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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董若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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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啸和欧阳在自家的纱厂仓库巡视。孙啸一边四下打量着一边思忖,而欧阳则拿着账本向他汇报:“加上上个季度刚购进的,现在厂子里一共有两万三千枚纱锭,可现在棉纱需求量猛涨,这还是远远达不到需求。光是上个月就推了两笔生意,交易额数目都不小。”
“如果要扩建厂房,增购纱锭,成本大概在多少?”孙啸问。
“想满足现在的需求量,至少也要再加一万枚纱锭,再加上厂房和其他设备,最少也要七十万吧。”欧阳对照账本,如实回答。
孙啸抱臂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说:“欧阳,你收拾一下,下午和我去一趟昆山。”“昆山,为什么?”欧阳从账本中抬起头。
“谢家的昌盛纱厂正在转让,我叫人过去打听了一下,大概有两万纱锭,,售价大概在六十万左右。”孙啸停了一下,“这应该是个好机会。”
欧阳高兴起来:“有这么好的事?那好,我马上去准备。”
好事?孙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对于谢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昌盛纱厂的老板谢云坤孙啸曾经有所耳闻,是这一带有名的民族实业家。年轻的时候受辛亥革命影响,毅然放弃为官机会,投身实业,建立了昌盛纱厂,立志要振兴民族工业,抵御外侮。昌盛纱厂曾一度是昆山一带最大的棉纱纺织厂,在整个江浙一带都很有名气。。可惜起起落落三十余年,如今却屡遭排挤,江河日下,纱厂难以为继,濒临破产边缘。谢云坤无奈,只好将纱厂转让。孙啸虽然庆幸找到一笔好买卖,可一想到谢老板,未免还是有点惋惜。同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也算一种惺惺相惜吧。
孙啸到达昌盛纱厂的时候已是黄昏,纱厂大门早已关闭。欧阳上去敲门,而孙啸打量着厂子。昌盛纱厂的确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冷冷清清的。厂房已经有些破败,房顶镶嵌的铁制“昌盛纱厂”四个大字因为生锈,红漆脱落,斑驳得凄凉。仓库的一侧堆积着很多未卖出的棉纱,疏于管理,部分包装已有些破损。看得出,生意真的并不怎么样。
敲了半天,才有个年过半百的人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他打量了一下孙啸二人,脸上没多少好客之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欧阳说:“我们是上海孙氏公司的,这位是我们的老板孙啸。听说昌盛纱厂有意转让,我们孙氏想接下这个厂子,不知谢老板是否有一谈一谈?”
老头儿淡淡地看了一眼孙啸,看来孙啸的名字并没有吓唬住他:“对不起,纱厂今天已经关门了。老爷交代过,纱厂关门后概不接客。你们想谈就等明天早点来吧。”
“可我们……”欧阳有点不高兴了。孙啸阻止他,上前一步微微笑道:“那好,麻烦先生转告,孙啸明天再来拜访。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欧阳不明就里,可还是郁郁地跟上。走出十步,他忍不住开口说道:“这谢老头脾气也真够怪得了。先生你刚才为什么不和那管家商量一下呢?”
孙啸了然于心地说:“谢老先生一生致力于振兴民族工业,现在虽然生意潦倒,但一定不肯忍气吞声。他这么做,是在告诉这些趁人之危的人,谢家,输了生意,但锐气不减。”
“原来这样。这么说来,这谢老先生还真是个让人佩服的人呢。”欧阳轻笑,“可惜先生你这一句‘趁人之危’,把咱们自己都骂进去了。”
“我们本来就是趁人之危……”孙啸的声音很轻。看到昌盛纱厂的现状,不知怎的,他居然有一点于心不忍。一位忘我救国的老前辈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实在让人叹惋。
二人刚走了不远,后面一个年轻的男声追了上来:“孙先生请留步。”
孙啸二人不禁回头。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穿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干净利落。他很友好地看着二人,等待孙啸的反映。
“请问您是?”孙啸问。
“我叫谢思逸,是昌盛纱厂的老板谢云坤先生的儿子。家父想邀孙先生到鄙舍一聚,不知孙先生意下如何?”谢思逸的声音清朗,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谢云坤?孙啸二人对视了一下,都有点不解。“不会打扰谢老先生休息吗?”孙啸犹豫。
谢思逸微笑:“这么说,孙先生是愿意赏光了。请吧。”说罢,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率先向厂房走去。
孙啸二人于其后跟上。
谢思逸带二人绕过厂房,到了纱厂后面的一个院子。这应该就是谢云坤的住处了,孙啸想。果然,到门口时谢思逸道:“这就是我家。可能有点简陋,还请孙先生别介意。”
孙啸摇头,说:“怎么会?”四顾了一下,院子果然是很简陋,他的心里更加沉重了。
到客厅时,谢云坤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三人到了,起身似是无意地扫了一眼,目光立刻落在了孙啸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孙先生了。不知旁边的这位……”
“这是我的副经理,欧阳。”孙啸看着面前的老人——目光如箭、苍劲肃穆,一见便是大气之人。他很恭敬地点了一下头,“今日孙啸来的突然,如果给谢老先生带来什么不便,还请谢老先生不要介意。”
“孙先生客气了,二位坐吧。思逸,给二位泡茶。”谢云坤坐到孙啸对面,直视着孙啸,目光炯炯:“听说,孙先生有意收购我的昌盛纱厂。”
孙啸:“孙啸的确有此意。但是,再谈这件事之前,孙啸能不能斗胆问一句:昌盛纱厂是谢老先生毕生心血,为何一定要转让呢?”
问及此事,谢云坤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他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总之一句话,就算怪也只能怪我经营不善,让昌盛纱厂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只能转让。”
“是资金的问题吗?”孙啸继续问道。
谢云坤摆摆手,“若只是资金的问题就简单了。关键是市场。孙先生也看到了,昌盛纱厂的棉纱现在完全失去了市场,大量囤积。没有销路就没有周转资金,没有资金就没办法进购原料,也没办法发放工资。厂子自然也就没有办法维持了。”
“市场?”孙啸有点惊讶,“现在正是棉纱奇缺的时候,昌盛纱厂的棉纱素来以物美价廉闻名,怎么会失去市场?”
一句话刚好触及了谢云坤的伤处,他的脸上更加愁云密布,“说来话长。真要追究此事,恐怕还得提及一个人。这个人孙先生大概认识吧,他就是温宏甫。”
温宏甫?!
孙啸与欧阳皆是一惊,又是他?
谢云坤继续说:“其实记在一年多前,昌盛纱厂的生意还是不错的。但是,去年夏天,温宏甫派人来说想收购昌盛纱厂,给了一个很低的价格。我知道温宏甫在上海的名气,但是昌盛纱厂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哪能轻易就卖掉?所以便没同意,那人就说如果我现在不做这笔买卖,将来恐怕连这个价格都卖不上。”
“温宏甫给了什么价格?”孙啸问。
谢云坤有点愤恨地叹了一声:“三十万。”
“三十万?”欧阳不禁出声惊叹,“三十万连昌盛纱厂的一半都买不下来。温宏甫也太黑心了吧!”
孙啸看了他一眼,“后来呢?”
“我被那年轻人的傲慢激怒了,就告诉他说:除非昌盛纱厂经营不下去了,否则绝不出售。没想到啊……”他苦笑,“温宏甫利用他在上海的势力,断了我的市场。从那年轻人离开之后,昌盛纱厂的订单突然少了很多,不仅新客户寥寥无几,甚至有些老客户也提出解除合约。刚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以为或与是有了哪家更好的纱厂。但是后来我觉出不对,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果然,我的很多客户都受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威胁,说昌盛纱厂得罪了温宏甫,谁和昌盛纱厂做生意,就是和温宏甫作对。温宏甫是谁?咳嗽一声上海滩都要震一震的人,又有几个人敢和他作对?昌盛纱厂的生意从此一天不如不如一天,到如今,真的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不能不卖了。”谢云坤几乎是有些痛苦地说完。
欧阳震惊:“温宏甫居然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实在是太狠毒了。”
谢云坤苦笑:“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温宏甫是上海滩最有实力的人物?”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孙啸,“孙先生,听说你在上海滩年轻有为,倒是可以和他分庭抗礼,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佩服。”
孙啸摆摆手:“谢老先生一生致力于实业救国,振兴民族工业,才真的让晚生佩服。谢先生,我能不能再多嘴问一句,那个温宏甫派来的年轻人,叫什么”
谢云坤摇头,“他不肯透露姓名。”
“那他长什么样?”
谢云坤回忆了一下,“他……个子和孙先生你差不多,年龄在三十上下,皮肤略白,戴一副金边眼镜,给人很儒雅的印象,可惜,却心狠手辣。”
果然是他……孙啸的身体向后仰了一点,了然于心。一切都不出他所料,温宏甫果然把他的王牌拿了出来。看来他的确对昌盛纱厂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叫“他”来了。
“怎么,孙先生认识那个人吗?”谢云坤好奇地问。
孙啸摇头:“不,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晚温宏甫手下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记得。”
欧阳看了他一眼,并没说话。别人看不出,可他感觉得到,孙啸想必已经猜到了那人的来路,只是不想说而已。
谢云坤突然爽朗一笑:“孙先生,我真是老了,一聊起来就忘了正事了。孙先生今天是来谈收购昌盛纱厂的事,对吧。”
出乎他的意料,孙啸摇头,“不,谢老先生,孙啸现在不想买昌盛纱厂了。”
谢云坤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随即一丝嘲讽浮上面颊:“哦?那就算了。孙先生既是怕了温宏甫,在下也不勉强。也难怪,一温宏甫的势力,上海滩有真的有几个人敢和他作对?看来,孙啸先生的名声,有点名不副实啊。呵呵。”
“你……”欧阳气不过,刚要反驳几句,却被孙啸拦了下来,“孙啸说不买昌盛纱厂,可没说不敢和谢老先生做生意啊。谢老先生,您误会了。”
“什么?”谢云坤又是一惊,孙啸几次三番语出惊人,把他弄糊涂了,“孙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否说明?”
孙啸站了起来,一脸庄重地看向墙壁上高悬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大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的名言。想必这八个字也是谢老先生毕生恪守的座右铭吧。”
谢云坤点头,“不知孙先生想说什么?”
孙啸的目光依旧落在那幅字上,“谢老先生的事迹在下曾经有所耳闻。十六岁中举,二十二岁成为进士,谢云坤这个名字,也曾经是昆山最响亮的名字之一了。不过,谢老先生并不贪恋官场,一心救国,振兴实业。二十五岁辞官回乡,创建了昌盛纱厂,从洋人手中抢回了我们中国人的市场。不仅起到了分洋利的目的,还带动一大批人投身民族工业,使这里的纺织业发展迅速,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老先生。”
谢云坤苦笑:“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孙啸斩钉截铁,“谢老先生的所作所为令孙啸万分敬仰,所以孙啸希望可以帮谢老先生一把,让谢家重振昌盛纱厂,继续为实业救国发光发热。”
“帮我?”谢云坤瞪大了眼睛,“你打算怎么帮我?你不要忘了,想把我整垮的人可是温宏甫。”
孙啸轻笑,“那又如何?如果孙啸怕得罪温宏甫,就不会开这个口了。做什么事都畏手畏脚的话,那这生意做得也太没意思了。”
孙啸的话震慑人心,谢云坤不由地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没错,他的确有些狂妄,但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本。精明细算,运筹帷幄,他是个聪明的商人,这一点谢云坤早有耳闻;但是,眼前的孙啸,不仅精明,更无畏无惧,甚至有些义薄云天,只因谢云坤曾为民族工业做出过贡献,便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甚至不惜得罪最大的敌人,这个年轻人……非比寻常。
“孙先生打算怎么做?”
孙啸微笑:“看来谢老先生是同意了。您刚才不是说,昌盛纱厂的棉纱失去市场,大量囤积吗?刚好现在我的厂子订单过多,棉纱产量供应不上,本来今天是打算来收购昌盛纱厂的。现在,我改主意了。谢老先生,我们可以合作,我提供原料和市场,昌盛纱厂负责生产棉纱,经由我的公司转卖给商家。这样,就算温宏甫想继续刁难,但卖出棉纱的是我,和谢老先生无关。他应该也不能再找您的麻烦了。至于利润……一切就看谢老先生的意思。”
“真有这么好的事?”谢云坤不信,“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真的不怕得罪了温宏甫?”
孙啸没有在乎他的怀疑,脸上的表情一丝未变,“如果真的要问为什么,那就是这八个字。”他指着墙上的字幅,“实业救国,孙啸做不到。但至少,我可以帮您完成未竟的梦想,这也算功德一件吧。谢老先生,您意下如何?”
“你……”谢云坤注视良久,突然笑了,“年轻人,‘上海滩第一后生’的名号果然不是虚传,你的气度和胆量,老夫服了。如果孙先生真能帮助我重振昌盛纱厂,大恩大德,三生难忘……”说罢,就要向孙啸鞠躬。“万万不可,”孙啸忙扶住他,“事不宜迟。孙啸这就回上海准备资金,五天之后,再来拜访。”
谢云坤拦住他,“现在天色已晚,孙先生好歹也明天再走。今晚不如就在我家将就一晚,稍事歇息,明早再回上海也不迟。”
孙啸摆手拒绝——温宏甫的速度有多快,他再清楚不过了。现在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孙啸与谢家有来往,就离对谢云坤下手不远了。“谢老先生,我还是尽快回去的好。事成之后,我再登门拜访不迟。”
“那好,既然孙先生坚持,我也不多留了。可是,谢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孙先生务必要答应。”谢云坤道,“我昌盛纱厂,绝对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孙啸心中一震,点头说:“谢老先生,放心,我答应你,昌盛纱厂的棉纱,绝对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
“那就好。我们一言为定。五天之后,孙先生的款项一到,昌盛纱厂立刻开工。”
“一言为定。”
看着孙啸二人离开,一直在后面听他们谈话的谢思逸闪身出来,一脸高兴的笑容:“爸,这个孙啸还真是有胆量,听到温宏甫的名字想都没想就敢答应。这回厂子应该有救了。”
“嗯,但愿如此吧。”谢云坤满意地捋着胡子,“这年轻人,不一般啊……”
“难怪,他在上海滩那么有名。”谢思逸似乎对孙啸很感兴趣。
“先生,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回去?”欧阳一边开车,一边不解地问。
“温宏甫断了谢家的商路,无非是想等昌盛纱厂破产,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用最低的价格收购纱厂。现在谢家已经传出转手的消息,就表明他们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温宏甫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孙啸说。
欧阳想到什么,“先生,你说那个来昆山整垮昌盛纱厂的人到底是谁啊?”
孙啸冷笑,“还能有谁?自然是董若泽了。”
“董若泽?!”欧阳狠狠地踩下刹车,登时愣住了。“他,他真的是给老头子做事的?”他的脑海中闪过董若泽的脸,儒雅的神态,沉稳的语气,极有分寸的微笑,想不到,这样有气质的一个人,居然会为温宏甫那样的人卖命。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实董若泽,从一开始就是老头子的手下。你想想,他一个毫无名气的年轻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在上海滩站住脚,而且一夜成名?他在上海,几乎很少和老头子来往,可老头子想收购昆山的纱厂,居然会派他来。所以,他才是老头子藏在手中的那张王牌。”孙啸沉思。
“这么说,董若泽也是我们的对手了?”欧阳面色凝重。
孙啸冷笑,“我从未当他是朋友。”
“可是……”欧阳犹豫,“董若泽从来没公开表示他和老头子之间的关系,先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孙啸不屑地扬起嘴角,“从他接手老头子的‘花影’电影院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大家都说老头子之所以出售花影,是不想让自己的资金太过分散,一心把资金投到工厂中去。”孙啸闭目养神,“可花影是老头子和各帮会联络的地方,他怎么会轻易地就出手?除非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那就是,花影未来的老板,不会断了老头子和帮会的联系。换句话说,是老头子将花影交到了董若泽手上,由他来替自己联系四方。”
“原来是这样……”欧阳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老头子的确器重董若泽,把这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老头子越是器重他,这个人就越危险……”孙啸低声自语。现在老头子招兵买马,想来和自己一样,也是觉得上海谈实在是太安分了,想有大动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