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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酒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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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江南,多情而又妩媚。
市井如林,游人如织。
湘阳最大的酒楼“集仙楼”更是人气最旺的所在。
而此刻,集仙楼却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因为大家都在听说书人老金讲刚刚结束的长生关大战。长生关在西陵与北武的接壤处,是北武的西面门户。当今天下四分,西陵与北武都是新进的诸侯强国,二雄间攻伐不断。长生关一役,西陵少相派出十万大军强力攻打,但最终在北武七皇子的抵御下无功而返。
“却见北武七皇子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那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啊!那弓一响就如钱塘春雷涌动,那箭一离弦就如闪电般破空而出,只听‘嗖’的一声--”
台下忙问:“射中了西陵元帅没有?”
老金慢慢道:“射中了他的马。”
台下一片失望:“怎么只射中他的马呢?”
却听一阵拍掌声,西首传来一声清脆的笑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少爷,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公子和一个青衣书童。那书童眉清目秀,刚才的拍掌声便市来自于他。那位白衣公子则是逆光而坐,看不清容貌。只见他静静地啜了口茶,臃懒地道:“恩,死杀不如生擒。”那声音清润悠扬,还有一点点婉转韵味,当真是说不出的好听。
老金的眼睛亮了亮,拱手向西道:“这位公子好见识!”
底下又有人心急地问:“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老金续道:“七皇子生擒西陵主帅,本是要借此牵制整个西陵军队,拖延时间以待援军。可西陵少相也不简单,他当机立断连夜又派了一个新元帅,并声称剥夺旧元帅的一切军衔。正所谓无毒不丈夫,西陵少相此举虽陷被俘的旧帅于绝境,但的确将西陵军队的损失降到了最小。”
台下的人莫不感叹:“这西陵少相可真厉害呀!”
老金点头道:“西陵少相、北武七皇子与我南昭摄政王并称为‘战国三公子’,这三人都是人中龙凤,不世之才啊!”
一个壮汉在台下不耐地叫道:“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老金笑道:“新上任的元帅自是不敢再现身犯险,转而群起攻之。亏得有七皇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单枪匹马连挑西陵五员大将,渐渐深入敌人中心。突听一声炮响,一员上将冲了过来。他手持双轮,虎背熊腰,正是西陵‘江河湖海’四大上将之一的钱堂江。这钱堂江原也是一员猛将,但只十招开外便落了下风。正在这时,‘江河湖海’又一上将秦淮河从背后偷袭了过来。七皇子待要回剑御敌,却发现剑已被钱堂江双轮之中暗藏的吸铁石牢牢吸附住了。秦淮河一记板斧以惊雷之势袭来,钱堂江也将手中双轮猛力往前推去,七皇子进退不得,两股摧铁毁钢的巨力眼看就要同时打在他身上,一尺、半尺、两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七皇子突然不见了。”
“原来他手扶马鞍,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翻身躲在了马腹下。并趁江河二将目瞪口呆之际,出手打翻了他们的战马,就势斩杀。”
“眼见寡不敌众,七皇子率领余兵退到了关前的长生河,亲自殿后让士兵抢渡回关,不慎被流箭所伤。西陵元帅杀红了眼,见长生河的河水只深及脚踝,又见七皇子负伤断后,当下也率军渡河。西陵士兵一旦过河,北武就要全军覆没,七皇子一代英杰恐怕也会死无葬生之地。”
众人听到这里,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悬得老高。
那老金深明听者心理,偏偏在这最紧要关头打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众人一片唏嘘,齐骂老金故意卖关,少不得又骗一回茶钱。
西首的那个青衣书童亦是一脸焦急:“真可恶,明天咱们又不能出门,如何能听到结局?”
他身旁一直静坐不动的白衣公子淡淡道:“虽听不到,但可以猜猜看。”
书童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你猜是什么?”
那公子似是一笑,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蘸了下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那书童看了似是不解,欲待再问,却忽觉身后有些微异样。
他回头一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含笑注视着他。
书童也回以笑礼。
这时,台下茶客正纷纷猜测七皇子如何脱险。有的说援兵忽至,有的说士兵突发神勇,更有的说天降十万金兵护佑。莫衷一是。
老金得意洋洋地说:“谁若是猜出来,我老金的头就砍了给他下酒!”这话搔得众人更是心痒难耐。
“真的?”只见大厅内人影一闪,一个俊俏斯文的锦衣公子走了进来。
他温文一笑,满脸书卷贵气:“我若猜出来了,你可不要抵赖。”
“那是--”老金被这优雅的气势镇住,说不出话来。
那锦衣公子温和有礼地一笑:“承让了。其实答案很简单,北武七皇子预先在长生河的上游拦了堤坝,诱得敌军过河,便下令炸毁,河水顿时暴涨。趁西陵士兵手忙脚乱之时,他连同预先设置的伏兵前后夹击,自然将敌军杀得片甲不留。”
台下的人如梦初醒,叫好声震天。
那锦衣贵介公子和和气气地对老金一笑:“我说得可对?”
老金连声佩服:“公子您说得就像亲见一样,真神了!”
公子彬彬有礼地一笑:“过奖。那您还等什么呢?”
老金一愣。
公子又是一笑,很文弱,很书生气:“您不自杀,难道还想让我动手么?”
喧哗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谁也不曾想如此文弱优雅的公子谈笑间居然要杀人。
老金很尴尬地一笑:“公子,玩笑话何必当真?”
那公子听了,微微一叹:“人啊,说出的话岂可不算数?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
老金的笑容僵住了,但随即又大笑:“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我?”
锦衣公子客客气气地一笑,伸出手掌拍了两下。
楼内立刻冲进了一群官兵,将老金按在地上:“大胆刁民,竟敢对大人如此无礼!”
老金吓得腿直哆嗦:“大人,饶命啊!”
锦衣公子很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唉,没用呀!除非有心怀慈悲的菩萨为你求情,我还可以考虑一下。”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下老金的身后。
老金回头一望,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正坐在窗边念经。他须发皆白,静坐着一动不动,直如入定一般。但不知为何,众人一看见他,都不由得心头一松,好象他身上有一股特别令人安心的力量。
老金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拉着和尚的衣襟哭道:“大师,菩萨,就我啊!”
“阿弥陀佛!”那和尚长叹一声,缓缓站起了身。他身材并不高,但望之却如山岳一般伟岸。他长相威严,但表情却又充满了慈悲之意。
和尚的目光停留在锦衣公子身上,他双手合十,温和地说:“王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王公子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这是惜花三生有幸。”
和尚笑道:“施主,我不像住持师兄那样含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从上京一路跟着老衲来到湘阳,现在又设如此套局引老衲出面,你有何事就直说吧。”
王惜花谦恭地一笑:“如此伎俩,让随心大师见笑了。惜花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想让大师算一算命而已。”
众人一听,均惊讶万分。这王公子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以杀人试探,竟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算命,太普通的事了,出了集仙楼走不过十米,就可以碰到二十个算命先生。还好,这样的要求和尚一定会答应的。
哪知那随心和尚却摇了摇头:“你不够资格。”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惊讶。这和尚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掌控生杀的王公子如此无礼,只怕这王公子不会善予。
谁知,王惜花只是一笑:“大师何等身份地位,降尊纡贵一年顶多算一次命,像惜花这种凡夫俗子,怎配大师青眼?我是来替别人算的。”
和尚微顿,缓缓摇头道:“你父亲也不够资格。”
王惜花笑得更和气了:“不是他。我要测的这人,惊才绝艳,举国无双。他若没资格,惜花就不知谁有资格了。”
和尚静默半晌,却叹息着摇了摇头。
王惜花脸色一变:“大师?”
随心和尚缓缓睁开眼,眼光似是望着王惜花,又似是望着朦胧中的另一个人,满脸慈悲:“不是我不肯,而是天不肯。天不选他,奈何?”
王惜花文雅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狠:“既是如此,那在下就先杀了这说书人泄愤。”
老金杀猪似地大叫起来,一双手死死地拖住和尚,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大师,求求您了,我--不想死啊!”
随心和尚求肯地望向王惜花:“公子,你真要杀他?”
“当然!”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杀不了他。”
“为何?”
“因为有我。”一个清清纯纯的声音从西首传了过来。
王惜花寻声望去,一个白衣公子正坐在西首角落里喝茶。
他喝得很清,很静,很漫不经心。
王惜花眯着眼问:“你是谁?”
那公子一笑,折扇一摇,缓缓地转过了身。
如水晶一般清澈的眼。
如水玉一般柔润的颜。
他美得很纯,很宁,很定,很风平浪静。
他不惊艳,人心反而会对太令人吃惊的东西产生排斥。
他只是看起来很舒服。
好象水一样,漫漫漾入人心,就再也褪不下来。
他看着他。
他也看着他。
一个锦衣如云,一个白衣胜雪。
一个俊俏非凡,一个清秀至极。
一直低着头的随心和尚微微一笑,有些感叹,有些释然:“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白衣公子望向王惜花,缓缓道:“有我在,你杀不了他。”
“为何?”
“只因我先你一步猜出答案。”
“哦,何以见得?”
“我用茶水写在桌上了。”
“然茶水挥发,何以为证?”
众人向那白衣公子的桌上望去,果然一片茫茫,只字也无。
白衣公子一笑,清幽如水。
他忽地走到窗口,探身摘了一朵花。
“这种花叫做石蕊,湘阳遍地都有。这花外表平平,性喜阴凉,花可入药。”
“大家都知道。”
“这花原也没什么希奇之处,不过花汁一遇茶碱即会变色。”
他挤了两滴石蕊花汁到桌上,那白色的花汁果然变成了极淡极淡的红字,众人看去,依稀便是个“水”字。
王惜花脸色微变,但随即恢复:“我怎知这‘水’字不是你后来偷偷写上去的。”
“公子和大师都是身怀绝技之人,我做没做过小动作,你们应该最清楚。”
“阿弥陀佛。”随心微一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位公子确是抢先一步猜出。”
王惜花却不依:“单凭这一个’水‘字,怎能说明你完全猜出?也许是你随意写上也说不定。”
白衣公子一笑,云淡风轻:“其实这个计谋不难猜,说出来一文不值。想那北武七皇子何等人物,江河二将尚且奈何不得他,区区几只流箭怎么可能轻易伤他?于是我疑心他是故意受伤,引敌人上钩。再说那西陵士兵看到长生河水只深及脚踝,于是争先渡河。但想现在春暖冰销,河水应该上涨成汛才对,怎么可能只没到脚踝?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事先拦截了河水。谁会这样做呢?两厢对照,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
众人一听,如梦初醒。
白衣公子就好象黑夜中的一盏灯,掌灯照梦醒。
老金感动流涕,不停磕头:“谢公子大恩。”
那公子微微一侧,含笑扶起他。
随心和尚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慢慢地走了几步,却一下就走到了那公子面前。
他双手合十,温和地说:“公子,可否让老衲帮你看一下相?”
底下立刻想起一片惊叹声,想这随心和尚居然肯放下身段为人算命,白衣公子实是幸运。
王惜花脸色立刻变了。
白衣公子也是甚感奇怪:“不知大师宝刹何处?”
和尚微笑:“因缘寺。”
此话一出,众人皆一震。
因缘寺位于上京,是全国最有名的寺院。它之所以有名,不光因为寺内高僧个个能文能武,内外皆修,还因为它具有推测未来、扭转乾坤之能。它虽从不涉及政事,却成了全南昭最神秘,最神奇的地方。
白衣公子也是一惊:“您为何要替我算命呢?”
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施主非池中之物,他日造化不可限量。请伸出你的左手吧。”
谁知那公子却摇头:“不要。”
随心和尚一愣,因缘寺的高僧要为他算命,这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他居然要拒绝。
白衣公子微笑着将润玉一般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大师,这弯弯曲曲的掌纹是不是象征着人生?”
随心点头:“不错。”
公子抬起头,一笑,不知怎的,全身忽然流转着一股气质。
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
“人生就像掌纹,虽然弯弯曲曲,但永远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说完,拉着青衣书童翩然离去。
他走得不急也不缓,似乎踏着一种韵律。
他的白衣在晨风中翻腾如水。
衣如水,人亦如水。
如水般清纯,如水般清秀。
这一幕给大家的印象非常深刻。
以致于当封逸轩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时,王惜花的回答是:“他是一个能将布衣穿成春水的人。”
集仙楼下,白衣公子拉着书童走进了一条暗巷。
片刻后巷尾出来了一位白衣女子和一个青衣丫鬟。
这女子亦是衣如水,人亦如水。
赫然便是何小怜和小刀。
“小姐,你好了不起哦!居然这么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因缘寺的高僧,好有魄力啊!”
何小怜嗤的一笑:“那是装的,是借口!”
“恩?为什么?”
“因为,”何小怜煞有介事地说:“看手相一般都是男左女右,他看我的左手能看出什么呢?我又不好跟他说我是个女的,要看就看右手,就只好想出那个法子拒绝了,否则被他看出我是一个女公子那还了得!”
“唉,原来如此啊!对了小姐,你猜大小姐会不会中选呢?”
“会!”
“为什么?”
“王惜花的父亲王世忠与当朝皇后是多年政敌,他自然对这些有权力有心计的女子深恶痛绝。何小惋美貌却没有政治头脑,正是他们需要的类型。”
“小姐,为什么你看事情总这么准呢?”
“也不一定呀。”
何小怜转身看了看集仙楼。
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