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辰》Ldz80995

2、承

　　第一次见到徐家的混小子时，我六岁，哥哥十岁。第一眼瞧他，头发灰灰衣服灰灰，蹲在洛水河畔的大树根下不知为什么哭得抽抽搭搭，小脸黑一道白一道，“难看死了”是我当时惟一的印象。
　　哥哥比我好事得多，见有人哭，想都没想便走上前去。
　　“小兄弟，你怎么了？”
　　“呜――”
　　“怎的一个人在此？你家人呢？”
　　“呜――”
　　“呃，你先别哭啊，静一静好吗？”
　　“呜――”
　　“哥，他摔着了诶。”我忍不住插嘴，“脚踝肿得好厉害。”
　　哥哥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脚踝上，皱了皱眉。
　　“真是这样..疼吗？我帮你看看――”
　　“――嗷！”
　　手刚触及肿处他便哀嚎了一声，我在一旁不满地撇嘴。对我和哥哥来说这点小伤小痛是常有的事，当年我伤的可比他还厉害呢，这个小娃怎就这么不经打。
　　正想着草丛里悉窣一声，某物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至。哥哥闻声迅速闪向一边，我则想也没想就拔剑出鞘。
　　噼啪。木剑碰撞的声音又干又硬，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气冲冲地横在我和倒地哀嚎的小娃面前。她和他一样小脸灰扑扑的，身上还沾着好多草屑，脚下不知名的药草撒了一地。
　　“你做什么！”想到刚才的情形我不由得朝她吼了一声，手上力道骤然加重。
　　“不许你们欺负他！”她似乎比我还气急败坏，相较之下蛮力竟不逊于我。
　　“杉青，住手。”哥哥轻声喝道。
　　“可是，她――”
　　“无妨，我来处理。”
　　“…”
　　尽管有诸多不满，我还是恨恨地把剑撇向一边。
　　哥哥看看我又看看她，抿了抿嘴，半蹲到小女孩面前。
　　“这位…小姑娘？先前多有冒犯，得罪了。”
　　“…”她不理他，眉头紧皱目光如炬，把剑握得紧紧的。
　　“我们只是路过这里，看到..嗯..你的同伴好像伤的很重，我又失手..唔，要不这样，作为赔偿，我们出钱请大夫帮他治疗如何？”
　　我有些跳脚。“哥，这小女娃自己会去采药，我们管那么多干吗？”
　　“杉青。”他回头看我，淡淡一笑，“这事错在我。”
　　“明明是他自己不经打――”
　　“你说什么？！”小女孩一听又瞪圆了眼，活像一只鸟。
　　“我弟弟不懂事，你别在意。”哥哥柔和地说道，“杉青，莫要闹了，陪我一起回洛阳找大夫――小姑娘，愿意在这儿等等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看看我，看看哥哥，又担忧地瞟了一眼身后的人，最终慢慢点了点头。
　　找大夫的路上我们照常拌嘴了一番，哥哥说我不懂事，我则怨他管得太宽，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直到夕阳下小娃发出最后一声嚎叫，大夫起身满意地拍手，说大概是爬树摔的并无大碍，小女孩双手抱剑，脸色难得缓和下来。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算了，哪知哥哥当完和事佬居然还意犹未尽，绕着小女孩问七问八之下得知男的叫暮云女的叫兰茵，没爹没娘没地住。哥哥心一软，当场拍着胸脯打包票让他们暂住进张府。我学他抱臂看着一言不发，今晚张府可要热闹非常了。
　　那天爷爷接纳了他俩，两人简单梳洗后完全焕然一新，兰茵刚柔并济，暮云天真懵懂，只可惜，一个警戒一个呆。
　　而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对他们没有好感。兰茵看似清纯可人，眼里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干涩，暮云痴痴傻傻便罢，一头令人侧目的白发却隐隐透着不祥的气息。明的阻止不成，我只得在谈话间隙不断向他俩瞪眼。哪知兰茵显然不懂知难而退，我瞪她一眼她起码还我三四眼。
　　就这样折腾直到当天晚些时候徐府的侍卫急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找一个白发的一脸呆呆的小孩。我们这才得知暮云是徐庶几天前出门遇到的小孩，老爷子见他异于常人动了恻隐之心，加上身边无子正好捡回家养着，这几日不知为何自己跑了出来。至于兰茵，虽然一直跟在暮云身边，但徐庶似乎并没有收留她的打算。送暮云回去后，哥哥又在爷爷身边七劝八劝，这才说服让兰茵先在府上住下。
　　就寝前我仍放心不下，想来想去还是溜进哥哥的房间。一推门就见他和衣而卧，头发也没解，默默盯着天花板出神。
　　“哥。”
　　“杉青？这么晚了还没睡？”
　　“哥。”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干嘛那么护着他俩？”
　　“谁？”
　　“徐家的傻小子和来历不明的女娃啊。”
　　他看看我，坐起身来，“杉青你不喜欢他们？”
　　“不喜欢。”我直截了当地摇头，“总觉得跟他们混得太熟会很危险哩。”
　　“为什么？”
　　“感觉。”
　　哥哥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吧，小孩子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啊…”
　　“所以哥你别和他们太深交啦！”我素来知道哥哥在关键时刻总会优柔寡断，不过这一次竟令我有些火大。
　　哥哥垂头不语，半晌后突然苦笑出来。
　　“只是杉青，我对兰茵姑娘颇为挂念上心…又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我一下子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瞪大眼睛看他。

　　之后兰茵留在张府当了剑僮，哥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我虽然对此抱有微词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惟一办得到的就是用尽方法把徐家的混小子骗出来，带他到洛阳附近的山林兜兜转转再自己跑掉，结果每次他总能被神通广大的兰茵找到，然后我挨训。
　　某天练完剑我又在徐府外围转悠，想着要不要在傻小子的必经之路上挖几个坑，正来回转圈的时候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
　　“你可是…张家的二公子？”
　　我回过头，见来人身着青衫，神色微微讶异。努力回想片刻，我用不确定的声音开口：
　　“你是…当年住在我们隔壁的…戚大哥？”
　　“不错，二公子好记性。”
　　眼前这个道士模样的人姓戚，在我和哥哥未搬来洛阳前与我们相邻而居，一天到晚喜欢捣鼓些奇门遁甲什么的帮人算卦，在街坊里倒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小有名气。爹娘去世时他也曾来府上帮忙，因此我对他亦留有印象。
　　“昨晚夜观星相，知今日会遇着故人，只是没想到会是张家的小公子。”他看着我低头一笑，“才没见几年，竟都这么大了。”
　　说实话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非常零碎，前一秒爹娘还带着我和哥哥开心地去逛市集，下一秒却周身冰冷地躺在黑洞洞的木头盒子里。哥哥一袭白衣站在堂前，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指尖随着力道加深不断战栗，如同绝望的挣扎。
　　我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戚大哥又怎会来这里？”
　　“近年突生游历之意，草草收拾一番便在魏国各处走走停停了，倒巧今日行至洛阳。”
　　“如今天下似是不太平，戚大哥一个人就不怕有什么危险？”
　　“有福则迎，有祸则避；避无可避，便是随缘。”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将双手拢进袖中，“教二公子挂心，倒是戚某的不对了。”
　　“呵…”我干硬地笑笑。
　　戚大哥似也不在意，望着徐府闲闲地开口：“…听闻徐府的徐元直大人收了个养子，确有此事？”
　　“哦，是那个徐暮云啊。”我一听又想磨后槽牙，先前的恭敬拘谨不觉扔到一边，“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混小子，呆头呆脑满头白发，看着邪门得很咧。”
　　“二公子的兄长可是与他交好？”
　　“嗯…”我搔搔脑袋，没去揭穿哥哥的真实目的，“是。”
　　他闻言即刻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
　　“若是，二公子可该好好劝劝大公子才是。”
　　“怎么说？”
　　“前日徐府中人拿了那养子的八字与我，说是从他身上找到的，想让在下帮忙测测。”
　　“结、结果呢？”
　　他笑笑，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虽是日月动爻相生可得贵人相助，却有兄动而劫财，应爻妻生官鬼，更兼命含羊刃…如此命途多舛，在下倒是第一次见。”
　　“那、那我哥他…”
　　“令父曾让在下算过，大公子卦象上贵人临世，官父生扶，必是将帅之材，只是不利西方，或有毁折之患，或失意于水边人。如今两府坐落于他不巧犯冲，眼下虽是交好，难保将来会有何凶险…”
　　前半段我听得迷迷糊糊，最后一句倒是懂了，登时慌乱地拽住他的衣袖，“那、那该怎么办？”
　　“二公子若是能劝便好，只是你俩从年命上看――”
　　“――杉青，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中突传叱声，着实把我骇了一跳。我正想转头，却见戚大哥朝我眨眨眼，身形一转，挡到面前。
　　“许久不见了，张家大公子。”微笑拱手。
　　我从他身后偷偷看去，只见哥哥的眉毛扬了扬，却又很快皱下来。
　　“是你。”
　　“大公子倒一切如故，有趣得很。”
　　“找我弟弟何事？”
　　“无事无事。半路遇见，叙个旧而已。”
　　“无事便请回吧，我与杉青有事要办。”哥哥一反往常的温文尔雅，话语间硬是徒生几分冷厉，“杉青，过来。该回去了。”
　　我思前想后，还是老老实实从青衫后钻了出来。
　　“那么就此别过。”戚大哥仍是若无其事地拱手，若无其事地朝我眨眼。
　　哥哥不再多说，只是略略点头，拖着我返身回了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