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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红烛 ...

  •   第十八朵、红烛
      红烛渐亮,隐隐的,宫里已然透出喜气。自那次后,已然有两三个月,我再未和四贝勒谋面。每每他来长春宫请安,我都主动回避。我承认我有几分惧怕他,不是惧怕他的森冷,而是那种寥廓温柔的眼神。如此的温柔太过容易让人心动,而我已不再被允许随意心动。
      这些时日八贝勒时常来看望我,这些来往多多少少看在十三眼里,我不说什么,他似乎也浑不在意,我便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情。其实十三似乎是最清醒的人,因为他看透了四贝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也看出了那皇位之争似乎加上了另外一项筹码。苏东坡说得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感情这个物件不可捉摸,当局者迷,旁观者也不一定清明,然而一旦刻意便不再真实。
      “月茹,近日十四爷的婚事也操劳得差不多了,日子就快到了,你我总能歇歇了。”我和月茹端着茶一齐朝暖阁走去,今次是十三福晋来访,静容姐带着小婉柔来看德妃娘娘,老太太高兴的不得了。
      月茹点点头,道:“是啊,就这些日日子可真累坏你我这帮人,甭管是谁,都全员出动,还不是为了十四爷和完颜格格的婚事?”她似乎看了我一眼,随即接着道:“我倒听谙达说,万岁爷似乎想把十四爷留在宫里住,可真真是闻所未闻呢!”
      我暗自瞠舌,康熙老爷子此等心事下人都能体察的如此尽心尽力,看来他身边那些太监果然是阅心高手。不过一般人不可能知道这等内幕消息,怎生如此泄漏了去?
      不过康熙后来确实将十四留在了宫里住,似乎是淑芳斋。
      “噗哧!”我一不小心笑了出来,“那不是小燕子住的地方么!”
      月茹听得迷糊,还没开口问,便到了暖阁门口。我来不及解释,就进了门。一推开门就听见婴孩咯咯的笑声,特别悦耳。说句实在话,我如今差不多二十五六岁了,也开始渐渐喜欢上孩子。这宫里不少孩子,却都是皇亲国戚,不容亲近。听着小婉柔的笑声,我不知怎么的,有些怅然。静容这一生虽然经历过苦难,却最终天伦叙乐,也能寿终正寝,安详离去,终是个好归宿。而我呢?命运如同摇摆的扁舟,面对着无垠浩瀚的大海,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彼岸。
      “啊……筱颜啊,快来看看,这孩子多玉雪呀!”德妃娘娘愉悦万分,声音都比平日有力。
      我点点头,将茶托交给紫袭姐姐,便走到娘娘身边。小婉柔长得娇俏十分,分明是静容姐的模样,眉清目秀,清朗非常,却偏偏一双眼睛像极了十三,黑黝黝的透着光亮,伶俐又倔强。想到倔强……十三笃定而倔强的眼神在我眼前放大,我小心翼翼牵起婴儿的手,那感觉软绵绵的,当真是骨软。
      身旁的静容也是嫣然看着我,道:“筱颜,几时出落得如此水灵?”又对德妃娘娘道:“额娘,筱颜这丫头当真是好姑娘,容貌好,性情好,重要的是还读书知史,文武兼修,您将来可真要为她寻觅个好婆家!”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德妃娘娘道:“这当然非儿戏了,莫不是我满洲的真真巴图鲁,我断不会将筱颜交与他。”说得也非玩笑。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地磕头谢恩,只是觉得心下很乱。想起胤禩的怀抱,我不知如何开口,我不知如何说,其实我已心有所属。这么看来,我和胤禩的一切,似乎永远拿不到面儿上来提,总得遮着掩着,藏藏掖掖。女官和皇子之间的情愫本不是什么禁忌,但是我和胤禩……不管我们在不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只怕绝不会云淡风轻。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是我的愁,却无法找到如此明确的载体,那样无处不在地侵蚀着我这颗疲惫的心。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想抱抱这个孩子,看向静容,道:“不知福晋能否把小格格托与奴婢?”
      静容嫣然一笑,让奶娘将小婉柔送至我怀。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孩子,点了点她可爱的小酒窝,她便“呵呵”地笑了起来,明亮澄澈的眼中渐渐泛出沉溺的笑意,开合着小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哦哟哟,小柔想说些什么?”德妃娘娘叫紫袭寻来了一支拨浪鼓,冲着小婉柔晃了起来,牵住孩子的小手,咂咂嘴。那样子估计和十几年前她逗弄十四时差不多,她渐渐苍老的容颜也焕发出活力。女人果然还是疼孩子,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疼爱也有个底线。比如说,德妃娘娘从未这样对过四贝勒吧?
      想起那天四贝勒对我说的故事,我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我是独生子女,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不知道没有母亲疼的滋味。可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这种缺失的亲情随处可见。四贝勒不单单是四贝勒,这宫里曾经有或者将要有多少个凤子龙孙会再次经历这样的辛酸,我不敢想象。
      早先就听说过,那些公主们甚是无奈,有些人更是自打小儿便定亲外邦,注定有一天要走草原、越戈壁、远嫁他乡……在外人看来,这都是无上的荣耀,锦衣玉食,生活优渥。但是这些华丽丽的外表下,掩藏着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无情呢?皇子的境况稍稍好些,即便出生后立即会被嬷嬷太监抱走,但母妃终究是疼他们的。
      公主则不一样,她们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却永远比不上自己的兄弟,得不到自己母妃的宠爱,得不到父皇的重视。如此这般,她们便显得微不足道了。然而,却还要用她们的人生交换国家利益,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清朝的公主,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这样令人惊异的数字曾经深深震撼了我。但那个时候的我仅仅是一种同情。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们的辛酸。她们沉寂在默默深宫中,平日里不怎么走动,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们。而她们的母妃,比如德妃娘娘,就似乎只零星提过几次自己的女儿。大部分时间,她的心思都是系在儿子们身上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眼神正巧对上小婉柔。那个小可爱似乎还不知道情绪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毕竟未满半岁,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奶娃娃,只是咿咿呀呀地,伸出另一只小手握住我胸前那一绺流苏。小小的手,紧紧地我,我笑了笑,有些感慨。
      和娘娘、静容酬和了一阵,我便退了下去。虽倒是婚期逼近,大件儿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但是一些小细节还是需要有人一点点完善。我拉上了紫袭、月茹,三个人吩咐下面的苏拉们细细地准备着婚礼的器物,样样都要过我们的眼才能被准使用。这样一来,月茹叨扰了好一阵的假期就泡汤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干工作。
      对对,干工作。

      夜眠这些日子自然是呆在自家府内待嫁,十四阿哥也是在北古口练兵,估计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他这一次回来只怕紧接着就要准备婚事,时间很紧,因此德妃娘娘也就要更加上心些。待到操劳了差不多,我终于挑了闲暇的一个午后,坐在跨院的石凳上读起了李义山的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轻轻读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我似乎真能感觉到那份儿爱情的柔暖。只是那种感觉对于我来说,是奢侈的。这我早就知道,默默接受。唯一的不甘,就是八贝勒。
      胤禩……每每想到他,除了温柔幸福外,还多了份艰涩。他又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在尽力地摸索着,直到到达他心灵深处,找到属于我的诺言。
      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一转头,竟是八贝勒。我吸了口气,脸上却不自禁地飞上两抹红晕,看着他眼带笑意,我有些窘,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又想什么呢?”他笑眯眯地问道。说着走到我身边,揽过我的肩。
      我险些靠在他怀中,只是鼻尖点着他的第二颗盘扣儿,突然想起了情侣最适合的身高比例,不就是女孩儿的笔尖刚好点到男孩儿的第二颗纽扣么?笑意不禁养了上来,甜甜的掩都掩不住。
      “怎么笑得这么甜?”他顺势坐到石凳上,将我拉在身侧,狡黠地问。
      “反正……不是在想你。”我努努嘴,有些调皮地翻了他一眼,却还是禁不住露出温柔。
      “小丫头,你此话当真?”他刮了刮我的鼻梁,又捏了捏我的鼻尖,佯装凶狠地瞪着我。
      “难道有假?”我也不示弱。
      他牵过我的双手。他的手很大,却白皙纤细,将筱颜小巧玲珑的玉手恰好收入掌中,挪捏着,好似最精致的器物,细细地把玩。
      “那我刚才听见谁在读‘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是你?啊?是不是你?”八贝勒笑着对我说,语气明显是在逗我。
      我一听,有些气不过,敢情把我当猴耍呢?于是甩开手往跨院外面走,边走边道:“哎呀呀,有些人好生自大,怎生知道我念叨的是他呢?”语气中难免含着故意气他的嚣张。可没走几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双突如其来的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
      我几乎要停止了呼吸,却感到他温暖的胸膛贴在我的背上。缓缓地,他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呼吸近在耳畔。那暖暖的气流不断熏染着我的脸颊,和煦如春风,混合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我不敢转过头去,我也不敢猜度他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
      只是,这个姿势好熟悉……我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冰天雪地,我和那个人站在花园中,谈论着一个近乎无畏的话题。犹记得那个时候,他问我,我是否喜欢他的八哥。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回答得好干脆,云淡风轻,也不需要思考。我说,我不喜欢。仿佛是一锤定音,最后的忠告。只是现在……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身体渐渐凝滞,我的手抚上他环住我腰身的双臂。
      就在我的手轻轻游走之际,我忽闻八贝勒一句话,震得我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如果……你想着的、念着的是别人,那么我,该如何面对?”他的语气那么轻,那么痛,以致于让我只得瘫倒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地沦陷。

      ——琳筱,不是我不想挽留你,而是我不能挽留你。
      ——有时候,爱你就要给你自由。如果我不能陪你去追寻梦想,那么我就不能折断你追梦的翅膀。
      ——所以,我才轻易放你走,让你朝着梦想的彼岸飞去。如果我可以让你拥有梦想,那么我愿意放弃我们之间的爱,给你自由。
      梦中,云锡轻轻念着这几句话,在一个模糊的雪天,樱花树奇异地花满枝头,花瓣徐徐飘落,和雪花幻化在一起,缠绕,纠结,最终轻轻落地。
      又是云锡,即便我脱离了那个令人伤心的时空,我仍就能够触摸到你的痕迹。你是我命里的劫,不容许让我否认不爱你。即便我愿意不爱你,但是有些痛只能藏在心底。即便我现在爱上了别人,但你仍旧可以让我流泪伤悲。这是此生断不掉的过往,扯不散的记忆。
      胤禩是我心头的柔软,不容触碰;而云锡,则是最隐秘的伤。
      梦见他……
      还记得上一次梦见他,那是一个下雪的时节。那个时候,春寒料峭,我和胤祯开始走向岔路。
      而今天,当我从梦中醒来,他已然要娶妻。
      那个自己还稚嫩未脱,只娶了一房侧福晋的孩子,居然要娶妻了。他,终究还是要长大。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是在宫里舞剑。当时的他好生有势,要知道这宫里能够舞一把开刃之剑的人屈指可数。那个时候,还真是单纯。那个时候的笑,不含一丝杂质。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只如果这样,那多好。我可以没有烦恼地和他畅谈古今,抑或是饮酒赋诗,无忧无虑。该死的爱,如果没有这种莫名的冲动,也许现在我还能够和他靠在一起,赏春柳,看夏花,观秋月,舞冬雪。
      而不管怎样,事已至此。我和他之间,也只有用微薄的缘,去疗伤了。
      今天,你就要娶妻了。祝你幸福,祝你快乐,祝你坚强。
      当我穿戴好,夜眠已经准备进宫了。传信的人一到,我们这边就开始张罗。大件儿的东西已经制备好了,小件儿的也以最快速度摆放安置,整个长春宫忙碌却不慌乱。
      接二连三有道喜的娘娘们,宜妃,荣妃,惠妃,甚至是良妃。当然,还有那个时候得宠的和妃。我看见良妃,秀丽的眉目,淡淡的,不知道怎地,突然想叫她一声:“额娘……”
      我苦笑,这个时候竟还这样想着其他,却不想一回身和妃正巧进来,登时心里“咚”的一声。这个年轻的妃子有着姣好的面容,眼中泻出柔美的月光,却和良妃的面容渐渐重叠,成为淡淡的氤氲和吻合。
      康熙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只是这样的做法,对哪一方都不公平。究竟是怎样的顾虑让康熙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进退不得,竟然用回忆去填补自己空缺的心?
      我不知道,只能规规矩矩地行礼。和妃也是温润性格,却显然更年轻活力,笑起来眼角眉梢有一丝妩媚。
      招待各位娘娘们,显然是我的习惯,手法娴熟。不知不觉,我的世界已经从原来的整个地球缩小成这样一个狭窄的长春宫。哎……既来之则安之,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地方,我该知足。
      待到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就坐,寒暄完毕,夜眠的队伍已经到了御花园。在长春宫,夜眠要梳妆打扮,按着规矩行礼,以这里为起点,朝着十四阿哥的新府邸——淑芳斋迈进。
      我作为德妃娘娘的女官,被先遣至御花园的连理枝下。于是我带着一行人快步向连理枝奔去。
      花盆鞋踩着石板,当当作响。我跑着,一股宿命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一天我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那个终点走去。
      夜眠在那里等我。当然,她是十四福晋。
      我在她之前赶到那里,排好了官队,静静候着。夜眠这遭从宫外进来,虽然不是正式的婚礼仪仗,但一板一眼总是带着皇室礼节的,我不敢轻怠。眼瞧着一行人影影绰绰分花拂柳而来,我心里突突跳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果不其然,夜眠在队伍中间,穿着素色旗装,迈着典雅的官步,流苏前后摇曳,竟是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也好,这样和十四站在一次,方才是一对璧人,至少外人看来是夺目的。
      夜眠瞧见我,微微笑了笑,道:“来了。”
      我点点头,走到她身旁。她带着的人就此停下,不再向前走。这送亲的队伍至多到达这里便停止了。从神武门一路南下,这里便是终点。而自此开始,迎亲的队伍则会带着待嫁的姑娘朝着阿哥额娘的宫殿走去。
      我伸出自己的手,让夜眠将手搭上来。夜眠看了看我,我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
      是啊,走到这一步,你还是要嫁给他。就像你说的,即便婚后他娶谁你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你必须是他的正室,你必须是名正言顺的十四福晋,为他管理府中事务,替他带孩子,给整个家上上下下盘算花销。
      夜眠,这是你必须走的一步,这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
      多好,你还未将心交给别人,只是不想给他而已。若是现在你心有他属,那么你还会是仅仅无奈的表情么?我轻轻握住夜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在我耳畔轻轻道:“我知道,我还算幸运。”
      她算和我心灵相通,知道了我的思虑,安心地笑了笑:“放心,我会好好的。嫁给他,或许真的不是什么为难事。”
      我知道她是在自己安慰自己。这京城里的富贵女子,多半是盼着嫁给皇室,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样的俗世想法那番普遍,夜眠身上却没有。她是高傲的,是清爽的,是漫漫的,不受任何世俗的拘束。
      人人都想着做富贵牡丹,可她却思索着如何脱离尘世,隐入山林,哪怕是一朵孤单的菊花。
      这样的女子,不简单。
      胤祯能够娶到她,我看,才是天大的福气。否则,如果不是夜眠淡薄的性子,雍正即位后,年轻气盛焦躁傲然的十四,如何能忍下这口莫名的怒气?
      这一路似乎相当漫长,我们仿佛走了几个世纪。从连理枝下,到长春宫内,穿越了多少门廊,迈了多少门槛,我们终于在暖阁前停下。
      “德妃娘娘,夜眠姑娘到了。”我推开门,冲着德妃娘娘道。
      彼时还有几位妃子正坐在暖阁里,一听新娘子就要到了,皆向德妃娘娘辞行。按着规矩,这些后宫妃子皆是要回避的。德妃娘娘不好挽留,就由着各位去了。几位娘娘袅袅娜娜穿着华服迈出暖阁,从我和夜眠身边走过。
      良妃娘娘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知道是我多想还是确真,我感到她看我的眼神分外奇怪。我心里打了个突,托着夜眠的手猛地一跳,夜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正看见我和良妃娘娘两个人暧昧的眼神,皱了皱眉。
      我连忙收回神色,冲着夜眠笑了笑。她没有什么表情,转过脸去。
      此时公公出来宣了话,是娘娘叫我们进去。于是我扶着夜眠走了进去。我可以感觉到夜眠和我头上重重的旗头,以及厚重的服装,还有那沉甸甸的垂坠的流苏。
      一步一步,我走了过去。扶着夜眠,我们跨过了最后一道门槛。
      暖阁的门缓缓关上,我抬起眼,看着德妃娘娘,终于知道,这一场权利的交接仪式刚刚拉开了帷幕。

      满人有闹洞房的传统,特别是这一群皇子,家里兄弟多,闹起洞房来规模气势自是比平凡人家大得多。这不,今天晚上多少人都瞅着这一出好戏。
      还未到十四阿哥骑马迎亲的时刻,我站在梳妆打扮好的夜眠旁边,看着一旁苏拉拖着的盘中的红苹果,想起了十三的婚事。那天晚上,静容似乎也是做在这个位置,等待着十三来迎亲。那个时候,是我亲手将这个苹果交给了静容,并且告诉她,握紧苹果,握得越紧,就越平安。
      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夜眠。而将要来迎亲的人,是那个桀骜的十四爷。
      他从北古口回来了,却未曾和我谋面。我抿了抿嘴,心里有些荡漾。然而看着夜眠端坐在那里专著等待的样子,我却又有一丝丝感动。
      几位阿哥贝勒还没有到,他们会直接去淑芳斋。而我,则负责一路上跟着婚礼仪仗到达淑芳斋,作为德妃娘娘的女官,在淑芳斋关注婚礼进程。
      大概过了有一刻钟,外面的礼乐声响了起来。那声音透着喜气,而且特别张扬。我闭着眼睛,就觉得周围是温馨的红色。
      我扶起夜眠,叫喜娘将苹果放入夜眠手中。
      ——抱歉,我无法亲手将这个苹果交给你,因为我无法预言你和他的未来,究竟算不算得平安。
      夜眠结果苹果,我只道:“握紧了,握得越紧,就越平安……”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夜眠点了点头,喜帕晃动。隔着红盖头,夜眠道:“谢谢你,筱颜。”
      我抓住她的手,将手心得温度传递给她,道:“祝你幸福。”
      于是,我扶过她的胳膊,带着她走了出去。
      从今往后,你就是十四福晋,你就要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也将成为你的天,你的地,你这辈子唯一需要遵从的人。
      丝竹作响,声势浩大。
      迈出宫门,踏上石子道,我看见那个骑着骏马的人。他穿着红色的袍子,系着红色的腰带。红色很衬他,让他看起来容光焕发。
      他看见我,却仿佛没有看见,眼神直直越了过去,落在夜眠身上。我别过脸,扶着夜眠上了花轿。夜眠的手突然攥紧了我,低低道:“筱颜……”
      我道:“去吧……”手上施了一股力,将她推进花轿。
      抬起头,我看着前方,队伍开始前进,我跟着花轿,一路走着,仿佛前方有走不完的路。
      石子路很硌脚,我忍住疼痛,微笑着走着。前方是胤祯的马,他骑在马上,英姿飒爽。
      一直到了淑芳斋,胤祯下马。他又回过头。
      这一次,他看见了我,四目相对,他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声。只是我隐约分辨出,那是一句对不起。
      也许桀骜的他,本不会道歉。然而他却做了。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很自私,不曾为谁做过任何改变。在这个时代,情情爱爱总是牵扯着我的心,却从未让我动真情。
      即便是胤禩,我也未因为他做过什么改变。
      正想着,我已经将夜眠送进了洞房。跳过礼拜的情景,下一个瞬间,我已经站在了十三阿哥的身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见我,起先有些吃惊,后来想到可能是德妃娘娘派我来的,便没有再问。
      “筱颜……”他唤我的名字。
      我应声看过去,正对上十三关切的眼神。他道:“你和四哥……”
      我道:“四贝勒想必什么都没有说。”
      十三点点头,道:“不然我何必要问你。”
      “四贝勒既然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十三爷,您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因由,又何必问个究竟?”我笑道,越过他的肩膀,朝着身后的厅堂看去。
      那个地方,是大摆喜宴的地方。十四正和诸位皇子贝勒应酬饮酒,而十三是好不容易得闲脱身的,于是我又道:“前些时候我看见小婉柔了,真玉雪的孩子,十三你真是有福气的人。”
      “筱颜你笑话我呢吧?到时候你的孩子,绝不比我那淘气女娃儿差。”十三从不和我避讳这些事情,毫无遮拦,竟也开起了我的玩笑。
      “我的孩子,又在哪里呢?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只怕十三爷还得再等上几年,才能见着个比婉柔还要玉雪的孩子。”我倒不羞,只顺着他的话说着,突然觉得十三的话有些道理。其实若是我真的嫁了个好人家,也未必没有好归宿。
      只可惜命不由己,我真真没有办法。
      “筱颜,德妃娘娘不会亏待你的。”十三语重心长。
      “我知道,可是我的命运不在我的手上,即便再好,若是不对我的胃口,也算不得什么幸福。”我说得混不在意,心里却已经敲打了无数遍。
      胤禩,或许我真的可以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可是即便随了我的心,就真的可以幸福了么?
      你真的,可以给我幸福么?那样爱你,可是幸福,却真的在这里么?
      每每想起八福晋强势的眼神,我都有些不寒而栗。你的正室是个如此高贵倨傲的女人,如果我真的进了你的府,你真的成了我的天,那么我该如何面对那一方庭院内的另一个主人——我的主子,你的正妻?
      我闭着眼睛,甩了甩头。不要,我不要,就这样依赖于一个男人,盼着他偶尔来给我一丝偶然的幸福。
      正在这时,太监突然叫道:“四贝勒到,八贝勒到!”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十三。而十三则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门口,久久无言。

      我是守在洞房前的女官,从前堂拐个弯就可以看到我。换而言之,我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可以远远地看见前堂。
      觥筹交错,十四被接二连三地灌酒,这些声音都被我一一听在耳中。期间,胤禩被灌了四次酒,四贝勒被灌了八次酒,而十三……虽然没有十四的次数多,却也多得够呛。
      这怎生能让人不醉?我觉得有些闷,便叫来了小苏拉,让她顶替我一会儿,而我则选择出去透透风。看来我始终是个喜欢在重要场合中途偷溜的人。和去年的除夕一样,我又一次进入了花园。
      御花园里此时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挑了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坐着。我开始犯困,揉揉惺忪的眼睛,觉得整个世界渐渐柔和。
      “请你快乐,请你幸福,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我看着澄澈的天空,突然有感而发。“请你快乐,因为你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如果你害怕,你厌倦,那么大不了飞到热带的岛屿游泳。”
      “你怎么知道爷不是旱鸭子?”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
      我抬头,正对上他如星如月的眸子,脉脉如水,直直晃到我心上。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不是应该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喝酒么?身为新郎官,他怎么能翘班呢?
      “十四爷。”我连忙起身,向他请了个安。
      “起来吧。”他冲我伸了伸手,站在不远处。星光投了下来,虽然很熹微,但是却能淡淡氤氲出他的轮廓。
      “十四爷该回去了。”我淡淡地说,低着头。夜风有些凉,吹在人心上,也是凉凉的。我有些不自在,说话的时候也难免生硬。
      “赶爷走?”十四调笑道。
      有多久了,没有见过他这么轻松的表情?自从那件事情过后,我们之间便仅存了尴尬。我知道自己被他吓怕了,但是我也知道,他不坏,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我,是否伤他太深了……
      “不敢。”我退了一步,又坐到了石头上。十四见我并没有要跟他来礼节这一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我的不远处坐下,看着天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淡淡的酒精味飘了过来,我看了他一眼,正看见他苦涩的嘴角,心里坠了一下。
      “其实我早知道了。”十四笑着看着天空,轻轻道。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他猛然看向我,噗嗤笑了出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辜的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喜欢我。”十四说得很轻松,仿佛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别人告诉自己的故事。
      “十四……”我有些凝滞,竟不知如何跟他讲话。
      “去年的除夕,你不是偷跑出来了么?就像现在这样。”十四说着,嘴角微微上扬,勾起的却不是什么甜蜜芬芳。我心里不怎么好受,手不自禁揪住了袖间的帕子。“你也知道了,我也有这个毛病,喜欢偷跑出来透气。所以那天,我也出来了。起先我没有发现你也在外面,直到我看见四哥从林子里走出来,我才因着好奇偷偷凑了过去,竟看见了独自一人的你。我不敢靠近,只是静静看着。月光下的你似乎有些郁闷,眉头锁着,让人有些揪心。”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手在颤抖。
      “你和十三的话我都听见了。看来你不愿意嫁给我,是铁板钉钉了。那么我,也不多纠缠好了。于是我回去后,皇阿玛为我指了婚,我只能不躲不闪,安安分分接受。”十四说着,语气有些惆怅。我知道,他一定为此纠结万分,只是事到如今,物是人非,他即将娶妻,再说出这一番话来,也只是云淡风轻了。看来时间终能抚平一切,包括那些深深的伤痛。即便无法完全抹去,至少也不会痛得刻骨铭心。
      “夜眠姐姐是个好人,她会好好待你的。”我说着,只觉得时光罅隙,如白驹过隙,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这一番波折,终是如镜花水月,留不住,也带不走。
      “你们所说的一切,我都知道,也都明白。筱颜,你且听我说完,说完我就去……掀开红盖头,安安分分做个成年娶妻的阿哥。”十四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于是过年那几天,我又去找了你。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我也伤了我自己。你那么坚定地拒绝了我,让我仅存的梦幻也如泡沫般破碎。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啊……我决定要忘了你,却无法控制自己去见你,哪怕是为了去讨些讨好夜眠的法子也好。于是,我去找了你,看着你释怀的样子,我真的不忍心再去毁掉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而我也认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有一日,我被九哥叫到府上喝酒。那次,八哥和十哥也都在。席间十哥提到了你,说你和十三的关系甚是亲密。我无奈,低着头喝酒。他们的谈话我不想多听,因为和你关系暧昧的人恰恰是我,我又何必在假装着怀疑你和十三哥?却……却偏偏正瞥上八哥一晃即逝的眼神。我登时怔住。我是个男人,我知道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只是我没有料到,那个雪天我在盛怒之下胡扯的话语竟然应验!八哥果然是喜欢你的,只是那种喜欢很淡,淡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又或者,这么说吧。八哥自小性子就淡,外人看来就是这样,可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是要强得很,只是给人感觉很淡。所以当我看到他的波澜,我就知道,他对你……应该不浅。”
      “那天,我喝醉了,迷迷糊糊回了宫,生怕被皇阿玛发现。谁成想,那天你竟然去找了我。我心里本就苦涩,却撞见了你,于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十四,你不用向我说得这么明白。当你穿着喜袍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夜眠的时候,你的口型已经告诉了我,你不再是那个纨绔任性的孩子了。至少,你愿意放下自己的骄傲,去向我道歉。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以你的身份对我这样身份的人做出那种行为,根本不必要做什么解释。而你,已经做到足够。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本来嘛,就是……孽缘。”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说,当你想哭的时候,便抬起头看看星星,这样你的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
      “是啊……所以当我看见你在八哥怀里哭泣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失去你了。你可能会说,我从未拥有过你。但是筱颜,至少让我存一丝幻想,也是好的。”十四的语气中透着苍凉,仿佛是凉到了心里,落在骨子上,有些震颤。“你看,八哥那么喜欢你,我前脚进宫,他后脚就跟了上来,生怕出什么事情。所以,你要好好珍惜……”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个约定么?”十四道。
      我一愣,却终于记起,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不过,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我才能放你走!
      ——爷有什么事吩咐,尽管说就是。
      ——你不用担心啦,不会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事儿我现在还没想好,呐,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十四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我笑道,却突然觉得时间好快好快,快得我已经追不回很多事情。
      “筱颜……你始终记住,我在这里。”十四站起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你,始终在我这里。”
      “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一直等……我说过,我的未来还很长。筱颜,我始终在这里,只要你回头,你就可以看见。”十四慢慢地说着,一字一句很是认真。
      我点了点头,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我会的。谢谢你……胤祯。”我道。
      “筱颜,也谢谢你,让我长大了。”十四说着,转过身去,静默离开。星光下,他的背影晃动,红色那么深那么烈,在他身上却只透却了茫然与无奈。
      “十四……”我叫住他。
      他身形一顿。
      “好好对夜眠姐姐。”我叮嘱。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秒钟,夜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袍子。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单薄得像一片纸。
      “我知道。”他沉沉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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