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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选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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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年轻少女们三两成群,或泛舟莲湖,或拈花踏青,直如入画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湘阳百姓一般都选在这个时候出外郊游,娱情山水.
湘阳官府一般也选在这个时候举办游春盛会,装点太平.
今年,南昭泰安十六年,自然也不例外.
但今年的游春会却是非比寻常:
第一、地点选在湘阳太守的别院之内,据说其别院之富丽堂皇、美伦美奂,若非亲眼所见,常人绝难想象。
第二、全城的未婚年轻少女皆在邀请之内,并预先笔录了生辰八字。
第三、掌管宫廷内务的中书令,权倾天下的王丞相之子,已于日前抵达湘阳,现正居于别院之内。
以上种种暗合了时下的传言:皇帝要在江南遴选秀女。
秀女,多么神奇的字眼。
一朝选在君王侧,富贵荣华在一身。
一时之间,湘阳的胭脂水粉价格上涨了三倍,绫罗绸缎天天断货,珠宝银楼人满为患。
凡是有年轻女儿的人家,无不痛下血本,削尖脑袋,只为能在选秀中获得青睐。
到了三月十五游春会这天,年轻女子盛装重彩,倾城而出。
首府何家当然也不例外。
宽敞华丽的马车,已在何府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突然车帘一掀,何府老爷何连城看着门内,焦急地问:“怎么惋儿还不出来?”
车外的仆人恭敬地说:“大小姐还在试装。”
“她从清早试到现在,居然还没试好?”
“哎呀我说老爷,”车内的何夫人悠闲地伸手理了理发髻:“哪个少女不爱俏?更何况是如此盛重的场合,你就由着她去吧。”
“唉,你太宠她了。”何连城无奈地叹了口气,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犹豫着不敢说出口,如此翻来覆去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那----怜儿呢?你让她跟咱们一起去吧。”
何夫人的脸霎时结了一层霜,冷冷地说:“老爷你还真是关心她呀。那种野丫头,带出去没的辱没了我何家门楣。她生就一副穷酸相,肚子里的坏水比谁都多。这种下贱丫头,将来能找到婆家,哪怕倒贴都不错了!难道你还指望她能被选中?”
何连城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才怯懦地说:“她......没你说的那样不好。”
“哼!”何夫人冷笑道:“这孩子从小就不好。你不记得了吗?她满月那天,全城的花都谢了。她抓周时,左手抓了书,这也就罢了,偏偏右手抓了江太守腰畔的剑。喔,天,桌上那么多东西她不要;客人身上的希奇之物也不少,怎的就偏偏抓了这么个不详之物?她七岁那年,你给她和惋儿请了西席,结果她第一天就说三从四德是废话,把老师气得病了三天。还有,就连----”何夫人咬咬牙:“就连每次我打骂她,她都不哭不叫,只是瞅着我笑。我问她为什么笑,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只有爱她的人打她时才会感到痛,她还要我今后多恨她一点。你不知道,她那种笑,她那种笑----”
“怜儿的生母死得早,她、她也很可怜,你就多担待一些吧。”何连城求恳道。
“我看她的亲母就是被她克死的!否则,生了孩子的人怎么还会得败血症呢?”何夫人冷狠地说:“得趁早把这个扫把星赶走,否则我们全家都不得安宁!”
“夫人,”何连城哀求道:“怜儿好歹也是我的女儿,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何夫人阴阴地一笑:“有她就没我,有我就没她。她这几年表面上收敛了点,不敢当面顶撞我,可谁知道她安了什么祸心?我劝你趁早替她找个婆家吧。”
何连城不敢答话。
他惧内。
看见小女儿粗茶淡饭,布衣粗服,受夫人和大女儿的刁难,他如何不心疼?
可是他表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倘若显出了那么一点点对小女儿的关爱,她就会受到变本加厉的惩罚。
他只能将对小女儿的爱深埋于心底。
为什么上天会把你赐给我这样一个窝囊的父亲呢?
何小惋的“芳菲院”是整个何府最漂亮的地方。
可现在看上去却是一片狼籍。
衣服丢得到处都是。
首饰扔得到处都有。
可别以为是丫鬟偷懒。这里的丫鬟打个盹都会受罚的。
也别以为是小偷光顾。这里的护院个个武功高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无他,不过是大小姐在试装。
何小惋愤愤地将钗子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后统统扔在地上,指者丫鬟骂道:“一群笨丫头,把我打扮得这么难看!今天中午都不许吃饭!”
丫鬟们委屈地低下头,明明是大小姐自己配的装,怎么又怪起我们呢?
这时,管家何福跑了过来:“大小姐,老爷在催呢!”
何小惋不耐烦地道:“要他再等等1”
何福为难地道:“这---大小姐若再晚点,恐怕会迟到!”
“啊,差点忘了!”何小惋惊叫。终身大事怎可耽误?
她咬了咬嘴唇,只好叫那野丫头来帮忙了:“把死怜儿给我叫来。”
她身边的丫鬟应了声,正要出去,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用叫了。”
一个身穿绿衣的丫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大小姐早,大小姐好!”
“是你?”何小惋微微一楞:“你怎么在这儿?”
那丫鬟一笑:“二小姐早料到大小姐会有所差遣,故命小刀先在此等候。”
哼,又被她料到了吗?何小惋的心中很不舒服。
她恨何小怜,像她母亲一样恨。
恨她满月时全城花谢,被人说成是“闭月羞花”;
恨她抓周时抓了一书一剑,被人说成是“女中豪杰”;
恨她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最快;
恨她审美的眼光总是高人一筹;
甚至,恨她替丫鬟取的名字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恨,不过也很高兴。
你再怎么出众又如何,你逃得出我和母亲的掌控吗?
你越出众,就越可悲。
这么一想,何小惋的心就平衡了:“快叫她来为我配装!”
丫鬟小刀一笑。她不笑的时候眼睛大大的,她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可是二小姐在家好闷好闷啊,成天对着蓝天白云,屋檐四角发呆,又不能出门去散散心,怎么想得出新颖别致的装束呢?”
何小惋不笨,自然听得出弦外之意。她眯着眼睛想了想,道:“也罢,只要帮我呸好装,我就让她出去。”
小刀一听,忙笑道:“大小姐最好了,其实大小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二小姐说那套宫纱百蝶穿花粉色罗裙最适合二小姐了。”
“我刚试过,太普通了。”
“配上腰带就不普通了。”小刀一笑,伺候何小惋穿上罗裙,转身拿了一条冰蚕丝配银线织成的宫绦绣带缠绕在何小惋腰间,在离腰约三寸处松松打了一个结。也没看清小刀如何穿花引线,就只见那结打得着实精致非凡。
何小惋奇道:“这是什么结?”
小刀边为她梳发,边说道:“攒心梅花结。”她将何小惋头顶长发高高挽起,交叠成新月环状次第翻下,再将中心发束挑成凤翅状,余发披散下来。
“这又是什么发髻?”
小刀一笑:“出云惊鸿髻,二小姐新创的。取其意为看上去如云无心而出釉般随意,实则如惊鸿照影般端丽。”
何小惋冷哼一声,迫不及待的将五凤朝阳挂金钗往头上簪去。小刀忙伸手一拦:“今天不戴这个。”
何小惋不解:“这是娘花了一百两银子特意让通宝银楼赶制的,为什么不戴?”
小刀笑道:“金太俗重,银失单薄,玉欠光泽。二小姐说最好还是戴珍珠。”转身拿了一对蝴蝶戏珠钗簪在两边,再取五六粒小珍珠碎碎地插入髻中,然后拍手笑道:“好了!”
何小惋忙在镜中仔细端详,端的是珠颜芙蓉面。她骄傲地对小刀说:“要是有人说不好看,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小刀一笑:“如您所愿。现在二小姐可以出去了吧。”
“谁说的?”何小惋慢悠悠地道。
“您说的呀。”小刀一愣。
何小惋笑,笑得很巧,很甜。
“我是答应她可以出门,但并没允诺她可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出去呀。”
“您的意思是---”
“她得先完成一件任务。”
“什么任务?”
“何福!”管家何福应声而至。
何小惋眼珠一转,问何福:“娘交代要买的黄豆、红豆可买好了?”
何福恭敬的说:“那是夫人做养颜药的药引,谁都不敢耽误。”
“那好。”何小惋温温婉婉地一笑,像偷吃了主人点心的小猫:“把那二十斤黄豆、红豆混在一起,均均匀匀的,要黄豆中有红豆,红豆中有黄豆,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
“是。”何福不解但仍是答应了。
何小惋转头闲闲地对小刀一笑:“你们什么时候把黄豆、红豆一颗颗挑出来分清楚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们出去。”
小刀一惊:“那豆子--那么多豆子--怎么分得完?”
何小惋可可地一笑:“那我可管不了。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喔,过期作废!”
转而恶狠狠地对何福说:“你若敢私自放她们出去,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何福吓得忙跪了下来:“小的不敢!”
何小惋满意的点点头:“走吧。”
她的长袖如蝴蝶般翩纤。
她的容貌如春花般艳丽。
她想今天我会迷倒多少人呢?
她轻咬了下嘴唇,笑得像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
阳和三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戏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艳中。
春和景明,丽色无边。
可是小刀却无心欣赏。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竹篱舍”。
“竹篱舍”,地如其名,是整个何府最简陋的地方。除了一间房子,一棵柳树外,别无常物。
可是这里很随意,很舒适,很轻松。
很让人安心。
因为,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一想起她,小刀就忽然有了力量。
她的小姐,聪聪慧慧纯纯静静闲闲娴娴的小姐。
有她在,就有世界在。
小刀伸手推开门,委屈地唤了一声:“小姐。”
她一愣,里面没人。
忽见地上阳光班驳了一角。
一人在柳树上翻身坐起。
她逆光而坐,看不清容颜。
她的白衣在风中如水般律动。
衣如水,人亦如水。
如水般清纯,如水般清秀。
“放心,只要是难题,总有办法解的。”
这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珠玉也没有这么清润。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重湖叠猷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北宋风流才子柳永的《望海潮》,乃都市词的代表作,在当时就极负盛名。它描绘了钱塘西湖的美景,展现了都市杭州的繁荣,也歌颂了地方长官的政绩,称赞了太平盛世的安享富足。
一身雅装的何小惋甫一亮相,便让数百宾客惊艳不已。而今听她曼声唱完这首新谱曲的《望海潮》,大厅中更是掌声雷动。
何小惋半是得意,半是忐忑。这曲《望海潮》是何小怜为她选的参赛曲,按以往的经验,应该可以顺利通过才艺考核吧。但刚刚全城公认的弹奏第一高手公孙姑娘不是照样被刷下去了吗?自己这一曲--
正当何小惋忐忑不安时,忽见内堂门帘一卷,跑出来一个伶俐的小厮:“何小姐请进来叙话。”
何小惋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压抑着心花怒放,表面上很淑女地走了进去。
内堂中有两个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是满脸富态的湘阳江太守,他双手捧着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递给正坐着的锦衣公子。那公子也不客气,喝过两口后,微微别了一下眉:“欠火候。”
江太守的脸霎时就白了,伸手偷偷擦掉了额角的汗。
那公子优雅的眼波微微一转,又和气地笑道:“也算不错了。”
江太守脸上顿时大安。
何小惋暗惊,如此年轻俊俏的一个公子只言片语间竟有如许威力。忽而恍然,想来他就是王权相之子,当朝的中书令了。何小惋当下深深一福:“民女见过中书令大人。”
那公子温文一笑,满脸书卷贵气:“何小姐天仙化人,歌喉美妙,不知道还有什么别样才华。”
“民女会读书认字。”天,怎么说出这种答案。
“哦,”王公子轻啜了口茶:“何小姐喜欢看些什么书呢?”
“只是粗略看些《女训》、《女则》等礼仪规范书籍。”尽量秀气地说。
“这便很好了。”王公子和和气气地一笑:“女子嘛,只要温婉懂礼就好,何必关心些身外之事。”他微叹了口气:“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总是为这些人惋惜,何必要怀璧呢,大家都一样不是很好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何小姐?”
“我--这个--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何小惋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回完了,连句话都听不懂。但仔细一想,又实在不知他究竟有何指。
正当何小惋心灰失望之时,却听王公子一笑:“何小姐心思单纯又才貌双全,如此佳人埋没民间实是太可惜了。”
何小惋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是说--我中选了?”
王公子含笑点头。他笑得很文弱,很彬彬。
何小惋一下子从崖底飞上了云端,直笑得合不拢嘴:“这-这-公子的大恩大德,叫民女如何报答?”
“小姐高升之日,莫忘了在下便成。”
“不会--怎么会--不会--”
何小惋语无伦次地走了出来,惊喜之下连撞了两个板凳,外加一个跑腿的小厮。
她整个人快喜晕了,抱着何夫人叫道:“我遇见贵人了,我遇见贵人了!”
内堂中。
两个人,仍是一坐一站。
坐着的是位俊俏公子,很书生气地在喝茶。
站着的是位官服老人,很恭顺有礼地低着头。
“有什么疑问就说吧。”公子很斯文地用一抹绣花丝巾擦了一下嘴角。
“小的只知道全心为相爷公子办事,不敢有任何疑问。”老人低眉顺眼地说。
“江涛,咱们是自己人,有话就说吧。”
“恩--小的不明白,何小姐与公孙小姐均是才艺过人,为何您不选公孙小姐?”
“她边弹边唱,唱的是什么曲子?”
“是--”江太守想了下:“《满江红》。”
“那可是岳飞的《满江红》啊!”他特意加了“岳飞”二字。
“哦!”江太守恍然大悟。岳飞痛恨奸相秦浍当道,自己一腔热忱报国无门,才愤而写下《满江红》。当今权相王世忠只手遮天,势倾朝野,这《满江红》实是有影射之嫌。
“怎么不继续问?”
“小的已经恍然大悟了。”
“悟彻?”
“是。”
王公子忽而一笑,笑得很贴心:“江涛,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这个--小的愚钝--”
“你太小心谨慎了。我既要你说出疑问,必不会降怪于你,你为何不敢说呢?也罢,你心中一定在奇怪,何小惋的回答也不甚出色,一听到好消息就得意忘形,甚至有些失态,我为何要选她呢?”
“是,愿公子指点。”
“你改得很快嘛。”王公子彬彬有礼地一笑:“可是,这不是你提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回答。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观尽长安花。
何小惋坐在回去的马车内,自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凡。
何夫人笑盈盈:“惋儿,你这一高飞,我可是在家想念得紧啊!”
何小惋昵声道:“待孩儿飞黄腾达后,自会接二老来京。”
何连城听了,亦是喜不自胜。
何夫人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怜儿的婆家若有惋儿的十分之一好,我就放心了。”
何连城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却听何小惋趴在窗口叫道:“咦?爹、娘,何福和丫鬟们已经在门口迎接我们了。”
三人下车,只见管家何福已率了一众丫鬟、家丁跪在门口:“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
何小惋正在兴头上,冲口说:“好,每人赏双份月银!”
一众人等称谢不已。
何夫人含笑对何福点点头:“管家果然有眼光,看好了惋儿如此人品必然中选,因此预先带人在门口等候吧。”
何福恭声道:“是二小姐吩咐小的们这样做的。”
“哦?”何小惋眉一挑:“她还挺识相嘛。好吧,让她不用拣豆子了,出来歇歇吧。”人的心情一好,果然就特别宽容。
可是,何福却站着没动。
何小惋奇道:“去呀!”
何福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姐--已经--走了。”
何小惋顿时火冒三丈:“狗奴才,你敢私自放人!”
何福忙跪下:“没有,没有,二小姐已经分完了豆子,我才--”
何小惋冷冷地说:“哦?那是谁吃了狗胆,敢去帮她!”
何福更急了:“没有,没有--”
听出端倪的何夫人在一旁冷笑:“那么多豆子,莫非她用了什么仙法不成?”
“她用了筛子。”
何夫人的笑顿时僵住了,转为冷狠:“这么厉害吗?那我更不能留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