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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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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大了。
有人从靛堂打了伞出去,那是一把极普通的二十四骨的油纸伞,苦黄颜色,在雾气里显得很旧。
从戚少商这个窗户的位置看不到靛堂的朱红大门,他从手中的酒杯抬眼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雨里行了很远,不急不缓的。脚下是一双行雨的高脚木屐,似乎远远的看,就能听见木屐敲击青石板的啪嗒啪嗒声,在浓夜里荡去。偶然因风吹散开的衣角,在寥落的红色灯火下被染成了倦倦的旧紫,说不尽的孤寂。他愣着看了一会,然后发觉身体在脑子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以前,已经扔下了手里的酒杯穿窗追了出去!
他想……自己可能是喝醉了。
从今天听到那声琴开始……不,或者是在很久以前那个夕阳下的酒肆里一抬眼看见那个青衣书生的时候起,就已经醉了,这三年,又或者一生一世,皆不能醒。
情在不能醒。
在距离那个人影十步之遥的地方又忽然停下,似乎是忽然胆怯了,就这样不近不远的慢慢跟着。雨湿了发,顺着从下巴滑下,再滴落在衣衿上。那人似乎无知无觉,径自慢慢的走着,青衣在风雨里飘摇,像极了某一个怀南旧梦;卷发在越来越大的雨里沾染了湿气垂坠蔓延如海藻。
夜似乎更深沉。
戚少商就这样狼狈的跟在前面的人身后,心里五味交杂。既希望这个人会回头,又不希望……如果他回头看见他,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直接一剑刺过来?又会不会生气……?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声音低沉的有些不真实。
“戚大侠,有事?”
他一下子跟着停住脚步,似乎终于察觉江南的深秋,那种慢慢印到骨子里去的阴冷。
他没有事。于是他沉默。
顾惜朝变了。
如果他不是在心里算计什么而欲擒故纵的话,那么他就是死了。
往日那个孤高而嚣张,眼神总是桀骜带着三分不屑的顾惜朝死了,心死了。
他不知道忽然从哪里得的勇气,上前几步扯过他的手凌厉的注视这个人的眼睛……然后,茫然了。
眼前这个人比之三年前消瘦的厉害,鸦色的卷发在风雨里飘零,一脸的漠然,并不与他对视,心思似乎虚无缥缈的落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十分十的倦怠。好象现在站他面前的不是戚少商而是块木头……他不应该激动吗?他们两个人在相识之后几乎都有意无意的毁掉了对方的一切,虽是情势所逼,可是常常想来,仍然要叹一声:真是孽缘。
灵堂一别之后,他经常想的问题就是——输的人是顾惜朝吗?应该是的。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自己现在都风光无比。权利财富名声,似乎很多男人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他都在一夜之间得到了,可是,他真的是赢家吗?
转头皆是空。
他和顾惜朝,都输了,而且输得很惨。这场局里,没有赢家。
“顾惜朝……”
顾惜朝依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很有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见这个人除了叫了他一声名字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的盯着他看——这一份呆劲到是一直没有变。这个念头在他心头嗤笑般的浮过,却没有击起任何涟漪。
他冷淡地抽开手。绕过戚少商继续走,旋转的伞溅出的水花淋了他一身。戚少商似乎忽然忘记了闪躲,呆了片刻,才抬手抹去满脸的雨水。
……好奇怪。
顾惜朝这样自然应该再好没有。难道他还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兴风作浪,再血洗几个连云寨害多少人性命么?他甩头摇掉满脑子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难受,不依不饶的追上已经走了很远的顾惜朝:“铁手呢?他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
“他去房家求药。”
“他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那里弹琴?”
“因为带着我赶路会不方便,而且药已经用完了,万一劳累发病,我死路一条。”顾惜朝停下脚步,终于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漠然中带着一丝讥讽,“至于弹琴……戚大侠,我既然没有杀人放火,你管我做什么——还是你觉得我这个恶贯满盈的人居然还活着觉得很不甘心?”
“不是。你武功只剩两成,万一碰到仇家什么的……”
“真不巧。顾惜朝的仇家只有一个,就是你戚少商。其他打着正义旗号来送死的清高人士我还没放在眼里。”顾惜朝说完,顿顿。手微微压低,伞倾下遮住了他的面容,“戚大侠如果只是为了问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了。如果想杀我,也请便。但是不要耽误我时间。”然后转身又走。
戚少商哑然。继续跟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看到顾惜朝又停下来皱眉看他,笑得有些尴尬:“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顾惜朝暗自咬牙。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顾惜朝欠他的是命又不是人情……好吧大概有一点人情,那也不用摆出这种面孔,活象他在欺负人一样。
欺负人?欺负他戚少商?真是好笑。
莫名其妙的开始觉得这人可气起来,又不好发作,自己也觉得自己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实在幼稚。于是冷冷地说:“抱歉。舍下简陋,容不得戚大侠这样贵客。”看到那只包子露出极失望的神色来,才觉得微微有些好过。
可又觉得莫名歉疚。
他旋身离开。三年以来几乎心如止水的心境如同这深秋的急雨一般,难以自持。这人的笑容一如往日,一瞬间让他想起很多事……比如那时是真心言欢,真心喝酒,真心交朋友,真心,期待着未来。
有晚晴,有意气风发的顾惜朝。
要得到一些东西,怎么总是那么的难?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过快的心跳,缓缓步出一步。身后的人,没有再跟上来。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与伤怀,连悲愤都变得没有力气。为什么上苍非要让他遇到这个人?从前的血恨已经难以计较,到现在,他以为可以安静的这样过完后半生,他又跑出来,只一个笑容,就乱了意。
好你个戚少商!
他刚刚带着满腹无明火踏出两步,就察觉空气里忽然突现的杀气,有银光欺近,他下意识的反退几步,可惜武功实在和三年前不能比,被一边的戚少商急急拉到身后才堪堪然的躲过。戚少商见他没事,刚刚定下心,最前的青锋剑已经一闪刺向他眉间,他挥起剑搁开。
“找你的?还是找我?”百忙里顾惜朝倒显得心情非常好,依旧稳稳的撑着伞,对近在眼前的刀光剑影丝毫都不在意。
“你等会儿可以找一个没死的问问。”戚少商简直是咬牙切齿了。对方一共五个人,身都都还不错。如果是平时他不会当一回事,可是身后还要护一个顾惜朝,手忙脚乱自然免不了。
顾惜朝微微撇嘴,好心的闭上嘴。他其实很佩服戚少商的惹祸能力。怎么这三年里他都好好的过来了,偏偏今儿个这人一出现,麻烦也就跟来了?
左边有人乘戚少商被别人缠住的时候挥剑指向他。顾惜朝挪低了伞,用巧劲搁偏了剑,可是因为完却没有用内力,剑锋刺破了伞从他的左臂滑过,血一渗出来就被雨水冲掉,看不出来究竟伤得多重。戚少商回头正好看见,眼神顿时变得冷冽。
顾惜朝扔下已经没用了的油纸伞,抬头看天。深蓝的夜幕,雨水进了眼睛而看不清楚,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然后从眼角滑落,凄然的像眼泪。
“为什么不躲?!你即使只剩两三分的功力,不让他伤到你那还是做得到的!”戚少商一剑解决了伤他的那人,其余人见今夜无功,也不纠缠,两三下就消失的没影。戚少商并不追,回过头皱眉撕开了他的袖子仔细查看伤口:“……好在没下毒……不过口子很深,你要很久这只手才能用了。”
“无所谓。”顾惜朝冷淡地回,“我现在拿的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雨伞,这只手也只需要弹琴写字。他的目标不是我,没有杀气。不过是想引开你的注意力罢了。”
“啊?我才刚来杭州……”
“你还没到的时候。全杭州就已经都知道‘有一个叫戚少商的白衣捕快要到这里来查卫家的悬案’。真光彩啊戚大人。”看来不管心境如何,都永远别想顾惜朝会软言温语的和人说话。毒舌是他的本能。
“……”戚少商哑然。那个店小二和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好奇怪,京里颁得是密旨,六扇门里不会有这样的大嘴巴随便宣扬。汴梁离这里遥远,他来查案也不是什么轰动天下的大事。怎么会……传得那么快?
“顾惜朝你说……啊?喂……那个……顾惜朝?”他刚想问问这个脑子跟无情一样和他是完全不同领域的人一些问题,就看到这人忽然握住他手腕,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他连忙伸手抱住,感觉怀里的人远比看上去更纤细瘦弱……这三年这人究竟是怎么过的?或者说铁手究竟是怎么照顾人的?有片刻他都有种想去砍了铁手的冲动。
顾惜朝昏迷不醒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唇色淡得完全失去了血色,肤色在夜色里简直白得可怕。戚少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怕人。立刻横抱起人,向靛堂纵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