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仙愿兮》宋迤

3、（三）

　　忆起往时的上元节，娘亲总会带着我们去银河看凡人放的灯愿，子时一过，成千上万的水灯便熙熙攘攘的从银河的地际涌上来，欢欣雀跃之余，我徒然也会生出几分感慨，不知为何凡人会有这么数不尽的愿望。但不过几千岁的年龄，最不喜好刨根究底的琢磨来琢磨去，感慨不过瞬时而过，看到万里流光的银河璀璨得好似梦境，自然欢喜居多。

　　可如今想来，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处。他们向我们许愿，一百个里头好歹也有那么四五个，是大概可以实现的。

　　然我们做神仙的，一旦有了真正的愿望，却叫哪个来帮我们实现？

　　我趴在客栈雅间的窗沿上，怅然的思忖着到底该不该下去。我欢喜热闹，可如今却没有一个至亲再能陪我热闹了。

　　不经意见瞧见元尧于客栈楼下不远处提着两只灯笼，走得甚是稳健。因着相离太远，大街上灯光又甚为强烈，恰巧在他面上投下一个阴影。那张不清不楚的轮廓印在脑海里，我突然似曾相识的心头一跳，见此不知为何如同抽了风一般，双手撑着窗沿伸出头去偏想要将他此刻的形容瞧个清楚。

　　“咳...”

　　我身子一滞，寻声望去...东沂山那位神出鬼没的神君正堪堪的立在我身侧，真切不过。

　　我竟然忘了他是个颇有修为的风流神君，来无影去无踪显然是他出门在外神秘风流的必备技能。

　　“天君果真是好兴致。”他一张笑盈盈的脸吓得我心都跳停半拍，继而将我还悬在窗外的半个身子拉回来，及其轻柔的替我扶好发冠，“天君虽然法力无边，可世事难料，若天君一个不小心从这里跌落下去，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压住了那么一两个凡人，这却叫虞何如何是好？”

　　我深以为尴尬，干笑道：“神君真是会说笑啊…” 接着瞥见他两手空空，异道：“咦？方才我瞧见神君手中提了两只灯笼，眼下怎么不见有了？”

　　却不知元尧原本空空如也的双手如何就倏地就多出了两只灯笼来，而且那灯光强盛异常，不仅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通亮，还把我的仙眼给闪了一闪。

　　我欣然接过灯笼，偷偷瞟了瞟元尧神君亮晶晶的眸子，满足的想道，这元尧神君吧，我确实不大待见。可这灯，倒是甚合我意。

　　蓦地一会，雪白的灯布上却多出了个粗犷健壮的人影。我新奇的将灯笼提至眼前细细观摩。灯布上所绘制的那人的双臂肌肉虬结而起，眦目欲裂，手里还持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斧头。

　　再往下看，他居然只穿了一条褴褛的兽皮裤衩.....

　　初视至此，我嘴角抽了一抽，将头撇向元尧神君，示意请教。

　　元尧神君立马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娓娓解释道：“此为元始天尊，凡人在灯笼上绘其神像，为的是纪念天尊的丰功伟绩。”

　　“天尊？...盘古？”顷刻间，灯面上的这位胡渣凌乱的原始猛汉，与脑海里那个常年身着鸦青色袍服，冷峻孤傲的俊秀青年的身影交织在了一起。

　　元尧神色复杂的将我望着，眉头微不可查的蹙起。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声盘古，已经犯了四荒里的大忌了。

　　继而我用手捂住嘴，强抑住铺天盖地而来的笑意，憋着笑沉声对他道：“对不住对不住…”

　　转瞬就敛笑凝神，回复我深沉严肃的天君形容来，替自己开脱道：“你们天尊同我从小便十分要好，他的面相与身量我自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说话间两眼又不经意扫过灯面上，嘴角又忍不住将要开始抽搐，万幸我及时刹住了脚，把那层笑意狠狠的压在了心底，并未堂而皇之的发出声来。后甚辛苦的拢了拢嘴角，方才继续沉着嗓子笃定的接下说道：“断不会是这番样子。”

　　元尧神君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双眼渐渐弯起。

　　我直觉他那么花枝乱颤的样子真是何其危险。

　　但见他拱起双手，一团和气的对我谦虚：“小神见识浅薄，实在让天君见笑。只是...虞何活到这番岁数，印象中的天尊便是这幅样子，还望天君指点，天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闻言为之一滞，倒真低下头冥思一番，然后随意的对着他比划道：“他的身量，大约...便是你这么个样子。”

　　我细细的想到，盘古虽算不得强壮，却也不能将其看作是柔弱；虽不是什么彪悍的神仙，举手投足间的威慑力却同样也不容得小觑；虽生了一张命犯桃花的好面皮，惹得天庭若干大小神女仙婢日日茶饭不能思夜夜辗转不能寐，却依旧毫无风流之态，十分正经。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盘古，当时却只瞧上了我那么一只丑了吧唧的小雏凰。莫说其他神仙，就连我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想到这一层，便也触及了我的伤心事，未免又有些伤感。

　　“我都已经忘得差不许多了，你将这灯笼上的画像给除了罢，改日等到我想起再说与你听。”

　　他终于收了笑容，诺了一声后，让我啼笑皆非的盘古神像才化作墨滓渐渐散去。

　　转瞬间，我与元尧神君双双提着灯笼到了另一处境地。

　　我面前是一池清亮的河水，河岸的对面是熙熙攘攘放灯愿的凡人，而我所处的这一岸却十分冷清。

　　元尧神君兀自蹲坐在地面上，将手中的灯盏轻轻放在河中，悠闲的用手拨着河水，道：“天君不必讶异，虞何不过设了一层结界。”

　　说罢他又持过我的灯笼，托在手中用折扇轻轻一拂，便化成了一盏莲花水灯，末了又浅笑盈盈的把它递回给我。

　　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木讷且小心翼翼的接过水灯，照着凡人的样子用手掌护住灯顶，不让它被风吹灭。

　　却见元尧神君直起身来，将两只修长的大手拢在了我护住灯芯的右手上，笑道：“此乃天火，等闲的风是绝不会有什么能耐叫它灭了的。”

　　我了然的唔了一声，“那这盏水灯，若是放在这凡间的水上，遇风不能熄，遇水不能浇，岂不是永生永世都不会熄灭？”说完此一句，我才倏然想起，子时一过，大大小小的水灯都会被水神推至银河，待它飘到了天上，那灯火死不死，便还是要凭它自己的造化。

　　我苦笑一声，“神君何须要用天火，既只是依着凡人的样子放个灯愿，那么用普通的明火就已经很好。”

　　元尧神君显而没有料想到我会如此伤情心酸，于是将我手中的水灯又化回了原来的那个灯笼模样，如此之后我们又默了好一阵。

　　忽见他神色有些不同寻常，为了缓和方才的尴尬，我关切的问了一句，“神君莫非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警戒的眸子倏而又变得轻松起来，笑着对我说：“不是什么大事，但需将劳烦天君先在此处等我一等。”

　　我点了回头，扯了扯嘴角，柔声道：“无妨，我侯着你回来便是。”

　　后又回过头仔细琢磨头顶那颗又大又圆的月亮，欣慰的发现人间的月亮确实生得颇为诗意。

　　然我到底不是什么守信誉的好天君。元尧神君刚走了一阵，我左右抖了抖方才抬得过狠了的老脖子，心想着外头那么热闹，而我却要如此百无聊赖的独自呆在结界中，这未免也忒荒凉。于是我安慰自己道，我便就只出去那么一小会儿罢了，就算以我现下的法力出得了结界不能再入，元尧神君也一定神通广大能感应到我身在何处的。

　　是以，在将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反复推敲了几番后，我便稳稳当当的拖着灯走出了结界。

　　然凡事不会有绝对的利处，正所谓万事万物都是矛盾的结合体，所以推及到我的这个灯笼，也免不了要有万事万物的通性。原本我是觉得，那两只灯笼亮是亮，大是大，招摇是招摇，我们提着兴致不减应该反增才是。可这灯笼现下却醒目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元尧神君是原本就长了一张神仙面孔，看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也不甚出奇。而现下损失最大的反倒是我，原本长的平凡不出奇的一张面孔现在却要因着一盏破灯被这多人瞧着，却不免有些扫兴。

　　需知树大便要招风，那么灯大便也总也是要招个什么不吉利，故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我手上的灯换一换，合一合了这灯节众灯齐聚的氛围。

　　然而就在我正欲找处僻静地方施上个小法术把手里的灯变上一变的当口，却不经意撞上一副结实的胸膛。

　　我赶紧的跳开一步，望见那迎面与我相撞的凡夫俗子却生了一张不俗的神仙脸。若不是他从头到脚的凡俗之气，我怕真要凭着那张脸断定他是同我一般下界的哪路神仙了。

　　我没怎么踏出过天界，只单知道凡人眼也是眼，鼻子也是鼻子，可凑齐了左右也不过是一张凡人嘴脸罢了，故凡人皆是长的不甚出彩的。虽然神仙也不是个个都生得出尘绝世，譬如我...又譬如我父君座下镇守南泽之地的神兽通天。

　　可能长成如此一副神仙嘴脸的凡人，我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只见那公子滞着眸子顿了一顿，后颇为有礼的欠了欠身子拱手对我道：“无意冲撞贤弟雅兴，还请海量。”

　　贤弟？我心下窃喜一番，看来我果真瞧着芳华正茂得很。于是一扫先前不快，望着这位公子满是亲和之意。

　　紧接着他就打量到了我手里那只亮得与众不同的大灯上，然后曲手一指：“贤弟这灯，倒是颇有趣。”

　　我微不可查的将拿灯笼的手往后边挪了挪，继而摆出一副自认为很有风度的笑脸，对这位长相不俗的公子道：“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这是我家祖传的...”话却卡住在此，不知用什么体面词来形容我手中的这只灯，奈何那位晚生的双目胶着我的脸，求知的欲望看起来甚是迫切，我只好捏了把汗硬着头皮道：“...无敌...大灯笼...故是看着奇特些。”

　　只见他愣了一愣，继而大笑道：“ 确然很是无敌。”

　　我十分尴尬的跟着笑了两笑。

　　紧接着他又打量到了我很是窘迫的脸上，一双眼睛看起来煞是明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我咬了咬嘴唇，心下正在纠结到底编个什么像样的名字才好，却是在不经意瞥到他手中折扇上的清竹之后，方才拟定主意。

　　于是正色道：“在下姓山，单名一个竹字。不知...”

　　话在口中还未说完，却被不知何方泼过来的一盆凉水，给硬生生的打断了。

　　我堂堂一个天君，在那一盆子凉水将将要倒下的时候，居然毫无警觉性？

　　我堂堂一个天君，堂堂万物之龄长，竟然在凡间，被一届凡人欺辱至斯？

　　就在我眯着眼感叹造化弄人时运不齐之际，我面前那位善解人意的兄台不顾天气严寒，毅然决然的将衣服解下来裹住了我的身子，我甚感欣慰，而又甚感不适。

　　而现下灵力尚未复苏，我因着浑身上下的这股寒意开始不住的颤栗。

　　“贤弟...”他眉心紧锁，一派正气的将我望着，继而切切的说道“贤弟这样回去，怕是徒然叫令堂担心...”

　　我打着牙颤虚弱的对他摆了摆手，尔后脖子一歪，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