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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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的上海。初秋。
姗姗而去的夏季还来不及收束最后一个尾音，微凉的秋风既呼啸登场。落了叶的梧桐如同阴森的铁网，在人们的头顶结成巨大的囹圄，将行色匆匆的上海紧紧束住。
阴冷的寒风中，形形色色的人在十里洋场仓促登场，又迅速退离。繁华的大背景下，碌碌而行的人群似乎都是这舞台上的角色，又似乎……都只是无声掠过的浮云。
时间已是下午四点，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如同暗流涌过，灰黑的色调让原本压抑的天色更加黯淡。擦身而过时的寒冷，也不仅仅来源于风。
还有一股莫名的阴凉。
这个时段，人们唇边重复的最多的两个字无非就是“回家”，在一整天的忙碌之后，家庭的轻松和温馨在此刻是最大的诱惑。
但是，也不一定所有人都这么想。
比如，孙啸。
南京路的某间豪华办公室内，孙啸依旧在看桌上有新员工的简历。欧阳坐在他的对面，静候吩咐。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彼此的呼吸都几乎可以听清楚，但是居然毫无言语，寂静的如同空旷的荒城。
孙啸眉心微蹙，若有所思。深棕色的瞳仁里是复杂的光。
欧阳小心地瞄了瞄孙啸的表情，无法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捕捉到半点信息。但是凭自己对孙啸的了解，欧阳相信现在的他定不是在思考员工的任用问题。可究竟是什么，欧阳不得而知。孙啸的思想……他不得不承认，一直都猜不透。
时间在钟摆的滴滴答答中悄悄溜走，不觉间，时钟已经敲响了夜晚的门。孙啸猛然从纸张中抬起头，看了一眼手表，扬了扬眉毛：“都六点了？一点都没感觉到。欧阳，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欧阳淡然道：“我看先生那么投入，没敢打扰您。”
孙啸动一动酸痛的肩膀，随意地微笑着说：“随便看看而已，有什么投入不投入的。”说着，很随便地将一叠材料塞进了抽屉，起身去穿外衣，“真该回去了，不然贝贝又要翻天了。”
他并没有在看那些简历。欧阳在心里自语，可是他透过简历的目光投向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也会心地笑了一下。“是啊，再不回去，贝贝会把房顶掀掉的。”
“差不多。”孙啸哼了一声。
贝贝是孙啸的儿子，今年六岁。也许是从小就没有妈妈在身边的缘故，小家伙脾气坏得不得了，动不动就又哭又闹，搞得孙啸也束手无策。说起来也挺无奈，上海滩最年轻有为的大商人孙啸，在人前风光无限，偏偏就被一个小孩治得无还击之力，任哭任闹，打不得骂不得。
因为他心里亏欠贝贝的，是在太多。
可是今天……“怪了，平时五点贝贝的电话比闹钟还准。这都六点多了，怎么这么消停，连个催的电话都没有？”欧阳突然觉出不对。
孙啸的动作顿了一顿，“是啊，怎么这么安静？该是睡着了吧。”
欧阳摇头：“先生忘了，他下午从来不睡觉。”
孙啸把最后一个扣子系好，“不管了，回去再说，说不定在家里蓄着气呢。”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转身出门，欧阳于其后跟上。
华灯初上，夜生活的序幕即将拉开。各处的霓虹灯带着几分炫耀几分挑逗闪烁于沿途，像极了摄人心魄的妩媚瞳光。孙啸在车里闭目养神，又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睁开眼睛问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欧阳：“欧阳，你多长时间没回徐州老家了？”
回家？
“两年多了。”欧阳答得淡淡的。
“回去看看，你父母还好吧？”孙啸闭上了眼睛，“趁现在没什么大事，多看看父母。”——你至少还能看见他们。孙啸扬了扬嘴角，似乎在笑，笑容却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冷得让人心尖微寒。
欧阳“嗯”了一声，却又自顾自地笑了，“哪里还回得去？”语气冷冷的，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酸。
听到这句话，孙啸睁开了眼。他打量着欧阳日渐棱角分明的脸，宽阔坚硬的肩膀，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几分莫名的苍凉。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当年和他一起扛米袋的大男孩，他长大了，或者说，他已经和自己一样，苍老了。时间在他们的身上都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一直还在隐隐作痛的，原来并不只有他孙啸一个人。他看着欧阳挺直的脊背——欧阳依旧是很年轻的，只是表情已经明显的流露出老成。良久，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欧阳，你回去吧。这几年，是我把你带坏了。”
“回去？……回哪里去？”欧阳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没有孙先生，我早就成了黄浦江里的死尸了，还能回到哪里去？先生，别劝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了。除了孙家，欧阳别无去处。”
听完他的话，孙啸的心默默地沉了一沉。为什么大家都找不到退路了？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非要被逼成这样？
他沉默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回家吧。”
那就回家吧，我们都回家，回我们都没有退路的家。
车子拐了个弯，在孙府门前停了下来。门仆上前俯身为孙啸打开车门，孙啸和欧阳一前一后地顺着大理石路面走向别墅。快到门前的时候孙啸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传出钢琴声的窗口，脸上似笑非笑，又略带几分不解。目光在灯光的映衬下，深邃幽蓝，像黑夜里的潮水。
欧阳也困惑地抬起头：“这是……”
那间屋子很少传出与音乐沾边的声音，平时迎接孙啸的都是贝贝的哭声或者摔东西的震响。所以今天，他们的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一只脚刚刚进入房子，老仆王妈已经迎了上来，恭敬地颔首道了一声“先生”，说道：“下午，新的家庭教师尹小姐来了。小少爷很喜欢她，我便擅自做主，先让她留下了，请先生回来决定。”
孙啸点点头，脱下大衣递给站在一旁等候的下人，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多大了？”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淡漠，眼角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舒心。
王妈回道：“叫尹韵，今年正好二十。”
孙啸听完，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就转身上楼了。下人们不知主人的意思，纷纷转身去看欧阳——他在孙家的身份仅次于孙啸，有时候贝贝的事情孙啸若是腾不出时间打理，也是由他决定。但此刻欧阳也摸不清孙啸的心思，只是模棱两可地挥挥手，“准备晚饭吧。”然后向楼梯尽头看了一眼，他不禁莞尔——要是有人真的可以让贝贝听话，倒的确是件好事。但是，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二楼贝贝的房门虚掩着，橘色的灯光伴着优雅的琴声，还有贝贝的欢笑声，自门缝流泻出来。孙啸几乎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着儿子难得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支着双肘听年轻的家庭教师弹钢琴。年轻的尹韵背对着他，全神贯注地演奏，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跳跃，如同舞动的精灵，优雅的曲调在她指尖流泻开来。他看着面带微笑，一动不动的贝贝，几乎有点怀疑了，这真的是贝贝,那个几乎把孙家花园闹翻的小祖宗么?
眼尖的贝贝立刻看到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顿时印在了他的脸上:“爸爸！”尾音未落，已经从凳子上跳下来冲了过去。
弹琴的双手立刻停了下来。尹韵有些仓促地从琴凳上站起来，转身去看门口的身影。
上海滩孙啸的名声，她不可能没听过。但是本人，却的确是第一次见到。
目光从他的双脚一路上移，神秘的气息在她的双眼中氤氲开来。豪华的西装，昂贵的手表，一尘不染的皮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面容。
他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英俊的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而立之年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可是……他的表情是那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已经褪去了所有年轻应有的得意与热情，只剩下洞悉一切的深邃，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随时会给人以致命一击——那样的令人望而生畏。
他隐藏在层层外装之下的思想，尹韵完全猜不到。而且，仅仅只是看着他而已，她已经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会是一个容易相处的雇主吗？
贝贝没有感觉到尹韵的变化，他只是亲亲热热地搂住孙啸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啪”地亲了一下：“爸爸，刚才小韵姐姐弹得好听吗？”
“好听。”孙啸淡淡点头。
“那我学会了弹给你听好不好？”
“好。”他语气未变，只是伸出手指擦去了贝贝额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灰尘。
“那你让小韵姐姐留下来做我的家庭教师好不好？”
“好。”孙啸到现在还没看过尹韵一眼。
一成不变的淡漠语气，再简单不过的对白，尹韵愣愣地看着孙啸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她的工作。
孙啸放开贝贝，这才去看贝贝身后的尹韵。眼前的女子的确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年轻，水嫩，却比一般的女孩子清瘦娇小得多，面色也略显苍白。目光很清澈，向孙啸颔首的时候还有一点点畏惧，好像不经意跑离森林的小鹿，面对陌生的荒原不知所措。
孙啸仔细在她眼底搜索城府的痕迹，但是一无所获。看起来不会是什么有背景的角色，这一眼，孙啸算她合格。
尹韵礼仪性地莞尔：“孙先生，您好。”声音很低，带几分拘谨，几分距离感。
“你好，”孙啸回道，“既然贝贝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如果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请找欧阳，他会帮你解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照顾贝贝。一切有劳尹小姐。”
尹韵忙摇头：“孙先生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工作。万一对贝贝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孙啸扬了扬嘴角，“当然，不过最好没有这种情况。”
尹韵愣了一下。孙啸不知是提醒还是威胁的话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沉默了片刻，回了一个微笑，“我会尽力。”瞳仁中闪起星星点点不服气的光芒。
幸好孙啸还算友好地颔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摸摸贝贝的小脑袋转身下楼了。
尹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低沉的声响，半晌沉默。她没想到，传说中呼风唤雨的孙啸，真的是这样神秘。
从门口戒备森严的随从，到步步小心极有分寸的王妈，进门的那一刻起，孙家花园在她看来就是如此扑朔迷离。
她一直觉得孙家与寻常大户人家有不一样的地方，但却一直不知道究竟独特在哪里。听着孙啸的脚步，她忽然想到了：这里太安静，安静到可以让一个人随时忘记另一个人的存在。有时候安静比喧哗更加让人害怕。就是这种“安静”，逼得人不敢正视，心存畏惧。她隐约感到，在这所豪华的大花园里，总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蔓延，如影随形，不动声色。
“小韵姐姐，你在想什么？”贝贝轻轻地摇她的胳膊。
“没什么，”回过神来的尹韵对他微笑，“贝贝真乖。”
片刻之后，王妈来到贝贝的房间，有礼貌地对尹韵微笑：“尹小姐，晚饭时间到了。”
“好的，”尹韵莞尔，转身对贝贝说：“贝贝，吃晚饭咯。我们吃晚饭再玩好吗？”
“哦。”贝贝听话地从椅子上爬起来。
尹韵牵着他的手走下楼，到了餐厅，刚好孙啸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看到二人，随意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尹小姐，请坐。”
尹韵淡笑着说了句谢谢，但还是等到孙啸、欧阳都落座了之后才在贝贝旁边坐了下来。
孙啸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只是在夹菜的时候，突然开口：“孙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尹小姐不必太拘谨。”
正在喝水的尹韵顿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欧阳看了一眼尹韵，又看了一眼孙啸。
“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吗？”孙啸抬起头问他。
“放心吧，没问题。”欧阳坚定地说。
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欧阳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不时会瞄一眼对面的尹韵。
尹韵当然感觉到了，欧阳似乎并不友好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但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帮贝贝夹菜。
但她极力隐藏的局促却还是被欧阳一眼窥到。他带着笑开口：“尹小姐曾经是做什么的？”
“我……嗯……”尹韵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教师。”
“哦，教师。”欧阳淡淡地重复，唇边的弧度消失了。他并不相信，尹韵看得出。
孙啸戏谑的目光淡淡扫过欧阳的脸，继而转向尹韵，“尹小姐，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尹韵抿着唇摇头。
“他在怀疑你。是吧，欧阳？”仿佛有意挑起战争，孙啸意味深长的话让席间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欧阳没有作答，尹韵的微笑也很勉强，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难掩的紧张。
孙啸自顾自摇了摇头，沉默着去夹菜——唇边的轻笑意犹未尽。
好不容易等到贝贝吃饱，尹韵终于有了机会脱身，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的想不到，一顿晚饭也会吃的这么剑拔弩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