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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实业救国的梦 ...

  •   孙啸万万没有想到,温宏甫的动作比他想象的快得多。就在孙啸二人离开昌盛纱厂的第二天,董若泽就不请自来了。
      依旧是温文尔雅的微笑,有如春风般和煦的力量;依旧是优雅大方的动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风度。但他的到来,对谢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董若泽微微背过手,打量着昌盛纱厂残破的厂房,“听说,谢老先生有意将昌盛纱厂转让,不知是什么价格啊。”
      谢云坤心有成竹地摆摆手,呵呵一笑:“对不起呀,这位先生。您的消息恐怕有误,昌盛纱厂并没有转让的打算,现在棉纱正是紧俏的时候,我怎么会把昌盛纱厂转让呢?让您白跑一趟了,真是不好意思。”
      “哦?没有吗?”董若泽眼睛后的双眼依旧带着笑,“那真是我弄错了呢。不好意思,打扰谢先生了。不过……”他顿了一下,“我斗胆问一句,谢先生,昌盛纱厂最近的生意如何?”
      “这个嘛……”谢云坤故意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笑容中意味深长,“前一段时间不太好,不过现在已经有转机了。还不错,比你想象的还好。”
      “那就好。”董若泽的笑容看起来那么的友好,“那就祝谢先生和昌盛纱厂一帆风顺。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要走。
      “不送。”谢云坤并不友好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
      董若泽莞尔,对他的厌烦置若罔闻。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虽然现在的离开未免有几分灰头土脸,但是董若泽脸上的微笑从未减退半分。在气势上,他已经胜了谢家一局。
      待他走到工厂门口时,突然对厂房外堆积的棉纱来了兴趣,他长时间地盯着堆积如山的棉纱,带笑的眼睛中掠过一丝阴险。
      谢思逸暗觉不对,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眼前,面色不太好看:“这位先生,您还有事吗?如果没有,请离开吧。”
      董若泽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他几岁的男子,伸出手指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很好听的声音淡淡说道:“这么好的棉纱就这么随意地堆在外面,会损坏的,多可惜啊。”
      “不劳您操心了。反正这棉纱都已经是别人预订好的,再有几天就要运走了。”谢思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董若泽没再说什么,轻轻地走了。
      “还想要我家的纱厂,没门!”谢思逸狠狠地挖了他一眼。一想到董若泽灰溜溜地离开,他的嘴角就咧到了耳根。活该呀,这种人!
      董若泽坐到车上之后,摘下眼镜按摩了一下鼻梁,就势靠在坐垫闭目休息。前排的助理看着他悠哉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地转身说:“董经理,现在昌盛纱厂不肯出手,温先生那边怎么交代?”
      “不急,”董若泽连眼睛都没睁,白净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慵懒地说,“反正他今天不卖,明天也会卖。昌盛纱厂,早晚都是先生的。打电话告诉先生,我可能要在这里多呆几天了。”说罢,呼了一口气,居然安心地在车里打起盹来。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助理也不好回嘴,只好喏了一声,不再言语——不知道这个总是让人难以捉摸的董经理这回又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招数。

      第二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上午九点多,孙啸正在办公室看账本,欧阳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闯了进来。
      “怎么了你,慌成这样?”孙啸有点疑虑地看着他,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欧阳的声音少有的失控。

      当董若泽到达昌盛纱厂时,火已经被熄灭了。工厂内一片狼藉,工人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泥水、棉纱混作一团,现场仍旧混乱。谢思逸脸上被烟灰熏得白一块黑一块,正指挥着工人把抢救出的棉纱移到暂时安全的地方。
      董若泽的目光落到昨天堆放棉纱的地方,那里正是最早起火的地方。现在,堆积如山的棉纱已经消失了,唯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扛着抢救出的几捆棉纱,狼狈地往别处走去。
      作为现场唯一一个衣装整洁的人,董若泽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自信。简单地扫视下去,他发现自始至终,谢云坤都没有出现。
      谢思逸仍旧指挥着工人,无暇他顾。直到董若泽一直走到他面前,才注意到他。“你来干什么!”谢思逸不耐烦地吼了一句,突然恍然大悟,一把揪住董若泽一尘不染的衣领,“就是你叫人放的火对不对,就是你!你想得到昌盛纱厂,就找人烧了我们的棉纱!”他的眼睛几乎可以喷出火来,“我早就应该猜到,昨天你刚刚提醒我,晚上仓库就着火了,不是你会是谁?你卑鄙无耻,这么下流的招数也想得出来!你……”他刚要动手,拳头却被董若泽身后的随从拦住了,“臭小子,放开!”
      谢思逸怎肯罢休?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他被两个人同时抓着,根本动不得。他也只能用仇恨的眼神盯着董若泽。
      董若泽轻轻弹去衣上的灰尘,微笑着面对谢思逸几乎可以喷出火来的目光,声音依旧很优雅:“带我去见你父亲吧。我想,他现在应该很乐意见我。”
      “你……”谢思逸无语,只好指了指后面的院门,“我爸在后面。”
      “谢谢。”董若泽点点头,转身对随从,“都在这里看着,不要打搅我和谢老先生的谈话。”
      之后,便只身进了那简陋的小院。
      谢思逸看着他的身影在院门处消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后来他回忆旧事的时候说,若当时知道董若泽要做什么,他死都不会让他靠近父亲半步。可惜,当时的他太简单太傻,什么都没有想到。
      董若泽穿过空荡荡的小院,径自走到谢云坤所在的房间。他看到谢云坤失魂落魄地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账本,礼貌地敲了敲门,“谢先生,我又来打扰了。”
      谢云坤目光几乎是有些呆滞地抬起头,看到董若泽那双带笑的眼睛,空洞的双眸突然燃起了熊熊怒火,“你,是你!你……”但他的愤怒只坚持了一秒,便迅速熄灭了,他落魄地瘫坐到椅子上,“果然是你。我早就该想到的,温宏甫的人哪里会那么轻易罢休。你们处心积虑一年多,不就是等今天吗?我昨天居然还庆幸,以为一切都了结了。我好糊涂啊……”
      董若泽淡淡地等待他说完,拿出一份早拟好的合约,轻轻地放在谢云坤面前,“温先生让我给您带句话:谢老先生的厂子虽然毁了,但温先生敬仰您的抱负,还是想继续这次的合作。合同我已经带来了,谢老先生不看一下吗?”
      说罢,将合同书往谢云坤面前推了推。谁知谢云坤伸手将合同狠狠地仍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不必了。请你转告温先生,他的心意谢某心领了。至于厂子,谢家已经找到了合作伙伴,不敢高攀温先生。”
      与他的义愤填膺相比,董若泽看起来是那么冷静。他弯腰将地上的合同书捡起,仔细地掸去了上面的灰尘,依旧微笑,“不知昌盛纱厂的合作伙伴是哪家公司啊?”
      谢云坤冷哼一声,“对不起,无可奉告。”
      董若泽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谢云坤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忐忑,不禁问道,“你为什么摇头?”
      董若泽的目光直视着他,晶亮的镜片后面的双眼,完美地隐藏了他的城府。“我在想,谢老先生,可惜了啊。”
      “什么可惜了?”谢云坤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董若泽的淡定让他感到不安。
      “当然是您的生意,还有昌盛纱厂,实在是可惜了。您不说,我也猜得出,昌盛纱厂的合作者一定是家不小的公司,否则也不敢轻易和您做生意了。比如您以前的那些客户,不就是么……”董若泽说得意味深长。
      “你……”明白他的所指,谢云坤不禁气结。
      “……所以,它一定是家大公司了。如果让我乱猜的话,应该也是一家上海的公司吧。不过,谢老先生就没有想过,以昌盛纱厂现在的状况,你们的合作还能继续下去吗?……”他故意顿了一下,“您要知道,越是大公司,越是注重效率。可现在的昌盛纱厂,别说提供更多的棉纱了,连原来已经被订购的货都无法供应,厂子毁成这样,有哪家公司还敢和您合作?”
      “这……”他的话让谢云坤不得不犹豫,但一想到孙啸的话,他还是坚定地说,“我的合作者和你可不一样,他在乎的不只是利益,一定会给我时间重整纱厂的。”
      “是吗?”董若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么讲义气的人吗?”他的笑容多了几分不屑,“谢老先生,不是我想破坏你们的关系,您怎么不仔细想想,当初你们合作的基础是什么?棉纱,对吧?”再多的义薄云天不都是建立在有足够棉纱的基础之上么,可现在……他要的棉纱,您供应的上吗?就算他给你时间调整,可他给你的时间是让你用来给他生产棉纱呢,还是让你用来补足现在亏欠的棉纱?换句话说,如果你们开始合作,现在损毁的棉纱你拿什么补偿客户;如果你用剩下的时间去生产棉纱补足赔款,那你和那家公司的合作怎么办?”他冷眼看着谢云坤的镇定一点点解体,而慌乱一点点浮上面容,适时地将合同书再次放到他的面前,“谢先生,您要好好考虑啊。那个合作者,就这么可靠吗?”
      “这……”谢云坤无话可说,思忖良久,终于屈服,“你们出什么价钱。”
      董若泽淡定地开口,“温先生说,他愿意先出十万,帮助谢老先生补足赔款;此外,以昌盛纱厂现在的状况,想要出售最多也只能卖到十五万吧。”
      “什么?!你们想用二十五万,就买走我的昌盛纱厂?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光是我的纱锭,就不止这个数。你们做梦!”
      面对他的怒不可遏,董若泽很有耐心地扬了扬眉毛,“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谢先生。仓库毁成了这样,库存的棉纱几乎全军覆没,您的纱厂也只剩这个价格。更何况,不一会儿要债的人就会把这里堵个水泄不通,您拿什么给他们?万一他们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毁厂房抢机器的事情,您的昌盛纱厂可就连这个数都卖不上了。更何况,您还有个宝贝儿子呢。您得为他着想,您就愿意把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留给他?”
      “你……”谢云坤对着董若泽优雅的面庞怒目而视。良久,他突然哈哈一笑,“厉害,真厉害!温宏甫的手下果然名不虚传。你真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啊,每一句话都说得入情入理,让我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年轻人,果然厉害,老夫佩服!”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卖!二十五万就二十五万,反正我也没有退路了。合同是吧,我签!”说罢,拿起毛笔,在合同书上重重地写下了“谢云坤”三个字。笔风苍劲,流露出他难言的愤恨。写完,恨恨地将合同书扔到了董若泽脚下,“滚吧。”
      “谢先生好爽快。”董若泽满意地将合同书捡起放好,“那在下就不打扰了。谢先生早些歇息。”转身欲走。
      “且慢!”谢云坤突然张口,“这位先生,老夫还有一言相劝。”
      董若泽极有礼貌地颔首,“请先生赐教。”
      谢云坤抬头看他,满眼的鄙夷,“先生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可惜却不走正路,为虎作伥,到处谋财害命,实在是可惜啊……”说着,嘲讽地摇了摇头,但董若泽只是含笑听着。“先生,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先生好自为之吧。”
      董若泽点点头,不为所动,“多谢谢老先生提醒,在下记住了。”随即转身出门,再未迟疑半刻。
      仿佛被抽去了最后的支柱,谢云坤瘫作一团。现在的他像是没有精魂的行尸走肉,眼中的光芒消散了,原本的硬朗没有了,顿时苍老了数十倍。
      “爸!爸!……”谢思逸焦虑地跑了进来,“爸,您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他说什么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谢云坤没有焦距的瞳孔出现了一点亮,他粗糙的手抚过谢思逸的头顶,满眼的愧疚和心疼,“儿子,爸爸把昌盛纱厂卖了。”
      “卖了?卖给他了?为什么?孙啸不是已经答应五天之后就来吗,为什么还要卖给他?”谢思逸又急又困惑,语速也快了许多。
      谢云坤摆摆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儿子,爸爸对不起你,没能给你留下一个好厂子,反而还要你来收拾残局,你别怪爸爸好吗?”
      谢思逸忙不迭地摇头:“我怎么会怪您?您已经尽力了,怪就怪温宏甫太阴险,太狠毒!爸爸,没关系,我还年轻啊。我还有机会重整旗鼓,谢家不会就这么倒了的,您放心吧。”
      “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谢云坤似乎困了,昏昏欲睡地侧过头,“思逸啊,我累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那好吧,”谢思逸不放心地说,“您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好……”谢云坤的声音已接近梦呓。
      谢思逸轻轻地退出房门,并小心地关上了房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谢云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墙壁上悬挂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大字走过去,脚步格外的沉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毕生的追求,他毕生恪守的原则,如今一切都完了……“孙啸希望可以帮谢老先生一把,让谢家重振昌盛纱厂,继续为实业救国发光发热……”孙啸的话犹在耳畔,可惜……来不及了,温宏甫终究还是抢在了他们的前面,如今再多的豪言壮举,都已无法将败局扭转,他再也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了。谢云坤,你已经一败涂地了……可是不甘心啊,为什么温宏甫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就可以轻易得到他毕生的心血?
      “谢云坤哪谢云坤,”他看着头顶的八个大字,双拳紧握,眼中有泪光闪现,“老天无眼,把你逼到这一步,你如何与天斗啊!”说完,狠狠地将书法从墙上扯下,撕了个粉碎。
      他撕的,不仅是那八个字,更是他的心血,他的奋斗,他的追求,他的梦想,甚至……他的生命。
      十分钟后,谢云坤悬梁自尽,在谢思逸悲恸的哭号中含恨而终。一代实业家,就此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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