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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零壹壹)逍遥 ...

  •   那阿穆尔老人原先就瞧出他与长夏族小孩生的不同,长夏族人,多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男子兼有一种彪悍豪迈之意。仙道虽尚未成年,但高大挺拔,形容矫健,日后必然也是一等一的男儿。这流川固然也是小孩子,可身形纤细,行走也不若草原少年,大步生风,只一步步,腰肢笔挺,每一步都如计算好一般,再坐下,亦是十分有礼。这伯翁年轻时也同几名派来西岭的中原官员交好,只听闻汉人士大夫,自幼便修姿容,注仪态,讲求坐有礼,站有姿,君子当有修竹之风。如今待看见流川,细细揣度,这小小孩子,定然是自小便修得这般姿态,如此算来,非但是个汉人,只怕还是汉人士大夫族人,魏晋以来,士大夫族皆已人口凋敝,更加贵不可言,这小孩子出生名门,当是无错。
      这样想来,顿生一惊,暗自道这小孩子不知什么来由,怎生在我长夏?

      他这般惊动,仙道全不理会,但听流川说不喝,便将那杯羊奶同自己那杯一起,放得远远的,转向阿穆尔老人道:“流川是汉人,喝不惯羊奶,也没什么打紧。”说着又生好奇,问流川道:“那流川你们汉人平素都喝什么?”
      流川撇嘴道:“茶。”答得颇为简洁。
      仙道知他不爱说话,若是问的烦了,定然要骂自己是白痴,那茶是官家之物,雅士才品,西岭边境,都是贫民,就算往年同长夏互市,也并无茶来交换,他生到一十六岁,并未见过这茶为何物,心中大是好奇,托着下巴想,不知这是什么名堂,总得寻来看一看才是,不然什么都不知道,流川又要说我是白痴啦。
      想到这处,转眼去看流川,又想到流川于长夏族诸事也是不甚明了,他两个既然日日都呆在一起,便是一日一问,自然也能将汉人那些古怪的礼法玩意问个清楚,又着什么急。不由得微微一笑。
      阿穆尔老人将仙道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他自这位世子出生时便看其长大,最是晓得仙道那等万事不萦于心的性子,但见他对流川如此关怀,暗中又生忧心。

      待授课完毕,他便寻了个理由,将仙道唤回帐中。师生两个席地而坐,面面相觑。
      阿穆尔老人眼睛瞧着那两杯羊奶,又瞧了瞧仙道,笑道:“世子相当关怀自己的小友呢。”
      仙道但笑不语。
      阿穆尔老人又问:“世子既然将别人当做是自己的耐吉,便是生死之交,却不知世子可知这小友的来历么?”
      仙道早就发现伯翁暗中打量流川,此时待问,只把眉毛一扬,暗忖道伯翁这人年纪一大,反而婆婆妈妈起来,如要相问,直接问来便罢,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旋即朗声应道:“自然。”
      阿穆尔老人一扶手:“世子请讲。”
      仙道便将流川来历一一说明,口齿清楚,言辞甚为达意简洁,待说完,顿了顿又道:“我知伯翁心里定然在想,流川枫一人空口无凭,又无对证,谁知真假?偏流川是个极别扭的性子,再不肯说谎骗人,他既然说他爹娘都死了,再不可能活着,既说来此地寻亲,再无他念。流川这么说,仙道彰就这般信。我既同他做了耐吉,年岁又比他长,自然当对他极好,好叫他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人,愿全心待他。”他抬头瞧向阿穆尔,微微一笑,“伯翁,我所言如何?”
      阿穆尔老人心道惭愧,神色肃然,眼中略有敬意,将手按在胸膛,略微低头道:“世子之言,深得草原男儿本心,为我所敬。”
      仙道起身向他行了礼,转身就要出去,阿穆尔老人当又叫他道:“世子不妨再坐片刻。”
      仙道回身奇道:“怎么?”
      阿穆尔老人起身,去帐篷一隅的木箱边,慢慢启了箱子,从里面抱出一尾长琴来,走回仙道面前,弯腰将琴搁在地上。
      那长夏牧民,多能歌善舞,短鼓和胡琴更是男女老幼人人皆会使,只未见过这等器具,不由俯身细看,伸手去抚摸那细细弦筝,弦乐轻启,其音清越动听,与草原之音不同。

      阿穆尔老人笑道:“这琴却也古旧,乃是我数年前同一个中原商贾哪里换来的,当日他曾为我弹此琴,真是清幽深远,只是我愚笨,不能弹它,就置在箱中,如今世子的那位小友,我暗自瞧来,倒是中原士大夫族家的小公子,琴操之奏,想必对他极是寻常,世子不妨将它送于你那小友,也略听听汉人的古琴之音。”
      那琴身暗褐,上有浮纹,不知雕得什么,样子精巧,仙道心中欢喜,忙向阿穆尔老人拜了一拜,抱着长琴转身出去。

      流川瞧着仙道兴冲冲抱着具古琴放在自己面前,登时眯起漆黑眼珠,先瞧瞧这琴,再瞧瞧仙道,脸上无甚表情。
      仙道眼巴巴瞧他,见他毫不理会,就伸手去扯流川衣袖道:“流川,这是你们汉人使的琴。”
      小孩皱皱眉,小嘴一撇,冷冷道:“那又如何?”
      仙道眉头弯弯笑道:“那你弹来我听听。”
      流川翻了个白眼,脸转到别处,不理会他。
      仙道知他性子极倔,若是不想弹奏,就是说的天上的花都落下来,也不会换他一句白痴二字,将眼珠转了一转,挪到流川面前,弯着眉毛还是笑:“流川,你若弹琴,我日后定然每天陪你过招,再不偷懒耍赖,如何?”
      小孩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咬着嘴唇,暗自琢磨了半晌,点头道:“好。”
      他正身去对那琴,转眼瞥见仙道喜上眉梢之色,究竟心地纯澈,当先提醒他道:“我许久不弹,只怕生疏,你还是别高兴的太早。”
      说罢起身去,将手置在水中洗净,拭干,又才坐在琴前,长长睫毛垂下来,竟连呼吸也幽静如无般。
      仙道正要开口,不料唇上忽的一凉,流川细细手指正按在他嘴唇上,做了个噤声之意,亮晶晶的眼珠瞪他一眼,将手指收回去,低头去调了琴弦。
      随即琴声忽起,弦鸣轻扬,其音细细,如细雨霏霏,悠悠洒洒散落而下。忽而转音,又有鸟鸣,其声啾啾,穿梭雨中,扑腾上下。雨声溅起,沙沙淅淅,再有风起,吹起乔木,树木摇摆,树叶微响。正要细听,突然万籁俱静,雨已静止,风回旋而轻,倦鸟归巢,四野无声,此时月出树梢,光洁皎白,昭昭清清,世间清平,无喜无悲。
      仙道还未回神,其音已止,流川将手从琴上移开,长长睫毛微微翘起,看他一眼,未出声。
      仙道也看他,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待片刻,仙道突地吸一口气道:“流川,你……你怎的……怎的能……能弹得这般好?”
      流川微微皱了皱眉,瞧了瞧琴,又瞧瞧仙道,奇道:“好?”表情一时迷惘。
      仙道将头一点:“我啊,简直从流川的琴声里,看到雨水飞鸟树木月亮,我虽是头一回听琴,但也曾听我长夏的乐师拉过胡琴,那时却未觉得如此。自然是好极!”
      流川看他说的挚诚,必然不是违心,然而他自三岁就由昭子光教授琴操,方才所弹奏,不过是琴操入门的浅显之音。他从小练习,虽久不碰琴,依然未忘,幼时也为昭子光弹奏,昭子光不曾说过弹得好还是不好,如今突然听到仙道所言,当真迷惘之极,一双漆黑眼睛眨了眨,低头去抚了抚琴弦。
      这下倒是仙道奇了,问他:“难道你从小到大,弹琴时竟无人赞你么?”
      流川脸色如常,淡淡道:“我小时只有爹爹和福伯两人。”昭子光有言,琴音如君子的德操,琴声旷古高洁,其志也当如此。故琴如人,自然不会来赞美他的琴技。
      仙道忆及他同自己说过,从小就住在府中,来西岭前从未出过门,也未见过旁人。自己正热热闹闹同草原上的小儿打闹嬉戏之时,只怕流川正独自一人在书房中习字练琴,顿时心中恻然,心道,他从小便没见过别人,出来之后,又没弹过琴,自然无人赞他。我怎的这般笨,还来相问,日后定然要百般的逗他欢喜。
      他一心要将此言岔开不谈,当下转口问他:“流川,你们汉家除了有茶,有琴,还有什么?”他本来只常听伯翁说道汉家汉家,这汉家究竟与长夏如何不同,随口说来,何等苍白寡淡。如今既遇流川,这汉族少年处处透着同他不一样的清雅幽落之意,令他对流川所出的汉家,生出百般向往,只盼着若是能瞧一瞧伯翁口中浩瀚阔大的中原汉室,使一使流川平素所用之物也好。
      流川听他相问,垂下睫毛,冷声道:“还有一个该杀的混蛋昏君。”

      仙道只觉一阵杀气突地扑来,从听说中原人甚为忠君,皇帝就犹如明神一般不可侵犯,一时不解,问道:“你们汉人的皇帝很不好么?”
      流川咬着嘴唇不说话,漆黑眼珠杀意毕现。
      仙道见他全身都是凛冽寒意,伸出手去,轻轻按住流川肩膀,柔声道:“流川既然说他是该杀的混蛋昏君,那他定然不好,唔,我自然帮你。”
      那北齐皇帝将昭子光冤杀,着实令小流川恨极。但他此时尚且年少,若说该杀,要从何杀气,如何去杀,当然另当别论,不过听仙道说的慷慨,流川心中也顿生出些许暖意来。
      如此这般,每日里两个少年白日里照旧过招比试,再去阿穆尔老人那里听些琐碎冗长的长夏先祖如何如何,流川心情若好,也偶尔弹琴或教仙道写几个汉字来,风吹着草原的草长得茂密繁盛,夏日一忽的就来到了。

      仙道那一日早晨跑来流川帐中,却显得比往日更加眉开眼笑,巴巴的凑到流川面前笑嘻嘻道:“流川,咱们今天不比试,好么?”
      小孩哪里理他,劈手一指去点他额头:“白痴。”不比试还跑来,找打么?
      仙道忙伸手去抓他手腕,脚下连着踏了三次方位来对流川的指,两人再次开打,帐篷里物事滚的满地。
      刚待拂开流川手指,小孩眼中精光一闪,手已握拳,砰的一拳直朝仙道面上招呼过来。
      仙道暗自吓了一跳,平素只见流川一招一式飘然临尘,哪知这小孩子一拳打来,倒也是虎虎生风,本来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再不敢分心。
      流川这拳乃是从搏击之术中变换而来,糅合了草原小儿的摔跤对拳招式,只求出拳快准狠,管你是谁长的什么模样有何见教,只管挨着一顿乱揍揍个鼻青脸肿就是。
      他这拳来的堪急,一不小心就要中招,仙道一时连退了几大步,眼睛一转,脚下使个绊儿,轻轻一勾,本也是草原小儿的小伎俩,随即手臂一转,去抓流川的腰,看准时机,往才身上一扑,登时将流川压在身下。
      可惜他虽扑倒流川,脸上却没躲过一拳,呼的一声,正中左眼,立即就钻出只乌眼圈来。
      这一拳挨得甚是结实,一时之间,倒在地上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挨打之人自是一愣,打着的也是一呆。谁也没觉着这般拧巴的倒在地上面对面可有什么不妥。
      约莫片刻,流川怒道:“还不快滚。”在下面抬腿就要踹他。
      仙道这才想到要痛,捂着左眼,跳到一边。

      流川被使了绊儿,正当生气,但又打中仙道,小孩暗自掂量,似乎自己占得便宜更大,又看仙道捂着左眼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不好拉脸生气,只将小嘴一撇,转身就要出去。
      仙道哪给他走,眼睛也不捂,伸手去抓他道:“流川,咱们玩儿去罢?”
      流川瞧他一眼,见他拉着自己衣角,样子颇傻,开口骂他:“白痴。”
      仙道听他声音清脆,殊无怒意,从地上起身,拉着流川就往外头跑去。

      他二人问一户牧民借了两匹马,跨骑上去,仙道一骑绝尘,当先往草原那头飞驰,流川不解其意,只能随他,渐渐驱马赶上,转头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仙道伸出手遥指远处:“这草原尽头,有大山,有林子,相传山中有专吃小孩儿的山神,长得凶恶非常……”说到此处去看流川,哎呦一声。
      流川眼睛眨一眨,正要再问,仙道哎呦哎呦好几声,拍了拍腿道:“我却忘了,流川你怕是山神最爱吃的小孩儿,若是被山神吃掉可怎么好,还是快些回去罢!”
      流川知他相激,偏生这小孩子最受不得激,仙道如若不说,他或者不去,这般说起,自当要去,撇过脸哼了一声,暗道谁是小孩儿,只怕山神吃的是你罢。
      两人你追我赶,遂向草原尽头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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