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9、玉兰花

　　周庄飘起了蒙蒙细雨，天地间一片朦胧。孙啸打着一把黑伞，身边站尹韵。二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着，对话不多，但心情都比阴郁的天气要晴朗得多。也是雨天，也是并肩站在伞下，不由地让他们想起欧阳出事的那个晚上。那一次……是他们最无所顾忌的一次了。
　　“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忙吗？”走了很久，尹韵才问。
　　孙啸摇头，“已经结束了。”他想起什么，“你在这里长大，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很有名的玉器铺子？”
　　“你想买玉吗？”尹韵有点好奇。
　　孙啸点头，“给一个朋友。他帮了我大忙。这个人最喜欢收集玉器。”
　　尹韵回忆一下：“那家店叫做广通轩，就在不远。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领路。”
　　孙啸点头，于是二人略加快了脚步。
　　尹韵说的没错，广通轩的确就在隔街。孙啸二人走进去后，老板一眼见孙啸穿着不凡，知道是大买家，忙热情地上来招呼：“二位，想看点什么？”
　　孙啸打量了一眼店面：“有什么上等的玉器，麻烦拿来看看。”如此大方的口气，听的老板更加兴奋：“好，您稍等。”说罢就去取东西。
　　孙啸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而尹韵却突然出奇地焦躁，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件一件地看着多宝架上的玉石，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明显。
　　“你怎么了？”孙啸看出不对，问她。但尹韵根本不理他，依旧在各种玉石之间留恋，连店里伙计的视线都不由地聚焦到这里。
　　“尹韵……”孙啸不解，她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来不及他多说什么，老板已经拿着几件玉器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对玉镯，一块玉佩，还有一串翡翠珠子放在孙啸面前，笑眯眯地刚要开口，尹韵却抢先道：“老板，两年前这里曾经有一枚玉兰花，您可曾记得？”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小姐说的可是当年方家老爷为女儿从山里求来的那块羊脂玉？”
　　听到“方家”两个字，尹韵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就是方家小姐的那块。”
　　“那块啊……”老板摇了摇头，“早就被人买走了。”
　　“谁买走的？”尹韵迫切地问。
　　“这个……”老板似乎有些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哦……”尹韵眼里的光霎时熄灭了。她失魂落魄地往门外走，若不是孙啸及时拉住她，她几乎要忘记了孙啸的存在。“我只是出去走走。”她笑得惨淡。然后也不管孙啸是否同意，转身离开了。
　　孙啸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在门口消失。
　　他回头：“老板，那块玉兰花是什么？”
　　“那可真是块上等的羊脂玉，难得一见的好玉啊！”老板说得两眼放光，“是二十年前这里的大户方家方老板给她刚出生的女儿方兰韵的礼物，据说方家小姐的名字就是因为这块玉才取的。她喜欢那块那块玉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到十四岁从来都没离过身。”
　　“那您是怎么得到的？”
　　“唉……说来话长，”老板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六年前，方老板得急症突然去世了，他的大小两个老婆也在几天之内先后随他而去，方家就这么败了，方兰韵也给方家大宅后来的主子，胡家当了丫鬟。后来，又过了四年，胡家老爷因病去世，他的大太太变卖家产，顺便也就把方兰韵的那块玉卖到我这儿来了。”
　　“那方兰韵呢？”
　　老板摇头：“没人再见过她。有人说她被大太太打死了，也有人说她被卖了，还有人说她早就逃跑了……反正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回过这里。而方家宅子，人人都说那是不祥之地，谁住在那里都没有好下场，也就没有人敢买，扔在那里荒着了。”老板看了一眼门外，“也难怪刚才那位小姐那么着急，那枚玉兰花真是漂亮，当初我都舍不得出手呢！”
　　孙啸没听他说的，若有所思。沉默了很久，他才抬起头，“老板，你能不能记起来，究竟把那块玉卖给谁了？”
　　老板爱莫能助地摆手：“真是记不起来了。对不起啊，先生。”
　　孙啸掏出厚厚的一叠钱房到他面前：“老板，帮个忙。这些只是一半，你收下，如果你能想起来，就联系我，我再给你一半。”
　　钞票让玉石老板的两眼大放光芒，但他还是假意推脱：“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收下吧。”孙啸又把钱往前送了送。
　　“那好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买完了东西，孙啸出门却已不见尹韵。他们的伞还倚在门口，看来尹韵连伞都没打就跑了。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态，孙啸感到，刚才听到的故事，一定和尹韵有着什么关系。
　　难道……
　　“你为什么会睡不着？”
　　“算是小时候留下的坏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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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有权利拒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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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向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都抱着过去过日子。其实我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可是我做不到。所以，像我这种人活该不幸福，连羡慕别人的生活都没有资格。”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什么事情把你变成这样？”
　　“无法想象的噩梦，一辈子都不想再记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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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韵，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啸撑起伞，快步走向已经荒废的方家大宅。
　　果然，尹韵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庭院。孙啸清楚地看到，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顺着脸颊下滑，落地无声。
　　雨丝打湿了尹韵的头发，在她的头上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她的衣服也湿了，不舒服地贴在身上，阴凉的风趁机肆虐，让她本已失去体温的心更加寒冷。可尹韵根本不在乎，她定定地看着被毁的不成样子的方家大宅，无声地啜泣。
　　尹韵哭得那么让人心疼，孙啸感到自己的心揪紧了。
　　孙啸慢慢地走近，举起伞替尹韵遮住了雨水。尹韵木然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黑色伞面出神。积聚的雨水汇成一滴水珠，顺着伞面下滑，然后滴落。尹韵伸手去接住那滴老天的眼泪，任它从指缝中流泻，然后……汇入脚下的积水，消失的干干净净。原来就连老天的伤心，风淡云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安静，留不下一点痕迹。
　　尹韵轻轻地哭泣。为什么一切会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上苍要摧毁她全部的幸福？为什么……
　　头顶突然又有了雨水滴下，孙啸已经扔掉了雨伞。他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尹韵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宽厚的肩膀给予了尹韵无限的温暖。
　　尹韵愣了一下，想要挣开他，可是……心却不由自主地贪恋着他给予的温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身体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孙啸的声音近在咫尺，他呼出的热气就在她的耳畔：“尹韵，以后不要再害怕了……”只一句话，就让尹韵下了太久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她清楚地感觉到，现在自己根本就离不开他。所有的理智和借口在此刻都成了多余，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颈部，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抱里，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呵护。
　　就算以后，他们终有一天要形同陌路，尹韵想，至少她还可以把今天装进回忆，一辈子珍藏。所以……尹韵，今天不要理智，不要想应不应该，就好好地放肆一回，任性一回，大胆地 ……爱一回。
　　哪怕只有这一瞬间，明天就再也不会有他的怀抱，不再有他的温暖，也好。
　　雨滴在他们的脸上、肩上滚落，但二人毫无知觉。天空的泪水还在落下，可尹韵已不再哭了。埋在孙啸肩头的脸上，已有微笑若隐若现。
　　孙啸，不要离开我。

　　孙啸和尹韵依旧像来时那样在青石板上慢慢走着，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尹韵的手被孙啸轻轻地拉在手里。
　　二人沉默着走了好久。尹韵开口：“你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孙啸看着前面的路，路的尽头被雨帘遮挡，看不清楚，“你想说，自然就会告诉我。”
　　尹韵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青石板路，“我现在不想说。”
　　“那我自然不会问。”孙啸了然于心。
　　又陷入沉默。
　　这一次换孙啸开口：“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尹韵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
　　“你肯定没去过的地方。”孙啸说得很神秘。
　　“周庄有什么地方我没去过？”尹韵不屑，“你忘了，我在这里生活过的。”
　　“在这里生活过不代表周庄的每个地方你都去过。这个地方，你一定没去过。”孙啸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吊她的胃口。
　　“那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地方。”尹韵不服气。
　　孙啸所说的神秘地方，其实是他买的一处宅子。虽说庭院外表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但地处幽僻，完全没有任何杂声打扰；且装帧淡雅，全无金碧辉煌之意，反而透着丝丝淡泊。院子里错落地种着些花花草草，从不修剪，乍一看虽然凌乱，且也美得自然；家具完全由实木打造，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内心宁静下来，所有的杂念烦恼仿佛都在关门的一瞬被拒之门外。
　　“我喜欢这地方。”尹韵站在院子里，微笑着说，“我喜欢这座房子。它好像有可以让人宁静下来的魔力，让每个进入这座房子的人都会放下烦恼，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这是你的房子吗？”
　　孙啸点点头，“你是第一个客人。”
　　尹韵猜测着这句话的意思，“那真是我的荣幸。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孙啸推开房门，一个人走进客厅，尹韵跟随在他的身后。定期打扫的房子一尘不染，孙啸也不讲究主客之别，随便捡了张藤椅坐下，四下打量着这座对他意义非凡的房子：“这座房子我五年前买的。这五年，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让我烦躁，我就会来这里待上几天。然后，所有的烦躁就消失了。我想……”他的目光转移到了尹韵身上，“也许，它也可以治你的心病。”
　　“我的心病根本就治不好……”尹韵突然失神。
　　孙啸张口想说什么，尹韵却不肯让他继续说下去：“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孙啸，永远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情，永远都不要试着去猜测、去了解，因为那样你就会发现，我再不是你认识的尹韵了。就让我在你们的心里保持现在的好印象，好吗？”
　　她祈求的眼神让孙啸不忍拒绝，只好点头。尹韵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地一间房一间房地看孙啸的宅子。最后，她推开卧房的窗户，看着刚好面向卧房盛开的菊花，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双眼：“孙啸，”她叫站在窗外的他，“如果一天，你变成一个普通的人，站在这间屋子，和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贝贝，或许还有别的孩子，一起看院子里的菊花盛开。没有显赫的身份，豪华的别墅，大把大把的钞票，你会怎么想？”
　　孙啸陷入她设计的画面，思忖良久，“我会比现在幸福。”
　　“为什么？”得到想要的答案，尹韵不禁开心地微笑，“你舍得上海的生活吗？”
　　孙啸却笑不出来，他起身走到院子中间，蹲坐下来，伸手轻轻托起开的最美的那朵菊花，眼中有说不出口的悲凉，“上海……我多希望可以逃离那里。可是我不能。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它像牢笼一样把我囚禁在上海，那个人间地狱。其实尹韵，”他转身看向窗口，“你真的不应该来上海。”
　　尹韵仿佛知道他早晚会说这句话，无所谓地耸肩：“我已经来了，回不了头。”
　　“为什么？”
　　“因为……”尹韵的表情和他如出一辙，透着无尽的悲凉，“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事情，它也把我捆绑在了这个繁华的地方。”
　　孙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看那朵花。“真可怜……”他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尹韵，或者，说他们两个。
　　在上海那个繁芜的大世界轰轰烈烈地绽放，心里却像手中的这朵花一样，只喜欢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兀自馨香。夙愿不得偿，又无法开口解释，高处不胜寒的苦痛，只好深深地埋在心底，落地生根。
　　这算是谁的悲哀？
　　“不可怜。”尹韵笃定地说，“不管到底发生什么事，未来总在自己的手上。等你完成了不得不做的事情，你就会有自由的权利了。”
　　孙啸却没有被她感染，依旧深沉地摆弄着那朵花，“要是那样，就好了……”谁都知道踏上上海滩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孙啸也是如此。从二十年前他来到上海的那天起，他就失去了自由的权利。而他，也从未奢望过要全身而退。
　　一声轻响，那朵菊花被他折断，掉进了泥土中。
　　转眼到了晚上，好不容易从生活中偷出半日清净，二人都没有回饭店的意思。孙啸打了个电话让谢思逸放心，转身就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看星星的尹韵。
　　孙啸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空。今晚的星星很多，都眨着眼睛看着他们。
　　“很多年来，一有机会我就会看星星，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流星，许下愿望。”
　　“你看到了吗？”孙啸问。
　　尹韵摇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就不想等了。因为从那天起我明白，就算有流星划过，它也不一定会听到我的愿望。我想，流星来去匆匆，也许就是不想背负人们太多的期盼，才逃避的吧。那它又怎么会想听到我的话？”
　　“那天，是哪一天？”孙啸依旧只是问。
　　尹韵看着天空，“我决定到上海的那一天。”
　　孙啸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天空。
　　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后来，孙啸感到尹韵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她。只是和她一起看着天空。今夜，所有的星星都与其他无关，只是为他们点燃了整个天空。
　　他的肩膀很硬，但是却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传来。让尹韵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她靠着这个肩膀，就拥有了全世界。
　　夜幕之下，一道耀眼的光线划过天际，虽只有瞬间，却已是夺人的美。
　　“尹韵，你的流星。”孙啸的声音轻轻的，“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已经不用再许愿了……”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尹韵莞尔。
　　春去秋来，沧海桑田，什么都不会永恒。但是……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有一个瞬间已经在心里刻下了痕迹，纵然容颜不再，距离比一光年还要远，所有的一切在时间里淹没无痕，我愿意守着这一刻，忘记时间的变迁，把你的一切画在手中，揉进我的生命线。

　　清晨的阳光叫醒了美梦，限时的魔法消失，一切又变回曾经样子。出门前，尹韵突然叫住孙啸，眉眼之间的冷淡令人不解，“孙啸，出了这道门，你还是你的孙老板，我依旧只是我的家庭教师，一切都和曾经一样。把昨天当成一个美梦吧 ，现在梦醒了，一切不真实的都成了过去，我们都要回到现实。”
　　“为什么？”孙啸似乎被她激怒了。
　　“因为梦就是梦，梦醒了就不会再存在了。我们还得面对现实，还得面对自己不堪的过去和未知的未来，什么都不会因为一场好梦就发生丝毫的改变！”尹韵针锋相对。
　　“好，我答应。”孙啸生硬地回答，“如果这样可以满足你怪癖的不安。”
　　“我没有不安！”尹韵大声说。
　　“那你怕什么？”孙啸反问，“你一直都在害怕，害怕陌生人，害怕骑马，害怕做恶梦，害怕别人提起你的过去，说白了，你才是害怕面对现实！”
　　“我没有！”尹韵前所未有地大声，“我没有害怕！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你少自以为是。”
　　“我自以为是？”孙啸冷笑，“如果是我自以为是，那么，方兰韵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在周庄消失，而你，又是这里的谁？”
　　尹韵的双眼突然布满了惊慌：“你知道了什么？！”
　　她的反应让孙啸有点后悔，自己的话也许太过分了，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枚玉兰花曾经的主人，叫做方兰韵。”
　　“还有呢？”尹韵几乎是在逼问。
　　“没有了。”孙啸回答。他看着尹韵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变得疲惫不堪，“孙啸，”她几乎是祈求了，“永远都不要再想这件事，行吗？”
　　楚楚的眼神，让人心疼的语气，孙啸虽然很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但还是点头。一步步接近真相，他明显感觉到尹韵的恐惧在与日俱增，到底是怎样的过去，让她这般畏首畏尾，孙啸真的想知道。
　　可是……“只要你不开口，我就不问。”孙啸轻轻地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