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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入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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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也才二十三岁而已,而贝贝的妈妈,只有十九岁。她是百乐门有名的歌女,如果你在上海生活的时间久,一定听说过她的名字,她叫曲蝶。”
“曲蝶……好美的名字,一定人如其名。”尹韵不禁插嘴。
孙啸看了她一眼,“是,她的确很美。如果不是她的美,也许我们也不会认识了。”——而那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他陷入了回忆,“那时我刚刚接替老父亲的产业,在上海有了一点名气。在一次宴会上,我认识了曲蝶。其实当时我并未多在意,只是觉得她真的很漂亮。那时我一心想把父亲留下的产业做大,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只不过因为她是银行行长介绍给我认识的,所以多夸赞了两句,顺便邀请她跳了一支舞。结果,曲蝶就那么轻易地爱上我了……”他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尹韵看得出,在他平平淡淡的陈述里,隐藏着很多伤痛。
“越漂亮的女人越是没脑子,曲蝶就是最傻的那个。”他接着讲述,“从那天以后她一直记得我。她打听到了我家的电话号码,第二天打电话来,说很想和我做个朋友。我当然说好,她就经常邀请我去百乐门听她唱歌。一来二去,大家就熟悉了。曲蝶出身很凄惨,做歌女也是迫不得已,我出于好心,反正手上也宽裕,就想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百乐门。没想到,曲蝶误会了。她以为我的意思是想和她在一起。等我解释明白之后,她哭了一整天。我当时依旧不明白她的心意,就问她为什么哭。就是那一次,曲蝶告诉我,她爱我,她想嫁给我。我记得自己拒绝得很坚决:我不想结婚,我不想被一个女人绑住。可是曲蝶一直哭,哭得我很不忍心,于是那天晚上,我没有离开她的家……”他看了一眼尹韵,她一直很认真地听着。
“从那以后曲蝶总是提结婚,我被她弄烦了,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很明确地告诉她,我不想结婚也不会结婚。结果,曲蝶一怒之下,当天就离开了上海。从那以后她整整九个月没有在和我联系。我还以为她想通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把我忘了——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可是九个月后,曲蝶突然来了电话。”
“她还是想嫁给你对不对?”尹韵猜测。
孙啸点点头,“那天曲蝶很强硬,她问我到底会不会娶她……”
“你说了不会?”
“对,我说不会。曲蝶又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当时我想,如果把话说得狠一点,曲蝶就会彻底死了心,不用再因我而伤心了。所以,我对她说,我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曲蝶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孙啸仰头将杯中酒喝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这回她总该对我死心了、,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我想她当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个电话只不过是最后的幻想。可是,我剪断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个多月之后曲蝶的随身女仆把贝贝送到了孙家,而曲蝶却没有出现。”
“她去哪儿了?”尹韵居然有一点焦急。她已经完全被那女子的故事所吸引了。
“我也是这么问的。女仆说,她死了。”孙啸停了下来,看着尹韵紧锁的双眉,沉默了良久,似乎不想再说那段往事,“她自杀了,就在贝贝出生的当天。她要仆人转告我,这是她能让我记住她的唯一办法。她不想让我把她忘记,就执意生下了贝贝。让我们共同的回忆每天都留在我的身边,提醒我,不要把她彻底忘记。”
尹韵并没有太惊讶,这结果她已经猜到了。她只是很伤感,“想不到真的有这么痴情的人,用这种方法来守住自己最后的爱情。”她想起那天在马场孙啸说过的话,“这就是为什么贝贝不过生日的原因吗?因为同一天也是他妈妈的忌日?”
孙啸点头。
“贝贝真的很可怜,没有妈妈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有时候爸爸做的再多,也代替不了妈妈的。”尹韵感叹道。
孙啸有一点黯然。贝贝……那是他最大的愧疚。大人做下的错事,结果却要孩子来承担,真的是很不公平。
尹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孙先生,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想问什么?”
尹韵很认真地直视他的双眼,“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曲蝶?”
爱?……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我到底有没有爱过曲蝶?可是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命运强加的种种重荷早已使他疲惫不堪,他的心被仇恨和阴霾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任何一样东西。爱,这种别人信手拈来的东西,于他,却只是奢望。
“没有。”他答道。不会爱,因为早已忘了如何去爱。
尹韵沉默了半晌,“我想我明白曲蝶为什么会绝望了。你很吸引人,很容易让人沦陷,曲蝶会爱上你太正常了。可是她忘记了,最美味的酒,其实是毒性最大的,而且也是最无药可救的。曲蝶,是被她自己的爱毒死的。”
孙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尹韵则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起伏。清澈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灰暗的角落,若有所思,瘦削的下巴在灯光下有淡淡的剪影。她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无情的人?”孙啸问,“或者说,很自私的人?”
尹韵摇头,微微笑,“没有。”
“没有?”孙啸对她的回答有一点震惊。她居然会说没有。
“你只是……没有遇到非常想爱的人吧。你和曲蝶,你们都是无辜的。只不过,两个没有错的人在一起,就成了最大的错误。”尹韵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拒绝也是一种权利,你只是把这权利用得太过火了。”
权利?孙啸笑得有一点不屑,第一次有人说这也算一种权利,更何况又是从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矫情。
“笑什么?”尹韵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一点不高兴,“你知道吗,有些人连张口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你们明明有,却不珍惜……这才是真正的可笑。”
气氛突然变得很紧张。她充满敌对的言语让孙啸很不舒服,深若寒潭的目光落在尹韵脸上,却被她冷冷地对视回去。
长时间的对峙。
最终还是尹韵首先放弃,她微微低下了头,“对不起,是我说的有一点过分。刚才,想到了一点不开心的往事,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对不起。”说罢,起身放下空空的酒杯,手因为有伤而动作缓慢,“谢谢孙先生的酒。晚安。”话音未落,几乎是逃跑般地快步走向楼梯。
“你没有权利拒绝吗?”孙啸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尹韵的脚步霎时顿住。她不敢回头,眼眶中的盈盈泪光泄露了她心中全部的痛苦。拒绝,就可以不痛苦了吗?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我怎么拒绝?怎么拒绝伤害,拒绝残忍?
不可能了……
她径自跑上楼,不想被人看穿她的脆弱。她早就习惯了把一切都在心里藏好,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给自己披上漠然的伪装,淡然的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只是偶尔,某个漆黑的夜里,从恶梦中惊醒的她,会悄悄地卸下一身胄甲,独自舔舐那些久未愈合的伤口,祈祷它们赶快结痂,不要再让心白白地流血。
她以为,或许不去碰就真的不会痛,或许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真的可以突然发现,那些伤口已经被时间慢慢地治愈,结痂,脱落,褪色,无法再对她的生活造成半分的伤害。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揭她的伤疤?
孙啸看着她在楼梯间消失。她不理睬他的话,也许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把她惹生气了,她不想再理他;还有一种……她哭了。
孙啸再次将酒杯斟满,一个人站到落地窗前。
凌晨的上海看起来是那么宁静,褪去一身灯红酒绿的她,像是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在深沉的夜幕下沉沉欲睡。
头顶,深色的天幕遮住了白昼的喧嚣,几颗星星百无聊赖地眨着眼睛;屋外,碧色的草坪像是一片深暗的海湾,在夜风中轻轻漾起层层的涟漪。微风带动树枝沙沙作响,那是一个老人在低低地讲述着一段,古老的传说。
如果每个人都有故事,那么现在讲述的,又是谁的过往?
……“儿子,答应爸爸,逃出去以后,好好活着。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上海滩。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它让人着了魔,最后……最后把自己地上绝路。上海滩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快走……永远都别回来……”
可是……爸,我还是没有能够离开上海。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的命运早已被钉在了这个曾经给无数人带来荣耀和痛苦的地方,逃都逃不掉。
上苍下了一张请柬,邀请我和命运赌一次。赢了,也许就真的能放下那些残酷的回忆;输了,我只能一败涂地,别无退路。这一次我和天斗,因为我接下了这张生死谏。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即将拉开序幕。又有谁知道,这漫长的一夜里,究竟有多少人不眠?
孙啸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慢慢地穿好西服,打上领带,用一尘不染的外装,将灰暗的过往轻轻掩盖。镜子里的他意气风发,英俊气派,浑身散发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唯有深邃的眼睛,泄露了他不能开口说出的寂寞。
……
尹韵缓缓地将头发梳好,细如发丝的伤痛轻轻飘下,落地无声。她将受伤的手臂贴近面颊,柔软的纱布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尹韵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阳光从窗□□进来,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那么美。
……
叶欣瑶坐在镜前细细地描眉,用精细的妆容掩盖一夜的失神。她对着镜子莞尔一笑,镜中的她皮肤白皙,眼神妩媚,红唇鲜亮,千娇百媚。只是眼中细细的血丝,像是蔓延的伤心,让她无论如何掩饰,依旧那么憔悴。
……
欧阳将父母的照片静静地收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它碾灭在烟灰缸中。在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好多根烟蒂。那些被碾灭的烟蒂,正像是他狠狠地在心底碾碎的思念。他仔细抖落衣服上的烟灰,也抖落了一夜的无眠。
……
现在,终于天亮了。光线撕碎了黑夜的防线,世界依旧完整如初。上海,开始迎接新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