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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谢思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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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啸的车拐了个弯,停在昌盛纱厂门外。他和欧阳一前一后下了车,迅速地走进纱厂。
也许是因为太焦急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胡同里,董若泽的车就停在刚好可以看到他们的地方。“董先生,是孙啸!”助理惊讶地大声说,“原来他们的合作伙伴居然是孙啸!”
董若泽并没有像他一样大呼小叫,他略侧过脑袋,从车窗看孙啸二人仓促的脚步,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难分喜怒。他定定地看了那么久,一直等到孙啸二人的身影消失,他才缓缓地收回目光。“孙啸……”他低声自语,意味深长。良久,“回上海吧,向先生复命。”
孙啸穿过冷冷清清的工厂,过分的寂静已经让他隐约感到,事情的发展一定比他了解到的更坏。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当他走到曾经和谢云坤畅谈的客厅时,迎接他的会是近乎惨白的灵幡。
“这……”欧阳也愣住了。他看向孙啸,孙啸眉心深锁,一脸的震惊,居然已经说不出话来。
背对着他们跪坐在一边的谢思逸听出二人,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悲戚地向火中扔着纸钱。
孙啸有些僵硬地走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天……只有一天而已,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发生了什么?”谢思逸目光空洞,机械地重复他的话,“还能发生了什么?温宏甫的人烧了我们的棉纱,强行买走了我们的厂子,更……”他哽咽了,“……逼死了我的父亲。”
“为什么不联系我?!或许我们有办法。”孙啸有些愤怒地问。谢思逸被他吼得抬起了头。孙啸本还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谢思逸苍白的脸和无力的目光,所有的责备都咽了下去。
“联系你有什么用?”谢思逸苦笑,“我们的棉纱没有了,资金就没有了,更有无数的客户等着上门讨债,我们的合作根本不可能继续下去。你又不是慈善家,这么大的烂摊子,你管得了吗?”他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孙啸的无畏无惧曾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现在……谢思逸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父亲去世的时候留下字迹,叫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他还说,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老天要整垮谢家,我们怎么做都斗不过天的。所以,也请你不要再追究,这是我谢家的命,谢云坤认命了。谢思逸……也认命了。”
孙啸定定地看着眼前过于衰老的年轻男子,眼神复杂,“那好……既然你认命了,现在昌盛纱厂已经没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谢思逸被他问愣了—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想过,“我……再说吧。先让父亲入土为安,我的以后……走一步算一步了。”
“走一步算一步?”孙啸不屑地笑着,“谢思逸,你还真是有出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吧?满肚子的知识就教会你听天由命?”
可他的嘲讽并没有换来谢思逸的半分改变。他仍旧失神地跪在原地,双目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火苗。可再旺的火焰,也点燃不了他眼中的阴霾。他的声音像是没有躯体的幽灵,惨淡,凄凉,“那我又能怎么样?我家的昌盛纱厂没有了,我父亲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想报仇,也想找机会扳倒温宏甫,可我算什么?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我不听天由命,还能怎么办?”
“那你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你父亲化成灰,看着温宏甫的人来收走你家的纱厂,看着你自己被扫地出门……那样很舒服是不是?”孙啸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阴冷。
“是啊,很舒服……”谢思逸的苦笑在孙啸看来是那么惹人恨。“舒服?……”孙啸冷冷地重复着,欧阳很少看到他如此生气的时候,凭欧阳对孙啸的了解,他已经离爆发不远了。
果然,孙啸原地走了几步,突然一脚踢翻了所谢思逸面前的火盆,紧接着又是一脚,正好踢在谢思逸的脸上,他重心不稳一下子趴在地上,嘴角都渗出血丝来。根本不等他说什么,孙啸用手指着他的脑袋,暴怒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有些畏惧:“姓谢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德行多让人瞧不起!你哪里配做谢云坤的儿子?当年你父亲拼死拼活攒下家业,他受到的挫折比你现在更残忍,可他走过来了,他拼了三十几年。你呢?这才第一道坎你就过不去了,认命了现在有多少人看着你你知不知道?谢老先生在天之灵等着看他的好儿子如何让重振家业;那么多的债主等着看你如何让处理残局;温宏甫的人就在不远等着看谢家的笑话。你就这么这么一直沉沦吧,正好顺了人家的心意……没错,这世道不公,欺行霸市的都前程似锦,好人都没有好下场,可是……你这副德行,太让谢老先生心寒!”他突然掏出了枪,这让欧阳吓了一跳,万一他愤怒之下失手开了枪,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欧阳连忙上去拦住他,“先生,冷静点。他可是谢老先生唯一的儿子。”
“欧阳,你别拦我。”孙啸推开他,看着仍旧趴在地上的谢思逸,火大地啐了一口,“谢云坤才不会希望有这么一个废物儿子在世上给他丢脸。”他走到谢思逸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目光冷峻得可怕,“谢思逸,你认命了是不是?好,反正现在你的一切都没了,你活着也是个垃圾。我送你去见你爸爸,让他看看他的好儿子多有出息……”说罢,“卡啦”一声打开保险,就要扣动扳机。
“先生……”欧阳看得心惊肉跳。
“难道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谢思逸的声音突然传出来,他恨恨地看着那个随时可能给他致命一击的枪口,黯淡的双眼突然有了仇恨的光芒,“我也想重整谢家,也想夺回我们的厂子,也想给父亲报仇,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做?你倒是说啊,我怎么做!”
孙啸眼中的气焰收敛,他慢慢地收起了枪,“只要你想,就会有办法。”
“办法……办法在哪?”谢思逸失落地低语。
孙啸看着他眼中的火焰又熄了下去,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他现在真想再揍他一顿,把这不争气的东西打醒。孙啸的目光无意间看到昨天救火时剩下的半桶水,上去一把拎过来,“哗”地一声全倒在了谢思逸身上,深秋的水刺骨的凉,谢思逸不禁一激灵,顿时清醒了许多。
孙啸一把将水桶扔得好远,揪住谢思逸的衣领把他按到谢云坤的灵柩前跪下,“看看你这德性,你这没出息的样!你爸已经死了,他现在就孤零零地躺在这,死的委屈,死的不甘,死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但是,他死的很放心,因为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个有能力的儿子,能替他完成未竟的事业,或者说能替他重整家业。可惜……”他松开谢思逸,站到谢云坤身旁,嘲讽地看着谢云坤紧闭的双眼,“谢老先生,你实在是太失败了。别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光是‘孝顺’这一条,你的儿子就没学会。谢家走到这一步真的是活该啊,因为你们根本就后继无人。你会自尽,恐怕也是没有脸看谢家家破人亡吧?可是,现在你还尸骨未寒呢,谢家已经散了,你儿子魂都丢了还能做什么?谢云坤,你恐怕做鬼都不会安生吧?”
“你闭嘴!我不准你侮辱我父亲!”谢思逸怒不可遏地喊。
孙啸依旧不屑,“我说错了吗?谢云坤他就是个废物,他连个能承担责任的儿子都教育不出来!”
“你别说了!”谢思逸终于站了起来,“孙啸,我敬重你讲义气,但是我不会允许你随便侮辱我的父亲!”他的话掷地有声,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孙啸住了嘴,看着他慢慢走到谢云坤面前。
他盯着谢云坤一夜间衰老的面庞,至死都没有舒展开的双眉,攥紧的拳头上遒劲的纹路,悲伤的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你说得对,”他看着父亲,却是对孙啸说的,“我就是个废物。我让父亲至死都不放心。不过,我答应过我父亲,我一定会重整家业,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谢家的笑话。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他慢慢地擦去泪水,转身面对着孙啸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笑容,“孙啸,我是在民国长大的孩子,又在英国呆了三年,我最恨的就是封建的那一套……”
孙啸皱着眉头,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参加学生运动的时候曾经发誓,这一生绝对不向任何人屈膝,绝对不让自己活得没了骨气。但是现在……”
毫无先兆地,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孙啸面前,目光炯炯,声音铮铮,“我谢思逸现在跪下来求你。我想挣回昌盛纱厂,我想重整家业,我想报仇扳倒温宏甫。这一切,我只有得到你的帮助才能做到。我不能让我父亲死不瞑目,不能让一切就这么算了。求你,孙啸,帮我。”
孙啸未作答,默默地看着他眼中微弱的火光一点点闪亮,直至燃成熊熊大火,吞没了一切失魂落魄。现在的谢思逸,又成了那个风华正茂,充满精力的年轻人,不再是跪在灵前的游魂。只是……他眼中分明的仇恨,又是那么的让人心疼。
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被仇恨的火焰吞没的所有的年少时光。从此,走上的,只能是一条不归的路。
半晌,孙啸蹲下身,和他在同一平面上,直视着他的双眼,“和我去上海吧,我帮你……不,应该说是帮我自己,扳倒温宏甫。”说罢,起身,也不管谢思逸是否跟来,转身就走。
其实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后悔,就会对谢思逸说:不要去上海,不要报仇,不要毁掉你自己的一辈子。
不要……像我一样。
虽然有一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谢思逸还是欣喜。待孙啸走远后,他站了起来,直直地站在谢云坤的灵柩前,一点点地脱去孝服,眼中充满了诀别的悲恸。
爸爸,对不起……儿子要走了,不能再给你守孝了。你放心,儿子是去给谢家报仇,还有,我要完成你的事业。爸,儿子这回真的长大了,我不会再听天由命,我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夺回来!
爸,别了……
他看着孝服在火中染成灰烬,和父亲做最后的诀别。其实,他要告别的有哪里只有谢云坤,更有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谢思逸。现在,那个单纯脆弱的谢思逸已经随大火燃成了灰烬。而此刻的他,坚强得如无坚不摧的利剑,仿佛一瞬间成熟了百倍。
现实让他看到了生活的残忍,他在一夜之间从名门望族的大少爷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从一个无忧的年轻人成了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苦行者。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扭转,走上了一条更为艰辛和痛苦的道路。
他记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叫温宏甫的男人。
“先生刚才的话会不会有些过了?”待走远后,欧阳试探着问。
孙啸的面容依旧难掩沉重,“话是难听,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谢老先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谢家的一切都在他身上。”
欧阳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但愿他真的能醒过来,谢老先生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真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有绅士风度的董若泽,一旦出手居然这么不留余地。实在是太狠了。”
董若泽……想到这个名字,孙啸的目光变得阴冷,“谁叫他的老板是温宏甫。真没想到老头子手上还有这么好的一张牌。董若泽如此赶尽杀绝,这倒是像他自己……”他突然冷笑着点燃了一支烟,阴鸷得让人不寒而栗,“欧阳,这上海滩被温宏甫操控多久了?老头子现在拿董若泽做枪手,说明他也老了。温宏甫……他的大限该到了吧。”
温宏甫,是时间我们好好算算账了。你的确出了一张好牌,可你摆出一张董若泽,以为就能万事大吉?
放心,你下的请柬,我怎能不接?我会很有耐心地和他好好赌一局。
现在游戏刚刚开始,不是吗?
当天下午,安排好父亲后事的谢思逸,收拾好剩下的家产,和孙啸欧阳踏上了通往上海的路。人生在二十五岁的旅途上突然拐弯,谢思逸的未来,仇恨和未知的危险如同带刺的荆棘,在沿途暗暗地蔓延。
如果可以选择,其实他还是想做曾经的那个谢思逸,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大少爷。可是现实没有如果,当他想把“如果”说出口时,命运已经剥夺了他选择的权利。他唯有一路走下去,走向未知的远方,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事情。
与此同时,在温园里,却是另一番情景。
温宏甫仔仔细细地把合同书看了一遍,不禁满意地哈哈笑了几声,看着侍立在一旁、淡泊优雅的董若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尽是欣赏,“我本以为你最低能用四十万买下昌盛纱厂,没想到你居然只用了二十五万。若泽,这一回你干的太漂亮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人才。看来我当年的苦心栽培没有白费啊。”
董若泽颔首,“您谬赞,若泽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他顿了一下,“义父。”
“哎,别这么说,”温宏甫心情大好,动作也随意了很多,“这怎么是谬赞?你本来就很优秀,恐怕上海滩也不会有几个人比我的好儿子更有能力。只是若泽,”他想到什么,“这么多年来义父都没有在外人面前说明你我的关系,有我的道理。你不会怪我吧?”
董若泽“不在意”地摇头——他有什么资格在意?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温宏甫收留了他,给了他生命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在意一个称呼?“义父做事向来英明,您的决定一定是对的。不管怎样,若泽……听从义父的安排。”
“那就好。”温宏甫满意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近乎完美的董若泽与二十年前孤儿院里那个懵懂的小孩子联系起来,“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东奔西跑,一定没怎么休息好。这两天放你的假,好好歇一下。”
“谢义父关心。”董若泽颔首。
“嗯。下去吧。”例行公事的关心完毕,温宏甫也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摆摆手,示意董若泽离开。
董若泽一路恭敬地退出书房,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外走。他看起来是那么优雅,眉清目秀,俊朗挺拔,唇边永远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高贵又不失亲和,步伐矫健,每一步都带着自信和气度。
但是如果仔细听就会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竟是如此寂寞。
从九岁那年,温宏甫把他从孤儿院接回家开始,他的童年就与他挥手告别。高强度高危险的训练,背不完的书目和外语,无处不在的监视……被锁在郊外小屋里与世隔绝、一过八年的他,早就忘记了寂寞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学会了藏匿自己的情感,学会了一个人应对所有的一切,学会了用最残忍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对所有人扬起没有任何温度的,优雅的微笑。
如今他被温宏甫从幕后拉到了前台,过起了风口浪尖呼风唤雨的日子,他想,自己应该满足了。
董若泽走到楼下,早已恭候在那里的助理忙迎了上去,“董先生,车已经备好了。不知您是去花影还是回家?”
“回家吧,我累了。”董若泽淡淡地说。可是就在即将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改了主意,“查理,你和王司机不用跟着了,我想一个人开车走走。”
“是。”助理查理忙叫司机下车。董若泽在他“董先生再见”的声音中坐到驾驶位,驱车离开了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