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5、最可怕的，绝非死亡

　　十六铺一间破旧的茅屋里，尹韵看着刀子一粒粒地往手枪里装子弹，猴崽则一刻不停地从木板上挖出的小孔观察屋子周围的情况。只有那个阿雷愣愣地坐在原地，一会儿看看刀子，一会儿又看看猴崽，有点不知所措。
　　失血让尹韵感到很虚弱，只看了一会儿目光就已经有些模糊。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他们真傻，她想，到现在这些人还是不知道，他们根本什么都得不到，最后只能像她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地死去。
　　真可怜。
　　那她自己呢？是不是也很可怜？不，自己不是可怜，是失败。她拼命地想和命运争一次，却仍旧一败涂地，输得血本无归。
　　外面的响动打断了尹韵的思路，她睁开眼。猴崽突然变得很兴奋，“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来了？尹韵一惊，孙啸真的来了？
　　其实根本不用猴崽大呼小叫，不消一分钟，明晃晃的车灯已经把屋子照的大亮。刀子揣好枪，有意吸了一口气，以掩饰心中的惊慌。他命阿雷拉起尹韵，三人走到了门口。
　　随着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尹韵立刻被晃得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因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睁开眼睛。睁眼的同时，她惊呆了。
　　没想到孙啸会如此大动干戈。十几个人在门口一字排开，两辆轿车停在人后，一辆中坐着孙啸，另一辆中坐着欧阳和阿龙。
　　他居然真的来了……看着这场景，尹韵不知应该是喜还是忧。被枪口逼住脑袋的她，因为太过惊讶居然忘了害怕。
　　孙啸看到刀子，便从车上下来，穿过人墙走近他们。欧阳不由自主地想拦住他，他看一眼欧阳，摇了摇头。欧阳也只好退下。他一步一步走近，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虽然面前的三个人早已红了眼决定孤注一掷，他还是淡然地将自己送到了他们身前。停下脚步的瞬间，孙啸有一刹那的恍惚—他在干什么？他怎么就这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孙老板，怎么这一次偏偏失了算计？
　　当他看到尹韵的时候，所有的思绪都被震惊所代替。尹韵的脸苍白的可怕，不知经受了怎样的惊吓。他看向刀子们的时候，眼光已经几乎可以将人冻僵。虽然已经习惯了他的不苟言笑，但那么寒冷的双眸，那么明显的阴鸷，尹韵还是第一次看到。
　　孙啸向后一指：“你要的钱、车都在这里，把人还给我。”
　　“还给你？”刀子冷笑着把枪口挪到尹韵的太阳穴，“孙啸，你当我是傻瓜啊。现在把人还给你，我还有活路么？”
　　“那你想怎么样？”孙啸与他对视，目光里已有愤怒闪现。
　　“你上车！坐到后面去！”刀子狠狠地命令。
　　孙啸没说什么，转身就要上车，却被站在他身后的欧阳一把拦住。“不行……”欧阳说，所有的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倒是孙啸胸有成竹地扬了扬嘴角：“没事，放心吧。”可他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又一个声音拦住了他：“孙先生！”
　　这下，不止孙啸，连欧阳也困惑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她又搞什么鬼？
　　尹韵失去血色的脸上展开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是孙啸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笑容，很美，很清澈，像是静静的湖水，清冽中夹杂几分甜蜜。很少有人会有这么干净的笑容。
　　尹韵笑着说：“孙先生，谢谢你今天会来。可是你这么做不值得。”她因为虚弱，说话断断续续，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听到旱天雷一般震惊。一个念头闪过孙啸的脑海，他猛地推开欧阳的手：“不能让她说出来。”但是尹韵抢先一步：“我已经告诉过他们，我不是你的人，可是他们不相信。现在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她扭头直视已经愣住的刀子，嘲讽地笑，如同胜利的女王般骄傲，孙啸的脚步狠狠地停下，“现在你可以问问孙啸，我到底是他什么人。你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根本不是他情人，我只是一个下人而已。你们什么都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
　　刀子惊讶地看看尹韵，又看看孙啸，握枪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不可能！”他大声地喊，更像是为了劝服自己，“他人都来了，怎么会不是？孙啸，她到底是谁？说！她到底是谁？”
　　“她……”孙啸刚要说什么，却被尹韵打断了：“孙啸你听好，你应该知道他们今天想干什么，为了下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到底值不值得，你心里清楚。如果你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就不要做这么亏本的买卖，不要让我怀疑你的聪明。”
　　她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没有血色的脸愈加苍白，虚弱得让人心疼。可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坚定，充满了力量，狠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孙啸直直地盯着她——眼前的尹韵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么坚强，这么……不要命的尹韵。
　　“为什么这么说？”孙啸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心情，他只是淡淡地直视着尹韵。尹韵的视野已经变得模糊，她要很努力才能看清孙啸，“因为，我……我从来都不喜欢欠别人的。”
　　刀子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了，他一只手揪住尹韵的头发把她的头拉起来，一只手拿枪狠狠地抵住她的脑袋：“孙啸，你再不说，我现在就一枪打死她！”
　　“刀子，你要是敢动她，我让你走不出三步就得死！”欧阳愤怒地举起了枪——他被尹韵震慑了。
　　孙啸冷静地把住欧阳的手臂示意他把枪放下，然后向前了一步：“刀子，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我没想过要赶尽杀绝，你想离开上海，没有人拦你。你把尹韵放下，现在就可以走。”
　　“呸！谁信你的鬼话？”刀子啐了一口，“你连吴老鬼都杀了，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孙啸，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你逼的，你做人实在太绝情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决定我就杀了这臭丫头！”枪口在尹韵的头上重重地捅了一下，她疼得出了声。
　　孙啸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离开上海吗，上车，我现在就送你们走。”
　　尹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孙啸没理她，径自向轿车走去。欧阳拽住他的胳膊，“小心点。”孙啸慢慢地点了点头。
　　孙啸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刀子把尹韵塞到他身边，自己坐到了驾驶的位置。随后，猴崽坐到孙啸旁边，用枪指着他，而阿雷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用枪指着尹韵。待四人坐定，刀子用力地一踩油门，车子快速地冲出人群。
　　欧阳看着车灯渐远，忙吩咐阿龙：“他们跑不远，赶快跟着。小心点，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了。”
　　自己则带着兄弟开着准备好的车从另一条路追上去。
　　另一辆车里，尹韵抬头看了一眼孙啸，他现在平视前方，面无表情。似乎感觉到了尹韵的目光，他低下了头，看着她。
　　“对不起……”尹韵躲开他的眼睛，带几分愧疚地说。“没事，”孙啸倒是依旧轻松,“我们一会就回家了。”
　　“闭嘴！”刀子没好气地喊，“再说话就把你们的嘴全堵上！”
　　孙啸表情淡淡的，丝毫没有被他威胁到。他低头看尹韵，目光倏地变得很复杂——尹韵哭了。没有被刀子吓哭的尹韵，没有被枪口逼哭的尹韵，就这么突然地流泪了。两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进了领口。她似乎很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孙啸，谢谢你。没想到我还可以得到别人的尊重，别人的保护。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找到很多我丢失了太久的东西。
　　车子一路驶出上海城区，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刀子踩下刹车，扭头说：“孙老板，我们也只是想要一条活路。对不住了。”他说完，让猴崽打开车门，把孙啸和尹韵推了下去。然后片刻都没有迟疑，关上车门开车就走。
　　孙啸还好，只是弄脏了点衣服；可尹韵就不一样了，本来就有伤，双手又被绑着，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
　　孙啸过去扶起她，帮她解开绳子，“现在没事了，回去吧。”尹韵却背过身，有点害羞地用手揪住被撕坏的领口。
　　孙啸明白了什么，默默地脱下大衣，越过她的肩膀递了过去。尹韵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我们得快点回去。”孙啸的口气恢复到了平常状态，毫不客气地命令。尹韵只好把衣服披上。二人并排顺来路往回走。天太黑，路面又崎岖，孙啸轻轻扶着尹韵的手臂，防止她摔倒。谁知刚走了两步，尹韵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尹韵……”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等欧阳带人找到孙啸他们的时候，都愣在了原地。只见孙啸抱着昏迷不醒的尹韵正在小路上快步走着，孙啸没穿大衣，衬衫也有一点皱了。略显凌乱的他看起来和平时那个一本正经的孙老板很不一样，多了几分人情味儿。而他眼底的焦急，谁都看得清楚。
　　“她怎么了？”欧阳关切地问，经过今晚的事情，他对尹韵的印象改观很多。“不知道，”孙啸抱着尹韵向车走了过去,把欧阳甩在了后面，“先上医院再说吧。”欧阳却没动，他盯着孙啸的背影出了半天神。知道孙啸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叶欣瑶又拨了一次电话，可回答依旧是“先生不在家”。叶欣瑶气急败坏地摔了话筒，孙啸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大半夜的还不回家？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把温宏甫惹到了吗？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能让他连老头子都敢得罪？她的担忧开始蔓延。

　　温宏甫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言不发，老谋深算的脸上隐隐透着阴鸷。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份昨天的报纸，这份报纸用了很大的篇幅报道有关孙啸和他的公司，溢美之词铺天盖地。
　　温宏甫静静地盯着大标题上的“孙啸”二字，眼中闪过一丝阴险。
　　孙啸，你小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一回，我绝对不会再留下你这个祸害。

　　医院急诊室外，欧阳向孙啸汇报：“刀子他们已经追上了，现在关在仓库里。尹小姐那边……”他顿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啸隐约觉出不对，“她怎么了”
　　欧阳硬着头皮回答：“大夫说，尹小姐的伤不是他们打的，是她自己想自杀，割腕了。”
　　“自杀？”孙啸惊呆了，“她为什么？”
　　欧阳不敢正视他，声音也愈加小了：“刀子他们……好像对她不客气。你看尹小姐的衣服都……”他不敢再说了，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孙啸已经生气了。孙啸双手插在裤袋里默默地站了半晌，突然大步往外走，“欧阳，开车去仓库。”
　　刀子显然没有孙啸聪明，根本没有想到孙啸给他们的车，只有不到半桶的油，车子开出上海不久就停了，而且还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们又舍不得丢下车，很快就被人追上了。现在才过了几个小时，他就又和孙啸见面了。只不过这一次情况刚好相反，他成了被威胁的人。孙啸深若寒潭的目光一一掠过三人头顶，这三个跪在地上的男人没来由地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蹲下来，平视他们，“我只问一遍，你们谁碰过她？”
　　“没有没有没有，我们谁也没碰过！孙老板的人，我们哪敢碰啊？”猴崽头摇得像波浪鼓。
　　“那她的衣服怎么回事，谁干的？”
　　“这，这……”猴崽胆怯地扫了一眼刀子。刀子被他看得心惊，忙答道，“我，我就是吓唬她，我没干别的，真的，我哪敢啊”
　　“真的？”孙啸的声音冷得让人寒毛耸立。
　　“真的真的……”三人磕头如捣蒜。
　　孙啸于是慢慢地直起身。他的手指一直在手枪扳机处来回动，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楚，这让三人心惊胆战。很久，孙啸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如从天而降，“我答应过你们让你们离开上海，就不会食言。但是，永远不要让我再在这里看到你们。欧阳，放他们走吧。”
　　“谢谢孙老板，谢谢，谢谢孙老板……”三人毫无尊严的磕头被他踩在脚下。孙啸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欧阳有点不放心：“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尹小姐那边不好交代吧。”
　　“你觉得她还想见到他们吗？”孙的反问让欧阳语塞，“她应该是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情了吧。”

　　尹韵静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的，雪白的床单衬得她肌肤胜雪。也许是昨天的确吓到了，她睡觉的时候依旧不太安稳，眉头一直皱着。可即使这样，依旧很好看。孙啸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却不肯进去，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欧阳走了过来。
　　“先生，你为什么不进去？”他问。
　　孙啸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沉默地倚在门框上。良久，他开口：“是孙家害的她。我……”他苦笑，“我好像总是让认识的人受到伤害。”
　　欧阳心中一动：“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有的时候你太心软了，给别人留下伤害你的机会。上海滩的人个个心狠手辣，你不能总是太善良。”
　　“善良”孙啸戏谑地莞尔，“居然会有人说我善良。上海滩的孙啸，不是人见人怕的冷血动物吗？”“你若是冷血，”欧阳走近，却不是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尹韵身上，“那她算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意思？”孙啸的脸色不太好看。
　　“为什么不进去呢？”欧阳的眼中多了一丝笑。孙啸不言语。他不喜欢欧阳现在的表情，有点狡黠，有点坏坏的。他不屑地转身走开。欧阳无奈地耸耸肩，目光回落到尹韵身上。睡梦中的尹韵看起来那么单纯，一点也不像是有心计的人。
　　以前也许是我错怪你了，尹小姐。不过，那也怨不得我，觉得你的确很特别的人，好像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