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8、烟雨周庄

　　星期三，孙啸、尹韵、谢思逸和贝贝动身前往周庄。本来欧阳是要去的，但孙啸担心他身体还未痊愈，不宜奔波，再说在昆山长大的谢思逸对周庄简直驾轻就熟，所以就由他顶替了欧阳的位子。
　　一路上四个人分成了两派，天生爱笑爱闹的谢思逸和贝贝掐的不亦乐乎，孙啸和尹韵则始终沉默着。孙啸沉默，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是不明就里。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这些天以来他总感觉尹韵有意躲着他，而他又猜不透为什么，只知道本以为已经逐渐熟悉起来的尹韵，在欧阳受伤后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不愿接触他人的孤僻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变得如此陌生？
　　孙啸看着车外的风景，眉心深锁。
　　尹韵把一直扭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悄悄地向孙啸投去一撇。又变成了这样……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不可以靠近，不可以接触，只怕轻轻一碰，就会牵动旧的伤口。她感受到了孙啸的不满和不解，可是……她不能说，不能解释，只能假装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规避伤害。
　　有些感情就像断线的纸鸢，明明牵挂还在手里，可是结局早就已经飞得很远。他和她，就是这样。
　　尹韵看着他的侧脸，渐渐出神。
　　孙啸一直都感觉得到身旁的目光，但是他装作毫无察觉，任由尹韵看着。但是，某一刻……
　　孙啸突然回头，打了尹韵一个措手不及，正陷在沉思中的尹韵被他出其不意的转头吓了一跳，有点心虚地迅速别开视线。
　　这次换孙啸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尹韵感觉到他探询的视线，局促不安地伸手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弄，一边用余光观察孙啸。孙啸看着她闪烁的眼神，淡淡地转头去看窗外。
　　只要你不想说，我们就不开口。一直。
　　转眼到了周庄。司机把车子开到预定好的饭店，四人一一下车。孙啸订的饭店很有意思，是由一座古色古香的园林改建的。据说周庄鼎盛时，这座园林属于当地的一个大商人，可惜后来大商人家道中落，园林几经转手，被云南来的一个商人买下开了现在的饭店。
　　四人走进园林，沿着曲折的长廊走了大概有百米，才到了他们的房间。孙啸订了三个位置极好的客房，前依荷塘，后傍竹林，窗外不远就是假山。虽然早已过了赏荷花的季节，但是清澈见底的池水，随微风荡起的淡淡涟漪，依旧是极美的景致。
　　“我真怀疑，我们是不是来度假了？”谢思逸看着眼前风景，由衷叹到。
　　孙啸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不是来度假的。”他不咸不淡地打击谢思逸，果然，一句话就惹得谢思逸垂头丧气。
　　孙啸转身对尹韵：“今晚我们会出去谈生意，一会儿晚饭后你带贝贝早些休息，不要走远。”
　　尹韵点点头算是回答。
　　孙啸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他现在的心思都在一会儿的生意上，至于尹韵，他暂时无心去想。
　　孙啸没有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一次来，是做军火生意的。甚至，连同行的谢思逸也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后决定不让欧阳同行的原因。谢思逸不仅孙啸不会让他靠近，而且他也会自己保护自己，因为他还得报仇；不像欧阳，一心只会替孙啸往前冲。孙啸不想再让他冒险。
　　已经入夜。
　　在周庄的某座仓库里，此时灯火通明，与水乡静谧的夜色格格不入。
　　孙啸把谢思逸留在门外，进入仓库内与一中年男子隔桌而坐，那中年男子身后的随从一字排开，形成一堵浑黑的人墙。
　　“孙老板，”中年男子居高临下地开口，“大家都是明白人，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客套话了。说句心里话，之所以把你大老远从上海请到周庄，实在是因为我对你提出的价格很不满。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商量商量？”
　　孙啸把玩着手中的香烟，淡淡地摇头。
　　中年男子一摊手，有些可惜地向后一仰，“那没办法了。如果这些枪支你一定要以这样的高价出手，我只好另寻商家了——反正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卖军火，周庄太小就不说了，在上海，不是还有温宏甫一家嘛！”他有意把“温宏甫”三个字抻得很长，分明就是在给孙啸施加压力，逼他降价。
　　谁知孙啸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也好，反正我这些东西又不是卖不出去。多放两天，说不定随着前方战事发展，价格还可以再涨。王老板，那您就另寻商家吧。”说罢，真的就要起身离开。
　　“孙老板，话要是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对方极明显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还没见到过有生意不做的主儿，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您大老远跑来，也不是就为了给我这一句‘另寻商家’吧？”
　　孙啸莞尔：“我想说的还真就是这一句。这批货你不买，我自然有别的下家。再说，我来周庄本意是散心，顺便谈生意的。王先生，您误会了。”
　　“你……”所谓的王先生被他噎了一下，随即轻蔑地笑了——对于眼前太过于年轻的孙啸他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是吗？最近上海的军火生意这么好做，我怎么闻所未闻？难道温老头子已经退位，让你们这些小辈都有机会蛟龙出海，大显身手了？”
　　他本想再次扔出温宏甫这个杀手锏狠狠地激将孙啸一下，杀一杀他的锐气，但孙啸气定神闲的一笑让他感到不安，孙啸说：“温老老当益壮，自然不会退位让贤。不过温老的地位虽高，对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也并没有什么威胁。说不定，我还可以和他本人做生意呢？”
　　“哈哈哈……”王先生的笑声愈加蔑视，“孙老板真是会开玩笑，温老何时窘迫到需要与上海同行进行交易啦？到底是因为温老实在老眼昏花无力支撑自家的生意，还是我眼前的孙老板太过于年轻有为，让名震上海滩的温宏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孙老板，你倒是说一说。”
　　他的笑声是那么刺耳，让人有忍不住想一枪打爆他脑袋的冲动。可孙啸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沉静，他径自点燃了手中的烟，袅袅青烟遮挡了他眼中的黑色潮水：“既然王老板这么有信心，不如我们打个赌吧，看看下个月十号以前，温老会不会把我手中的枪支买下，怎么样？”
　　“下个月十号？”王先生的脸色一僵，但立刻恢复平静，只是硬挤出的笑容早已没了先前的底气十足，“孙先生为何非要选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这日子对我来说倒没什么意义，但对于王先生就不一定了。至于……究竟是什么，王先生应该比我要清楚多了。”孙啸依旧很有礼貌地注视着王先生，看他脸上的得意一点一点褪去，慌乱逐渐在他的面容中浮出水面。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他警惕地盯着孙啸。
　　孙啸微笑：“王先生认为我知道了什么？”
　　“你居然打探我们帮会内部的事情！”王先生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身后的人齐刷刷地掏出手枪指向孙啸，黑色的枪口连成一片，一旦开枪任孙啸再厉害也必死无疑。
　　门口的谢思逸听出不对，就要推门进屋，却被门口把守的侍卫伸手拦住。他白了那人一眼，有点着急又有点无奈地退回去。一边还安慰自己：没事，孙啸既然决定一个人进去，一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像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孙啸掐灭手中的烟，放松地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心平气和地与枪口对视：“王先生，本来有很多事情孙啸不应开口，不过既然您……”他比划了一下王先生身边的枪，“我只好不得不说了。其实这批货，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新鲜！”王先生嗤之以鼻，“我倒很想知道为什么非买不可。”
　　“因为这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你不得不买。”孙啸的一句话说得他一激灵，“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洪源，这才是你的本名。你的上头，应该是张老七吧。”
　　洪源感到后背有凉风吹过：“你……怎么知道？我们根本就没见过。”
　　孙啸没理他，“张老七和温宏甫的过节我也有所耳闻。大家明明都是上海人，他却派出个更名改姓的小卒子到周庄来交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断然是不会这么做的。要是我没记错，下个月十号是你们摊派谈判的日子。所以，你根本就不敢从温宏甫那里卖军火，而他也不可能卖给你。你会说那些，无非就是想让我降低价格。”
　　有细细的汗珠从洪源的额上出现，在灯光下倍显刺眼。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也只是惘然，只能听孙啸继续说下去。
　　“你心里清楚得很，凭张老七和温宏甫的纠葛，上海滩不会再有什么人敢卖给你们军火了，你只能买我的。温宏甫的实力你知道，如果买不到足够的枪支您们根本活不过下个月十号。要是我今天不给你，你猜……”孙啸的声音变得很慢很低，“结果，会怎样？”
　　“这……”洪源发颤的语气泄露了他的方寸大乱。
　　“我本来是很想和你做成这笔生意的。东西卖给谁都一样，或许还可以保全您的性命。可是洪源，你做生意太没有诚意了。”他再次把目光落在指向自己的那一片枪口。
　　洪源心虚地擦了擦汗，现在，那些本来打算用于震慑孙啸的枪口反而成了孙啸抓住的把柄，让他羞愧欲死。“孙老板，”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但那只是一个误会。其实我们之间的交易，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心平气和的方式来谈。”
　　“可是……”孙啸已经起身，“我孙啸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被威胁。”他客气地向洪源略一颔首，“对不起洪先生，在下失陪了。”
　　话音未落，已然向门口走去。
　　洪源终于沉不住气了：“孙先生请留步！”
　　孙啸还算给面子地停下，但也是给他一个背影而已。洪源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如果我全部按原价购买，货什么时候可以到位？”
　　“后天。”孙啸回答得干脆。
　　洪源一咬牙，狠狠地点头：“好！后天就后天。”他现在才看明白，孙啸平静的外表并不代表他的平庸；恰恰相反，平静是他的自信。在这种平静的背后，有着足以翻云覆雨的力量。
　　他根本就斗不过孙啸，刚才的自以为是，只是徒增笑柄罢了。
　　“孙先生，我能否再问一句？”洪源小心开口，“我们和温宏甫的事情想来不会对外人提起，您……是怎么知道的？”
　　孙啸顿了一下，微微扬起嘴角，“做生意，自然要弄清楚对方来历。周庄根本就没有哪个王姓的人对军火感兴趣。我说过了，我来周庄，本意是散心。”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听得洪源心惊肉跳。他居然能打听得这么清楚，而且完全是在所有人都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
　　洪源隐隐感到：上海滩要换天了。

　　孙啸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谢思逸虽然一肚子疑问，但看着孙啸安之若素的表情，也不好再问什么，值得沉默着把车开回饭店。
　　从仓库回到饭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轮新月斜斜地悬在天上。孙啸和谢思逸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谢思逸突然停了下来：“咦，尹韵！”
　　孙啸不禁抬头。
　　真的是尹韵。她站在水榭上，正看着眼前的池水出神。月光把她的影子淡淡地投在水中，随着涟漪轻轻地摇荡。孙啸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孤独。
　　“她怎么了？”谢思逸好奇地问。
　　孙啸也想知道。可一想到她近日来的变化，也只是漠然地开口：“太晚了，回去休息吧。”率先迈开步子。
　　“哎你不去问候一下吗？”谢思逸的声音有一点不满。但孙啸的回答是不回头地离开。
　　他的背影，像平常一样冷峻。
　　谢思逸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尹韵，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清晨，熹微的晨光轻轻地叫醒尹韵，她伸手去推开窗子，想呼吸一下水乡久违的温湿的空气。
　　木窗发出轻微的声响，一点一点被打开。清新而熟悉的空气飘进房间，让她有恍然回到儿时的感觉。尹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久了，她有多久没再回来，没再呼吸这样的空气？
　　再睁开眼，尹韵的心跳停了一拍。
　　就在她对面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窗口的孙啸闭着眼睛，正在倾听院子里鸟儿的轻啼。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微微张着，双手插在裤袋里，随意地倚在窗棂上，静静地站着。木质的窗框好似一副画框，把他英俊的容貌和挺拔的身材完美地表框起来，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孙啸，尹韵看着他，怔怔地想……舒展的眉毛，微闭的眼睛，轻轻上扬的嘴角，完全放松下来的身体。现在的他看起来，真的好宁静，好让人心安，再也不是平时那个让人退避三舍的男人了。
　　如此安静，难怪刚才没有注意到他。
　　尹韵看着那个身影，一抹微笑爬上她的嘴角。
　　孙啸睁开眼睛，松动了一下肩膀，周庄温湿的空气让他感到很放松。他正想转身离开，尹韵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他知道，她也正看着自己，而且……她在微笑，久违的微笑。
　　从嘴角洋溢的点点涟漪一直漫到眼睛，让她的双眸浸满了水润的光华。尹韵的微笑，看起来那么熟悉。
　　尹韵笑着对他颔首。孙啸，就算是我今天给自己放一个假好不好，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躲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