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绫帐-戚顾》蓼萧

3、第 3 章

　　戚少商发现自己记不太清楚又上了几次茶换了几次糕点，他觉得“很不对劲”的那位映姑娘又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仿佛人家这一走了，他也就心魂不属了……呸这什么烂比喻。
　　明明隔了好几丈的距离，明明没有看见他、没有碰触到他，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仅仅凭一声琴，他就知道是他——惊才绝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即使化为灰烬，他也能一眼认出的顾惜朝。
　　这三年在汴京，因为铁手偶尔会寄信回来，又因为他去六扇们去的很勤快，和无情经常下棋和追命经常喝酒，所以总有关于这个人的零星消息。比如老八的那两枪伤得他很重，比如他因为傅晚晴的死心灰意冷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比如铁手奔走了很多地方终于拉回他一条命以后两个人之间的冷嘲热讽就没停过，铁手很头大，回信请教无情应该怎么办，无情给他两个字：“随意”。
　　再后来铁手就没强行要顾惜朝不喝酒、不出去乱逛、不折腾自己，顾惜朝也渐渐安分下来，铁手给京里的去信渐渐少了。
　　无情的确很明白顾惜朝，顾惜朝再疯再潦倒也还是顾惜朝，被傅晚晴一命换回来的顾惜朝。他难过，所以活的潦倒，并且即使这样折磨自己依然活得不快乐……可是再怎么不快乐，也不会拿晚晴给他的命开玩笑。
　　从这一点上讲，顾惜朝可能是最想“活”的人。无情曾说。只可惜他夫人并不会乐见他这个样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人在下棋，棋已走到残局，那天无情让他五子，然后两个人居然下到了长生劫，和棋。
　　无情看了一会儿棋盘，慢理斯条的收起白子，继续说。这个人，便像这局一样，循环往复为之劫。他如若不是这么痴，现在早已经站在庙堂之高，傲视天下了。
　　他喝酒，笑说无情你对他很感兴趣吗。
　　无情抬眼似笑非笑看了看他。感兴趣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戚兄……什么时候开始痴迷起博弈之道了？从我让你七子到现在五子，明日开始，我只能让你四子了。
　　终有一日会是互先。
　　再等个几年吧……他收完棋子，抬起远岱青山的眼眉，嘴角的淡笑意味深长。戚兄，我说的是，让你输棋输到现在还要往小楼跑也很辛苦，我今天就做一次好人。你能否回答我，为什么不杀顾惜朝？
　　……好吧。他发觉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没开始想，就觉得烦躁。
　　不思量，自难忘。

　　接近戌时的时候茶宴终于散了场。戚少商酝酿了半天想怎么问那位似乎很不简单但最主要是很美人的映姑娘他想知道的问题。说实话，他没有无情那样的头脑，但好在映姑娘是女人。
　　是女人，他就有法子。
　　只可惜一散场，那位映姑娘说了下去换衣服这一换就没再回来。戚少商快等到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子出来，看着留下来的几位客人，还没说话就先开始笑。
　　“诸位官人，我家姑娘被陆爷请去他府上了，今夜恐怕不回来。明日请早吧？”
　　戚少商摸摸鼻子，觉得自己真是很倒霉。其他客人倒都爱惜羽毛并不纠缠，径自散去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向那个小姑娘一笑：“请问是哪位陆爷？”
　　“就是刚才坐在那里，穿的很朴素并且不修边幅的一位。”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也就是杭州首富陆翌陆爷。”
　　杭州首富……还真看不出来。戚少商苦笑。
　　……与其跟踪着去坏人家风月，还不如在这里喝酒。猎人捉会飞的鸟的方法一向是以静置动，虽然他现在有些怀疑哪个是猎人哪个是鸟。
　　那小姑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问，就一福身转身退下，戚少伤连忙把她唤住，迟疑地问：“请问……刚才弹琴的是哪一位？”
　　“弹琴的……啊，是一位年轻公子。我们琴师最近病了，就请他来代几天……怎么了？”
　　“他……那位公子姓什么？”
　　“不太清楚。”那小姑娘又开始笑，“……您问这些做什么？”
　　“不是……”戚少商再次苦笑，“我是想问，你们这里有没有酒？我在这里等你们姑娘。”

　　靛堂其实是一个很妙的地方。说它雅，它总有文人雅客喜欢的矜贵；但如果你想，它也能有好酒，只要你肯花钱。
　　戚少商找了最近角落的一楼单间一个人喝酒。这里很好，离繁闹的前厅远，所以相对清净，又不会让人觉得寂寞。这种既糜烂微醉却又醒着的感觉很让人着迷。
　　敲过更，已经亥时过了。窗子开着，邻街。戚少商发觉自己简直要爱上江南的夜，夜凉如水，隔着雾看一街的花灯，颜色便不止是红黄两色；光华流转，白是动人心魄，青紫引人迷乱，众生之相，红尘千丈，丹青不能画。
　　正微微下着雨，街上行人渐渐散去，或者撑起了十八骨的油纸伞，于是静了很多，红色的气死风灯依然挂着，却显得孤清。一方山水育一方人，比如那素魄映千山似水的映姑娘，又比如顾惜朝，素衣魂魄，再冷刹血腥，眉眼间那一份茫然，却如同已经沾染了固化了，一辈子脱却不了，江南的满怀柔情烟雨。
　　……想着想着又会绕到这个人身上去。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不长不短的三年。在别人眼里他照样活的很好，身份换了很多了，曾经是连云寨义军的首领，然后是被通缉的要犯，被人从边塞一路追杀到京师，再然后补上铁手的空缺成为六扇门的捕头，最后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脚顿一顿，天下也要抖三分。
　　而那些他曾经想要得到留在身边的东西。红泪，红泪连等他回来道别都等不及就起身回碎云渊，再等到的消息就已经是一份喜贴，写明人不用到。老八从连云寨赶到京师拉他去抢新娘，又被他赶回去。他清楚的很，这次红泪是下了决心，往日种种，只做过眼云烟。
　　她是极聪明的女子。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知道他们两人的结局就如同那曾经被他从山崖上摘下的花朵，从此只有枯萎，待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下。
　　还有，顾惜朝。
　　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每每忆起这个人，想到的并非是纯粹的痛恨，更多的是惋惜，还有一种酸软，似乎是茶放的久了，凉却酸涩，哽在喉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连自己最后也茫然了——恨吗？是在恨这个人吗？应该……是恨着的吧？可是这种疼惜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又为什么那么想再见这个人呢？他杀又杀不得，留也留不住，存心在别人面前装出什么都不在乎了，然而一有这人的消息，又像是忘却了自己的立场，惶惶然不能自己。
　　就如同在鱼池子回答他三个问题时的答案一样。即使他知道最后会这个结果，他依然会这么做。他曾经那么想认这个知己，这个只一见面就让他不想用朋友两个字一言以蔽之的人。他戚少商的朋友太多，可是知己，今生今世，只有一个顾惜朝。
　　世上只有一个戚少商，也只有一个顾惜朝。
　　手中的酒在酒盏微微晃动，一阵潋滟。
　　可是，命运弄人，两两相忘。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即使顾惜朝在这里，又怎么样呢。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应该再奢望什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