懂,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想不到,只能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于是皇上叹了口气,问一旁的正安长公主,“不知道她现在还爱哭吗……”

      “不哭从来也不爱哭的……”无忧急忙解释道。
      下一刻,她瞧见正安长公主的眼也红了。

      面对两个眼睛红红的长辈,无忧有些手足无措,所以当皇上给她赐名册封的时候,她很没骨气地接受了。

      直到再回山上后,她果然被阿妈狠狠教训了一顿。
      于是无忧这个名字成为了无忧的假名字,是只能在山下用的,而山上的无忧,还是变回了不哭。

      无忧记得那天阿妈生了好大的气,到最后双目通红。不止生她的气,连带着,还生阿爹的气。自记事起,阿妈便时常生气,无忧不喜欢这样的阿妈,却根本无法可解,直到这一回她自京里回来,才终于知道原来生气了是能被哄好的。

      ——怎么哄呢?
      阿爹问她。
      她偷偷拿了皇上赐给她的明珠,塞到阿爹手里,“姨丈说,只要把这个送给长公主,她就绝不会再生气了……”

      无忧的姨丈自然也娶了一位长公主。于是她瞧见阿爹神色颇为复杂的接过那明珠,突然笑了起来,“你姨妈名叫珍珠,所以喜欢珍珠,你妈妈却不一定喜欢呢。”

      “那阿妈喜欢什么呢?”无忧不明白了——给她什么东西,她才能欢喜呢?
      阿爹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道,“是啊,她喜欢什么呢?”

      她喜欢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怡山长公主本人也答不上来。这世上让她欢喜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它们像流水般自她手中淌过,她却一个也没有在意。而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却也太多了,她仿佛时时刻刻都被它们围绕着,早也忘了该怎么让自己欢喜。

      怡山刚来山上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她终于能和牵肠挂肚的人再相会,不久,更将迎来自己的心肝宝贝儿,这几乎可称得上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多谢老天垂怜,皇兄,我不会让你看不起的,我要让你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
      她那时候满心感激,亦是踌躇满志。

      可惜,住到山上的第一天,她便被梁上的花蛇吓了一跳,被野兽的嚎叫惊得夜不能寐,更是被粗糙的草褥子硌得一夜无眠。

      她怀有身孕呢!
      她想唤人来伺候,这才惊觉周遭只剩了她自己。对了,她是被皇上送来的,被“贬黜”来的。
      原来这就是贬黜,原来这就是皇兄说的“求仁得仁”!

      这时候她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她明白,皇兄这是让她知难而退呢,或者再不然,让她的心肝宝贝儿落了才好呢!他多恶毒啊!她想到这里,对着茫茫山谷就开始连名带姓地骂起了当今天子。

      而后,而后驸马就出现了。
      驸马拖着一身的伤出现了——“这么早?”怡山问他,“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他先前被她皇兄上了大刑,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拔得七七八八了,正因如此,昨夜这般难熬,她也没找他伺候。
      驸马望了望天光微曦,雾气空濛的山谷,不由得笑了,“起得不早,怎听得见你在骂人?”
      确切说,要不是她骂得太响亮,他也不会醒得那么早。
      怡山这时候才有些过意不去,她当然是不想吵着他的。
      “都怪他……”她呐呐道,“他坏死了。”
      这个“他”不用多说,正是皇帝。
      于是驸马神色微微一变。
      可眼见得他开口想要说什么,怡山却又急急忙忙打断他,“——这里风大,你不能吹风的……咱们快回去吧……”
      说着她便去扶他。
      但她一径的力气大,又或者从来没有搀扶人的自觉,当即就拉扯到了他的伤处。

      驸马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扯到你啦,我轻点。”她赶紧松了松手,转而捏住了他另一边肩膀。
      他忍不住笑了,只因这所谓的轻点,不过是换了他另一处伤口,但他却没有做声,只是抿了抿唇,反手搂上了她的腰际,教她不至太累。于是二人一个伤者,一个孕妇,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互相搀扶着蹒跚在山道上。
      怡山自然一无所觉。

      她总是这样,有时候她善解人意,有时候她却又不解风情。
      这样的姑娘,他喜欢她什么呢?驸马也忍不住问自己,很快他就有了答案——他当然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可他也喜欢她的不解风情。就好像她的善解人意与不解风情每每都这么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正正好让他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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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住,吃也成了问题。
      第二天她就瞧着米缸里的米犯了愁,倒不是她不会煮饭,也不是她嫌弃这米不够精细,实在是——
      ——这米里有虫啊!

      虽然阿嬷对她禀报过,米里是会生虫的,但是真的遇见了还是让怡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在驸马的十根手指还不能做精细活的时候,山上的灶头便通通交给了先生。

      先生是皇上的老师,曾经也教导过怡山。可怡山才当了两天的好孩子便累了,很多时候,先生在讲学,她便在走神。所以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先生,兴许还是因为自己心虚的缘故。而且,她喜欢演义杂说,还时常被宋太傅教训“不专而多绮思,非是有益。”简言之,她不专心,太爱做梦了。

      所以怡山不是个好门生,却是个好陪读,那些太子没空读的演义话本,她都能见缝插针,活灵活现地说给他听。也正因如此,几个手足之间,太子反是与她极为要好……

      ——要好个屁!
      怡山想到这里,禁不住又想骂人。

      她的宝贝儿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他姓赵的管的着吗?
      ——无忧无忧,无忧个屁!
      哪里无忧了?!

      他就是得寸进尺!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孩子们进京的!

      这么想着,怡山对送无忧姐弟回山上来的钟玉也没有了好脸色。

      钟玉是京学的先生,也是无忧的姨丈,换言之,是怡山长姐正安长公主的驸马。曾经也入过阁,辅过政,成为过朝中红人,可名声不佳,后来因为一桩公案也被贬黜了——那姓赵的还就真爱贬黜人。

      但有件事旁人不知道,就连无忧本人也不知道,其实她还应呼钟玉一声堂叔的。
      钟玉是驸马的堂弟。
      驸马本叫钟棠,是早先叛逆的钟国舅的儿子。
      这件事是在怡山来山里的第三天驸马告诉她的。

      其实她早便知道的,所以钟棠告诉她的时候,她捂起了自己的耳朵,“我不想听。”她对他说,“这些事皇兄怎可能不告诉我?”
      于是钟棠叹了口气,“可你不想听我原原本本解释给你听吗?”
      “不想。”她一面依旧捂着耳朵,一面秀眉紧蹙,“我听了就不痛快,就生气,你若是为我好,就别提起这事。”
      ——她一贯的知难而退,掩耳盗铃。
      “一辈子都这样糊涂好吗?”他问她。
      “很好,非常好。”她硬气道,“你原原本本告诉我就有办法让这些事都抹掉吗?”

      于是这一回换他沉默了。

      没人有办法让已发生的事抹去,甚至如何跨过去都没有办法,可怡山有办法,怡山的办法就是逃避。

      关于先皇曾对不起钟家的那件事,关于他和她的相遇的偶然,关于他刺杀皇兄的那件事,还有他究竟喜不喜欢她……她全都不想知道。

      “你别自作多情哦。”她那时候对他郑重道,“我会和皇兄闹翻全都是因为别的事。”——因为他要给我赐落胎药。
      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就好像她不说,他便也不知道,至少他和皇家之间的仇恨便能少上那么一桩。

      但其实怡山的遭遇钟棠当然知道。
      他即便不想知道,皇上也有千百种方法让他知道。
      ——他要让他痛苦,让他后悔,自然还要添油加醋一番。

      ——她会遭这般罪,都是因为了你!
      皇帝对他说。

      ——而现如今他还能留着一条命,却是因为了她。

      他若是有骨气一些,或者更知羞耻些,便该一死谢罪。

      可惜他没有,因为他突然还想见见怡山。
      ——见完她,再去死吧。
      那时候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结果是他们在山里团聚的第四天,当他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写完给她的书信,预备从断崖跃下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又在那里骂皇帝了。

      “你要是跳下去,信不信我也一起跳下去。”在她骂完人的间隙,终于得空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何时说过要跳下去了?”他问她。
      “那便好了。”怡山道,“你若是跳了下去,便没人伺候本公主了,这山里无趣又难住,一个人的话还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
      ——这般说着,便代表她无论如何不会回宫。

      “孩儿也不管了吗?”他叹道。
      “这孩儿他爹都不管他,那我也不管。”她理直气壮,“爹不疼,娘不爱,正正好。 ”

      所以在无忧并不知道的情况下,她着实已死里逃生了好几次。

      无忧出生那会儿也是极为凶险,原本皇上还是派了人来的,可哪知怡山嫌弃第一波派来的人笨手笨脚,把人都赶了回去,到皇上再派人来的间隙,偏巧不巧,无忧提前降生了。

      于是一时间兵荒马乱,如履薄冰,山脚村庄找的稳婆吓得胆战心惊,说头一次瞧见出这么多血水的……人怕是不行了……孩子……孩子兴许能保一保……

      钟棠听得目眦欲裂,直恨不得代她去受苦!可他丁点办法都没有!先生倒是精通医术,此刻却偏偏云游在外!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找了一切能寻到的帮手。可最终却只能听天由命!
      原来女人生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原来皇帝说的都不错,他竟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直到最后——
      ——她若是不行了,我也不活了。
      这个念头刹那间涌进他心里。

      万幸的是这时候正安长公主的人先到了。那夫妇俩不过片刻便扭转了无忧的命运——父母双亡的命运。

      正安长公主找来的当然是世间最好的大夫。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苏氏。怡山母女不止平安无事,无忧更是哭声嘹亮。
      稳婆直呼这是遇见神仙了。

      可奇怪的是苏夫人自见过钟棠后便一直盯着他的脸瞧,教人不自在极了。
      还是苏大夫自个摘下□□,向他解释,实在是两人颇有些相像,才让妻子失礼了。

      他瞧去这苏大夫果然生得和他本人有个七八分相似,若非知道自家早已屠灭,他也要忍不住问问,苏大夫可是自个的什么兄弟么。

      这当然是缘分。
      可这缘分却让人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因为他猛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怡山长公主是中意苏御医的呢。”宫廷里曾有这样的传言。
      ——而这位苏大夫在流落江湖之前便是那位苏御医。

      这件事让他的心里滋长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问怡山,这是真的么?
      怡山咧了咧嘴,“谁耐烦记得这些事?”
      ——这就是确有其事了。

      这位苏御医,不知道因为了什么原因,曾娶了正安长公主,却又与她合离,最后辗转在江湖上行医。

      “那时候宫里出了事,父皇要取他性命,是阿姊求情救了他,说是她已中意他好久哩。”怡山这样告诉他。
      ——她这不是记得挺清楚么?
      他有些不是滋味地想。

      “你这么在意他作甚?”怡山说着说着便有些烦躁。
      他艰声道,“那一天我在,他也在,他能在你身边救你,我却只能立在门外,什么都帮不上……我觉得他很了不起。”……而我却那么不中用。
      ……所以你若原来是中意这样的人物,我也只能甘心拜服。不,若是因为我们生得相似而让你芳心错付,也该是我的错处……
      他想到这里,胸中不禁酸楚沉重,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下一刻,他却只觉得面上一热,竟是怡山的唇已贴上了他的面颊。
      “我听山下的阿嬷说,原来民间女人生产的时候,郎中都是不能进房的,只有女大夫可以……说是为了女人的名节,所以那天你竟让苏大夫救我,她们全都惊了一大跳!”怡山说到这里,又吻了吻他,“所以我觉得……他医术高明,原是了不起,可你让他来救我,才更了不起……”
      她的吻就仿似一阵暖风,将他心上的寒凉尽数吹了去。

      “这么说来在山下人眼里,我岂不是坏了你的名节?”
      “那不是女人的名节,该叫男人的面子才是。”怡山笑道。
      “这便正好了。”他终于也笑着摇了摇头,“我本也不需要这样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番外--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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