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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零壹零)竹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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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过后,素来安静空旷的长夏草原仿若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长夏族以放牧为生,小孩子自出生便长在马上,三岁小儿的骑术也精湛之极,他们世世代代,随着水草迁居安生,流川来此之时,正值深秋,长夏族大举迁往别处过冬,而现已是春时,风吹草长,自然便迁徙回来。
一批批迁回来的牧民赶着牛羊马群,车上架着毛毡,携着老小,有说有笑,显示回到故地,倍觉亲切。那些毛毡帐篷一个个在草地上立起,天穹之下,随处可见一片片雪白的羊群,马匹四散飞奔,有骑着马的少年驰马而过,马鞭轻轻扬起,发出啪啪之声。
流川自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多的人,每日里瞧着那些牧民家的小儿互相玩耍打闹,在空旷的草地上摔跤扑腾,当真茫然非常。
可对仙道而言,这等景象何等常见,他早瞧了好些年,再也无甚稀奇。往些年回到这里,父亲都极为忙碌,顾不得他,仙道便伙着各旗家的,在草原上骑马,或者索性卷起袍子,就着羊皮靴,在洛溪里捞鱼捉虾。初春的溪水冰凉,鱼虾也都是些小的,常常扑腾个来回,弄得衣衫尽湿也毫无所得,他年已十六,正是飞扬跳脱不爱拘束之时,越野植草鱼柱又都比他大个四五岁,因着身份年纪不同,对他反而恭敬陪同更多,久而久之,仙道极是无趣,也就作罢。
故此自识得流川,倒叫仙道生出多少欢喜来。每日天初亮就骑上白马往外跑,一路飞奔,远远瞧见流川的帐篷,也等不及马慢慢停下,自己由马上立起,一个飞跃,人如弓箭,直窜到流川帐篷门口才罢,待回头瞧自家的马儿,还在撒蹄跑着呢。
只是回回都闹得动静颇大,又是马嘶,又是蹄声,待揭了门钻进去,流川一掌已至跟前,仙道知他武功甚高,哪敢怠慢,便即忙不迭的躲闪,两人总得在帐篷中打得鸡飞狗跳遍地狼藉方住手。
这日自也如此,两人一掌相对,只差点将安西帐篷天顶也震的飞出去,整个篷子里再无一件齐全的物事,到处毛皮飞舞,连那枚悬下来的铁钩也被拧得如同麻花一般。
仙道往后撤步,笑眯眯的弯着眉毛道:“流川,再打下去,你就没有地方住啦。”说着弯腰去拾了地上骨碌碌乱滚的铁锅,去将那钩子拧回去,再将锅挂好。
今日比试,流川仍是输他几招,小孩将亮晶晶的眼睛眨巴一眨,冷冷道:“我总有一日打赢你。”旋即也弯腰去收拾。
他两个倒也快,只将破的皮毛拼凑到地上,再妥妥的压实,滚得一地的东西依样放回便罢,待收拾妥当,仙道即随地一坐,支着下巴笑眯眯的看流川。
小孩正抱着安西那件大皮的袄子置在角隅,转头时见他又在笑,当即将小小嘴角一撇道:“白痴。”
仙道从地上跃起,走到流川身边,将头凑到他面前,又黑又亮的眼珠转了转,轻声道:“流川,咱们来做耐吉,好不好?”
耐吉乃是长夏语,意指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流川想起仙道同自己说过,越野和植草便是耐吉,若是植草受了什么委屈,越野当真是宁可舍弃自己,也必然要同植草一道承担的。只他性子颇为冷淡,待仙道着实算不上亲密无间四字,不知仙道为何要引自己为耐吉。
他心中不解,小小脸上顿生狐疑之色,一双乌金色般的眸子瞧着仙道,仙道最是心思机敏,兼之流川单纯,有什么心思都写在眼睛里,直叫人一瞧便知,便即伸手又想去揪流川的鼻子,小孩狠狠一眼瞪他,只有作罢,笑着说道:“所谓耐吉,便是好友的意思,所谓好友,就是对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啊。”
流川心中暗道,谁待你同别人不一样了,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仙道见他不信,偏要叫这别扭小孩信了不可,便问他:“流川,你可同别人与我这般对招么?”
那流川从小到大,所识才不过六七人,哪有人同他过招,仙道一问,确当没有,当下摇了摇头。
仙道再问:“那可有别人日日来你这里同你玩么?”
流川瞪他一眼,只能再摇头。
仙道点头道:“是了,都没有,流川自然对我与旁人不同。至于我嘛……”他用手去摸摸鼻子,笑眯眯道,“我从小有越野植草鱼柱一起,但他们因我是长夏王的世子,哪里会同流川你这般待我,就如我是个普通人一般,只叫我舒服自在?整个族里,人人都道我说不上我师父的名讳,是不肯说而非不知道,流川你却不这么想”说到此处,他将两手一拍,笑嘻嘻道:“这便成了!我与流川,当是天生的耐吉。”
流川听他一番话,真称得上“啰里啰嗦,胡说八道”八字。可转念间,想到仙道这般好的敌手,若是自己不同他做耐吉,他一不高兴跑掉,日后再来寻差不多的,定是难上加难。耐吉不过是旁人的称呼,若自己当听不见,便是听不见,自与流川枫毫不相干。但仙道这般好的对手,却不能让他溜了去。
他心里有了打算,顿时眯起漆黑眼珠,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仙道听他答应,不由得大喜,正要张口说话,却看见流川瞧着自己,那眼光极为狡黠,如同一只正在算计的小狐狸般。
果不其然,算计毕了的小狐狸剑眉一挑,冷冷道:“做耐吉也无妨,只你日后需日日来陪我过招。若是偷懒——哼!”嘴角一抿。
仙道天生性子里最是无拘束懒散惯了的,昔日那位道人教他武功,每日只执着长棍跟在他身后暴跳,才督促他日益精进,待师父一走,又闲散起来,哪知这却挖了个坑,将自己埋进去,偏偏小流川最是认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再无回寰,仙道想到日后每天都得打得精疲力竭,顿时蹲在那处垂头丧气。
约莫大半月,整个长夏族皆以返回草原,扎起帐篷,放出羊群马匹。草原牧民,讲求族人即家人,尊长夏王为最尊贵的王汗,历代长夏王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王汗下分四旗,乃是草原上最最善于骑猎搏击的勇士,再有八丘,十二旦,二十四佤,丘、旦、佤中所生男子,自幼便学习骑术射箭摔跤,个个都十分彪悍,平素也做为中军之力,保护长夏子民。
这族中并无郎中大夫,全族皆信奉巫师,巫师皆是四旗之中年老的长者所任,这些长者多长寿,为长夏王做算卦卜问相面告天之术,再又见多识广,寿泽绵长,亦代族中牧民开方问药。历来长夏巫师都被称为伯翁,十分受到族民敬重礼待,因卦问之事,本属通天之智,并非是长者就可任,如此长夏的伯翁,只剩下一位,乃是巴图亚拉旗的阿穆尔,如今也有九十八岁年纪了。
阿穆尔老人自上一任长夏王时便做巫师,到仙道父亲又一任,乃是族中学问见识最为渊博之人,便连寻常琐事,长夏王亦时常相问,待仙道稍微大些,更将唯一的世子交于阿穆尔老人做学生,学习长夏文、长夏族史及长夏经。
这长夏人口众多,迁徙当是大事,长夏王先行开拔,到得草原后,诸事繁杂,都得一一相问,并未理会仙道,如今迁徙已毕,牧事和顺,长夏王当即便来到阿穆尔老人帐中,瞧瞧仙道的学业。
他只当这世子必然恭恭敬敬,听伯翁讲述长夏族浩荡的族中大事,哪只那阿穆尔老人正独自在帐中看经卷,再无别人,就连伴着仙道一起听学的越野植草鱼柱等,也是不见踪影。
这长夏王性子豪迈,为人刚直,四下一看,向阿穆尔老人问道:“伯翁,彰儿呢,怎不在此听学?”
阿穆尔老人起身向他行礼,微微笑道:“王汗,我已好几日未瞧见世子了。”
仙道自小聪敏之极,举一反三,灵台澄明,世间少有的慧根,只是性子散漫顽皮,长夏王忙于族务,长夏王妃又早逝,这孩子整日就在草原上撒着性子的东游西荡,旁人都拿他无法。
无人管教世子,这长夏王草原汉子,脾气粗犷,难免过于严厉,只恐打骂教不出长夏未来的王汗,这才将仙道托付于阿穆尔老人,只盼着仙道勤勉好学,将来做最好的王汗,却哪只几日功夫,这小子又溜得没个踪影,
长夏王一时怒从心起,回身问身后两名随从道:“世子都跑到哪里去?”
那两个随从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世子每天天一亮就骑马跑了,午饭也不见,直到天黑才回来……”见长夏王脸往下一沉,后面那句“看来心情颇好”是怎么也不敢往外说了。
长夏王哼了一声,迈步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沉声吩咐道:“速去将彰儿找回来。身为世子,到处乱跑,也不知在哪里闲逛,成什么样子!”
话音才落,已有人在不远处搭话道:“父王找我?”
长夏王将头一转,正看到仙道站在七八步外,弯着眉毛看向己,身边还立着个少年。他心中正是恼怒,便大步朝仙道走去,口中喝道:“哼,你这小子,整日里游手好闲,父王问你,你为何不去听伯翁授学?你这些时日都跑到何处去!”
仙道扬起眉,将头转向身边那少年,笑道:“我去找我的耐吉啊。”眼睛里俱是暖洋洋的笑意。
长夏王听他一说,两道浓眉不由一蹙,也去瞧这少年,却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子,脸上无甚表情,显得寻常之极,唯独一双眼睛点漆般黑亮,灼灼如星辉般莹澈,一头漆黑头发只用细绳束在肩后,穿着件极素的长袍,个子高挑,只是过得纤细了些,瘦巴巴的没什么斤两。
他心中讶异,暗自道,莫瞧着彰儿整日悠闲散漫,自小却是个古怪性子,心高气傲的很,若非一等一的人,这小子哪肯结交,却不知这小孩子什么来历,竟让他引为耐吉!
心里不解,不由得朝这素衣少年又多瞧了几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夏王才复又转向仙道,高声道:“就算是去寻耐吉,怎能耽误了听学?这便去找伯翁赔礼!”这忽儿口气已大为柔和。
原来草原上男子多以广交朋友为荣,长夏王少年时也爱四处寻着差不多大的孩子结交玩耍,只是长夏王汗,生来在族人眼中便即高人一等,实难寻着耐吉,互为知己,慷慨同义的,他冷眼看来,这瘦巴巴的小子自然没什么长处,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却着实冷淡平常的紧,显然在心里并非当他是尊贵的王汗,自然也不将仙道视为尊贵的世子。天下人颇多高低贵贱之分,小孩子家小小年纪,已学的趋炎附势的嘴脸,最为长夏王所不喜。故而瞧着流川那倔强清冷的样子,倒叫这王汗暗自赞许。
他生性豪爽正直,当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既然是仙道的耐吉,看起来又是个好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流川漆黑乌软的头发叹道:“这孩子……倒是瘦了些……怎的这般轻俏。”向着流川抚须嘱咐,“孩子,日后你需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长得健壮些才好,这草原风起时很大,若将你吹了去,可不叫你爹娘四处去寻?”这一句却已是长辈同小孩子开的玩笑话。
流川听他口气,倒将自己看做小娃娃,登时朝他瞪了一眼,嘴角一撇,将头别向旁边。
那长夏王见他摸样极可爱,哈哈大笑,抬步而去。
仙道待父亲走的远了,才朝流川道:“我父王就是如此,你看他长得黑胡子大个子,心里可喜欢小孩子,流川,父王定然很喜欢你罢。”说着微微一笑。
流川漆黑眼睛眨一眨,反驳他道:“谁是小孩。”心中颇是懊恼。
他早上又同仙道比试过招,使得是搏击术第十九、二十四和六十七招,本来搏击之术讲求虎虎生风,只他身形与别个不同,太是纤细,那安西真是武学奇才,竟将原本动用内力的搏击之术按着流川的身形运气之法,重又做了修整,本当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学,却不知为何,仙道都一一拆得,故此小孩便又输了比试。
两人先前打赌,若是流川胜,仙道过了午时需再陪他过招,若仙道胜,却要流川陪着一同去阿穆尔伯翁那里听长夏文。既是流川输了,君子一言驷马一鞭,小孩心中大不乐意,倒也乖乖陪他回来。
仙道拖着他手腕钻进阿穆尔老人帐篷之中,见老人盘腿坐在那里看经,立即站住,先行礼道:“伯翁。”
阿穆尔老人早听得脚步,唔了一声,合上经卷,将头抬起,朝着仙道看了一眼,又转向流川,微笑道:“世子,这位小朋友是你的耐吉么?”他年轻时也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如今年纪虽大,听力尚好,想来是听到仙道在帐外所言了。他一面说一双眼睛打量流川,沉吟不语,目中若有深忧。
仙道点头道:“是啊。”说着扯了流川在毯子上坐下。
阿穆尔老人站起身来,取了两只长杯,给他们两个斟了羊奶,又回到坐上,将经卷塞到旁边,向着仙道道:“世子,上回咱们说到先祖从阿纳达山取了活水,返回草原来啦,是不是?”
这长夏族史,既古老又漫长,中间掺杂着各种传说和神话,仙道每次听完,都大为混沌,全然不知先祖都做了什么,这才闹着流川也来听,听伯翁提起上回,也不晓得上回到底说到何处,吱唔含糊了一声,便转头道:“流川,这是羊奶,你可爱尝?”
小孩将杯子举到面前,闻到一股腥膻之气,顿生不喜,将杯放回摇头道:“我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