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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与君曾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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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的上海依旧歌舞升平,如海中的孤岛在风口浪尖兀自欢愉。若不是街上偶尔流过太阳旗的影子,人们也许会遗忘战火早已燃起,而且,残忍的灰烬至今氤氲不散。
阴云密布的天,让人的心情也莫名地多了几分重荷。郊外的一片树林里,孙啸、欧阳、叶欣瑶,以及另外四个随从,肃立在一块并不太显眼的墓碑前,表情凝重。层层荫翳的掩映下,孙啸的目光显得分外深邃,仿佛揉进了夜的精魂,冷冷的让人不敢正视。
他静静地将一束花,一瓶酒摆在墓碑前,然后蹲坐下来,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身后的人。长长的黑色大衣下摆扫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细碎的呢喃,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落寞。独自看着碑上的名字,他的眼中蓦地多了几分悔意。
鑫豪,好兄弟,我来看你了。
身后的叶欣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菊花放到碑前,看着碑上的名字,精致的面容上流露出浓重的悲伤。她感到眼睛已经有一点酸,精致的朱唇颤抖着向上轻扬,勉强地扬起半个笑容:“哥,我们来看你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就是很想你。你生活的还好吗?那里没有你的兄弟和妹妹,你会不会孤单?”
话没说完,眼睛已经湿润了。她转身,掩面而泣。
叶鑫豪,孙啸最好的兄弟,叶欣瑶的哥哥。当初和孙啸、欧阳一起闯荡上海,靠的一身好功夫,在上海滩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四年前一次与人火拼,为保护孙啸、欧阳二人被人在十六铺码头活活砍死,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孙啸翻遍了整个上海却也没能找到杀死他兄弟的人,叶鑫豪的死,便成了他心上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心头,刺骨的疼痛让他至今也无法释怀。
听了叶欣瑶的话,孙啸的唇边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鑫豪,你活着的时候最不安分,现在在那边,一定也没少折腾吧。老天真的不公,为什么偏偏是你最先走,让活下来的人受煎熬?
林子里人极少,只是不远的公路上有几个卖什物的小贩,旁边另有几个看似村夫的男人在和一辆陷进泥泞中的牛车较劲,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因此,树林也愈加显得幽静。
树林深处传来几声鸟叫,阴森森的有些骇人,打破了这片死寂。孙啸定定地盯着墓碑,眼中的目光是对兄弟才有的温和——鑫豪,你一直在等这一天,我也在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呼了一口气,站直身子,目光突然变得阴冷。他背对着众人,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越过黑色的外衣传到身后:“阿龙,把叶小姐带到车上去。”
被叫到名字的随从未多一言,直接走到叶欣瑶的面前:“叶小姐,请上车。”
但叶欣瑶可没那么好说话,柳叶眉一皱:“为什么要我一个人走?你不一起走吗?”
孙啸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的目光一心一意只在叶鑫豪的墓碑上。
叶欣瑶有点委屈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她看着孙啸寸步不让的身影,想了一下,还是听话地随阿龙走开。临走前,还有些幽怨地回头看了一眼孙啸。
可孙啸只是矗立在墓前,留给她一个冰凉的背影。
待叶欣瑶在百米之外的车里落座之后,孙啸这才回过头。他看了一眼欧阳,阴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欧阳却心领神会地莞尔一笑—四年,成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该来的总算来了。
一切都不出所料。不消五分钟,空无一人的树林突然不知从何处涌出了十几个人,而且个个全副武装,最差的也拿了一把□□,全都拥到孙啸面前五十米开外,恶狠狠地盯着墓前的四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个头略矮,长相凶神恶煞,盯着孙啸的双眼几乎可以喷出火来。他的左颊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唇边,暗红的刀疤让他的脸扭曲变形,显得更加狰狞可怕。果然是他……孙啸的嘴角隐隐的扬起一抹冷笑。他清楚地记得,那一道刀疤,是叶鑫豪拿着从不离身的飞刀亲手划下的。
鑫豪,他果然还是来了啊。
刀疤脸从腰间掏出一把左轮,远远地瞄准孙啸的脑袋,仗着人多势众,他的声音也分外地威风:“孙啸,咱们又见面了!你他妈的一定没想到,我吴老鬼还有再露面的一天吧?我听说,这几年你找我可是找的很苦啊。我躲了四年,就是为了等今天,咱们好好把陈年旧账在算一算。”
孙啸轻笑——与吴老鬼的倾巢而出相比,他实在是有些势弱。但是,出乎吴老鬼的意料,他居然没有一丝惊慌。他几乎是有点不屑地盯着那个随时可能给他致命一击的枪口:“算账?你想怎么算,能把我兄弟的命算回来?”
“你少和我来这套,叶鑫豪是死有余辜!”吴老鬼提及往事,依旧咬牙切齿,“我在十六铺混了十几年,上海滩上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耀武扬威?你才多大,就敢学别人抢堂口?孙啸,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点。”
“既然如此,吴爷又何必东躲西藏,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呢?”孙啸戏谑地看着他,一口一个“吴爷”叫着,听着极其刺耳。
“你……”吴老鬼一时语塞,孙啸的讽刺让他有些没面子—这和他设想的场面不太一样。他恶狠狠地挖了一眼孙啸,“孙啸,你做事太绝了。当年叶鑫豪死了不假,可我也伤了好几个兄弟,算是扯平了。你偏偏要赶尽杀绝,在整个上海滩撒下网抓我。害得我吴老鬼东躲西藏,连丧家犬都不如,四年来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这口恶气,我他妈的再也咽不下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的恶语相加,让孙啸的脸上也露出了几丝愠怒。“当初是你步步紧逼,才到今天这步,这下场都是你自找的。别说今天你杀不了我,就是今天你能把我一枪毙了,你也没办法活着离开上海。”他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几乎是带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吴老鬼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狠狠地咬着牙,死盯着孙啸:“我知道你现在的实力。说句实话吧,我今天回来,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能有你孙啸陪葬,我死也能瞑目了。我心里明白得很,要在上海滩杀你实在是比登天还难。早猜到你今天回来给叶鑫豪扫墓,只是……”他笑得很张狂,“你孙啸太大意了,带这么几个人就敢来。就算我吴老鬼已经虎落平阳,可你这样也未免有点太看得起自己。”
“是啊,”孙啸似乎是有点后悔地扫了一眼自己四周,“吴爷您神机妙算,我哪里斗得过您呢?”
孙啸的两个随从四下看去,空旷的林子再找不到另外的活物。现在两面实力悬殊,纵是孙啸再出神入化,恐怕也只有当枪靶子的份了。一时间,都有几分慌神。
林道上的几个小贩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观望,还不时小声议论上几句。那几个和牛车较劲的村夫总算把车子拽了出来,欢呼雀跃了一小会儿,朝这边不紧不慢地赶着车走过来。
牛车慢慢近了,几个村夫操着上海话聊着什么,并没注意到前面的剑拔弩张。直到他们看到吴老鬼拿的是什么,纷纷慌了神,忙不迭地从车上跳下,驱着老黄牛赶紧往前走。一行人紧紧地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可还是有人忍耐不住好奇心,不时地瞟过来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滚!”吴老鬼身后的一个毛头小子恶狠狠地扔过去一句。
几个村夫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说着些道歉之类的话,加快了脚步。孙啸仿佛是看热闹,淡淡地扫过去一眼,刚好和一个戴斗笠的村夫打了个照面。那村夫有点畏惧似的把脑袋缩在了帽檐下。
孙啸回过头,目光里闪着一丝冷笑,扫视面前的人群:“今天的事是我和吴爷之间的旧账,和诸位无关。想留条命的就现在离开,孙啸不拦。不然枪械无眼,一会儿真的动起手来,各位做了冤魂千万别来找我算账。”
冷冷的声音飘过来,如同冷风吹过,让人汗毛竖立。
一句话说得很多人心里都是一咯噔—是啊,吴老鬼和孙啸之间的恩怨,他们什么好处也捞不到,凭什么跟着白白送命?人群中起了不小的骚乱,甚至有好几个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但又害怕吴老鬼发怒,一时不敢有所行动,只是惴惴地交换着眼神。
吴老鬼似乎已经看到背后发生的一切,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滚,都给我滚!喂不熟的狗,留着有什么用!他妈的现在不卖我,一会儿也会害死我。都滚吧!老子也不拦。”
几个胆小的听了这话都如释重负,“哗啦” 一声扔下枪,夺路而逃。但即使这样,双方依旧实力悬殊,孙啸想活命,难于登天。
吴老鬼嘿嘿干笑了两声,判官似的举起了枪对准孙啸的眉心,黑洞洞的枪口映得孙啸的眼睛分外深沉:“孙啸,人人都说你是神人,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从我这枪口下活着出去!”说罢,便要扣动扳机。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乎就在吴老鬼举枪的同时,刚走出不远的牛车上,几个村夫突然敏捷地跳下车来,反应最快的当属刚才曾和孙啸对视过的那个男子,他迅速地一扬手,一个已经拉掉保险栓的手榴弹便在吴老鬼的手下中炸开了花,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地传开来。
吴老鬼一惊,握枪的手本能地一缩,保护住自己的身体。
机不可失,孙啸迅速地掏出枪,朝他开了一枪。可惜场面混乱,子弹歪了一点,打在了吴老鬼的手上。吴老鬼“啊”地一声惨叫,立即回了几枪,趁孙啸等人躲避的空当,一头钻进了林子。几个溃兵忙没头没脑地跟上。
顿时,局势骤变。
戴斗笠的“村夫”甩掉斗笠奔了过来,三两枪撂倒了一个跑得慢的小子——“斗笠”原来是孙啸的手下,阿龙的哥哥,阿虎。几个村夫也都是孙啸早已安排好的随从,纷纷掏出枪械射击,又有几个腿脚慢的一头栽倒,血腥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不过,吴老鬼倒是在众人的掩护下,消失于荫翳之中。
孙啸摆摆手,令众人停了枪,望着吴老鬼消失的方向,有点惋惜和愤恨。欧阳胸有成竹地对他说:“几个方向都有兄弟们守着,今天他出不去了。”
孙啸点点头,握枪的手不禁加了劲。
吴老鬼,我们真应该算算账了。我等了四年,准备了四年,为的也是这一天……鑫豪不能白死,当初你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现在终于轮到你穷途末路。吴老鬼,你杀了我最好的兄弟,我就拿你的血祭鑫豪的亡灵吧。
他看一眼欧阳,做了个进的眼神。欧阳回头吩咐道:“都在这守着,谁也别跟进去。”然后回过身对孙啸扬了扬嘴角:“咱们自己的事儿,还是自己解决的好。他要是死在别人手里,也不甘心。”如此默契的决定,刚好合了孙啸的心意。
孙啸莞尔,不再,也不需再言语。
于是,二人踏进了林子。
这是一片很大的杨树林,浓密的枝叶挡住了光线,让树林显得阴森可怕。林子里很静,如同巨大的坟墓,没有一丝生气;偶尔传过一声鸟鸣,回荡在枝叶间,不但没有增添些许活力,反倒徒增了几分诡异的气氛。此时此刻,这里好像一座修罗场,视野里的每个方向,都氤氲着死亡的气息。
二人扫视着周围,目光充满了戒备。
“吴老鬼,出来吧!”欧阳喊道,“你做个痛快人,我也给你个痛快死法,何必做缩头乌龟呢?你都在壳里缩了四年了,也该缩够了吧!”
可回答他的只有寂静,无边的,阴森的,比喧闹更加可怕的寂静。
孙啸警戒地四下扫视着,四周稠密的树木阻拦了他的视线。可他知道,吴老鬼就躲在附近,他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的气息,像极了一头瑟缩在角落里的困兽,随时随地等着给自己最后一击。
孙啸狠狠地呼出一口浊气,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猛地,孙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一个方向开枪,随着枪声响起的还有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吴老鬼骂了一句,从树干后一闪而过。
孙啸与欧阳同时举枪,顿时,密集的枪声在林子里此起彼伏,惊飞小鸟无数。二人一边开枪一边大步奔过去,几颗子弹几乎是跟着吴老鬼的脚步打在泥土里。
但林子太深太密,又是他们在明吴老鬼在暗,一夹子弹下来,还是没能打到他。吴老鬼抓住二人换子弹的档,几枪咬过来,二人忙闪身躲到了树后。一颗子弹擦着欧阳的手臂飞过——好险。
吴老鬼的声音阴森森地穿过来:“孙啸,要死一起死!你他妈的不让我活,你也别想出这片林子!”话音未落,几颗子弹又飞了过来。
孙啸躲过飞弹,循着子弹来的方向打过去几枪,但不是打在了树干上,就是打在了地上,始终够不到吴老鬼。
这么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万一让他跑了怎么办?他向欧阳递了一个眼神。
他在问她:你敢不敢?
欧阳乐了,鑫豪都敢,我怕什么?
那好。孙啸也笑了,很坦然的笑,一起上吧,好兄弟。
但他的笑容只有一秒,下一秒,他和欧阳最后换了一次子弹,猛然从树干后现身,根本没给吴老鬼反应的机会,迅速开枪。凌厉的子弹步步紧逼,颗颗都带着仇恨的火星,让树干后的吴老鬼根本无处藏身。
但是同时也把自己暴露在了吴老鬼的枪口之下,子弹在孙啸二人身边擦过,有一颗甚至已经擦破了孙啸的手臂,还有一颗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惊人的血痕,但他毫无知觉,满眼的怒火只是想把吴老鬼燃成灰烬。这恨,忍了太久,如今终于爆发。
吴老鬼根本没有料到孙啸居然如此不要命,接连被数颗子弹打到的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但他并没有死,眼睛依旧死死地盯住孙啸,心有不甘——就这么输了,他死不瞑目。
孙啸也没立刻杀他,他和欧阳把吴老鬼一直拖到叶鑫豪的墓前,硬是让他跪了下来。孙啸仔细地将刚才弄乱的花束摆好,欧阳则拂去了碑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到繁琐的程度。
“鑫豪,”孙啸扶住膝盖蹲坐在墓前,“好兄弟,我给你报仇了。”话音未落,举起枪“啪”地一声打爆了吴老鬼的头。清脆的枪声撕破了阴郁的天色,然而很快又归于平静。
殷红的血液,渗进了泥土,消失于无形。
一切都结束了,鑫豪,你安息吧。
四年了,这根刺在他的心上扎了四年,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它从心上拔下去了——尽管在拔下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听见久伤未愈的伤口传来隐隐的疼痛,但至少从此以后的所有的黑夜,他不会再因为“叶鑫豪”这三个字彻夜难眠。
远处突然出现了几个巡捕,揪着吴老鬼的余孽朝这边走过来。而领路的依旧是阿虎。他恭敬地向孙啸一颔首:“孙先生,跑了三个,剩下的都在这里了。王队长问您的意思。”
孙啸大略扫视了一下,眼前的这些人也不过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既没心机也没头脑,不懂江湖深浅就来乱闯。
他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放了吧。告诉他们,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上海滩不是什么好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