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7、重逢

　　几天时间就在大家的相安无事中缓慢度过。这天周末，孙啸为了庆祝欧阳的痊愈，叫下人准备了相当丰盛的饭菜。孙啸、欧阳、谢思逸、尹韵，甚至还有贝贝围坐在桌前，脸上都难得的高兴。毕竟，接连不断的事件让孙家的每一个人都疲惫了很久。今天，终于有了一个松口气的机会。
　　孙啸率先举起了酒杯，正色道：“这第一杯我敬欧阳。谢谢你了。”说罢，一仰而尽。
　　欧阳回道：“没什么好谢的，都是应该的。”也将杯中的酒喝尽。
　　孙啸又举起了杯：“第二杯敬在座的所有人，最近辛苦各位了。”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贝贝也偷偷地在杯子里倒了一点红酒，却被谢思逸用筷子在手背上打了一下，“这可不包括你啊！你这几天照吃照睡的，什么时候辛苦过？”“你也一样啊，每顿饭都吃得那么多！”贝贝不服气地顶回去。
　　众人不禁笑了。
　　“贝贝听话，一会儿把谢叔叔惹急了，他会把你的那份也吃掉的。”尹韵既像是平息战火，又像是来煽风点火的。
　　欧阳见此，突然想起什么，向尹韵举起了酒杯：“尹小姐，这一杯敬你，最近实在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尹韵微笑着举起杯子，“其实我也没帮什么。”
　　“还没帮什么？！”谢思逸摆明了要到处惹事，“啸哥你不知道，尹韵都快把欧阳逼疯了。不让吸烟不让喝酒不让吃腥辣生冷的东西，那天欧阳烟瘾犯了管我要烟，我看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就给了他一颗，结果尹韵当着面没说什么，回头。嚯——把我那顿臭骂！我好几天就想告状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尹韵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想不到你这么小气，还一直耿耿于怀。”
　　“我不管，”谢思逸耍赖，“反正啸哥让你管欧阳，又没让你管我。”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孙啸见此情景，忍不住道：“我看还是骂的轻吧。”
　　谢思逸听此，差点就跳了起来，“哎，啸哥你太偏心了吧。”
　　“活该……”贝贝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众人又笑了。
　　谢思逸悻悻地瞪回去。
　　孙啸却一本正经地向尹韵举起了酒杯：“这几天你的确辛苦了，谢谢。”说完，向尹韵微微扬起了嘴角。
　　尹韵看到他的笑，蓦地就想起了欧阳那天说过的话，唇边的莞尔不禁一僵，忙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表情。
　　孙啸感觉到她的不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放下酒，“吃饭吧。”

　　吃完晚饭后，谢思逸和贝贝这对大小孩再次掐了起来，孙啸与欧阳坐在沙发上，一边聊着公司里的事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战。
　　站在窗口的尹韵看着四个大大小小的男人正为各自的事情不亦乐乎，而她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有点寂寞地拉开落地窗，转身走进夜色中。
　　冷风吹起她鬓角的头发，尹韵伸手将它们挽到耳后，抬起头，看悬在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月色皎洁，银色的光芒将花园镀上了银色的外装，更加迷幻幽雅。
　　可是……为什么那月亮看起来那么冷呢？不近人情地打量着地面上平凡的她，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尹韵感到有点冷，她将双手环在胸前，轻轻地呼出一口闷气。你在想什么？她问自己：或者说，尹韵，你还在想谁？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贝贝找你很久了。”孙啸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尹韵忙回头，有点慌乱地看着他：“那我现在回去。”
　　“不用了。”孙啸拦住她，“贝贝已经被思逸带走了。为什么又一个人站在这儿？”他再次问道。
　　尹韵镇静下来，她转身去看窗口，谢思逸和贝贝已经不见了，欧阳正起身回房，暖暖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模糊。“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自语.
　　但孙啸还是听到了：“为什么？”
　　尹韵苦笑：“因为你们真的是一家人。而我……一直都找不到自己的终点。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向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都抱着过去过日子。其实我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可是我做不到。所以，像我这种人活该不幸福，连羡慕别人的生活都没有资格。”
　　孙啸看着她不说话。
　　尹韵于是也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孙啸沉默了很久，背过身去，不想看尹韵没有表情的脸，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什么事情把你变成这样？”他问。
　　“无法想象的噩梦，一辈子都不想再记起的事情。”她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完全失去了焦点，“其实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过去，都会感受到命运的不公。可是……我还是陷在过去的噩梦里醒不过来。”
　　“如果睡着就会做噩梦，那就一直清醒着……”孙啸说，“总会有人一直陪你待到天亮。”
　　“真的？”尹韵不信地问。
　　孙啸转回身看着她，带着微笑点点头：“下次睡不着，记得告诉我。我会给你找一瓶好酒。”
　　尹韵不禁笑了，“谢谢。”
　　我要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孙啸。如果生活总是一场梦，你就是我在上海做的一场白日梦。虽然美梦总要醒，一切总要变成融化的泡沫，但是……至少以后再做噩梦的时候，我会记得，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他会给我一杯酒，陪我清醒到天亮。
　　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在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地方画上了休止符，让以后的回忆里总是明媚到一尘不染的微笑，没有任何的瑕疵。既然知道结局终究要是悲惨的，何必让它发展下去？
　　孙啸想起了什么：“下个星期我要去一趟周庄谈一桩生意，想带贝贝一起在那里小住几天。你呢，一同去吗？”
　　“周庄……”尹韵的微笑凝固了。
　　孙啸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如果不方便，也没有关系。反正贝贝总有人照顾的。”
　　“不是……”尹韵慌乱地掩饰，“没什么。我也好几年没有去过周庄了，刚好可以再去看一看。”
　　“你以前去过周庄吗？”孙啸有点好奇。
　　尹韵看起来很不想回答，她沉默了很久，直到孙啸张口想说什么，她却突然开了口：“周庄……那是我长大的地方。对不起，以前我一直瞒着你们。”
　　孙啸看着她，想起她刚才说的话，隐隐地觉得周庄和尹韵口中的噩梦有些什么关系，但又不好问，只能说：“没关系，哪里其实都一样。”
　　尹韵放下心，沉默着点点头。“我回去了。”她说着，转身不再看孙啸。
　　“尹韵……”听不出心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但尹韵没有回头，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人。
　　“尹韵，”孙啸又唤了一次，“以后不要总是害怕了。”
　　尹韵抬起了头。他知道……他知道，我在害怕。他真的看得出，我伪装那么好的脆弱？
　　尹韵微微侧头，“谢谢。”落荒而逃。
　　孙啸，不要再关心我，不要再对我好，甚至不要再对我说一句话，不要每次都把我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幻想再次点燃，然后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熄灭。我不想这样……
　　孙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地站立在原地，月光将他的身影伸长，寂寞地映在草地上。
　　尹韵……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把你变成了这样？你在自己的心里上了那么坚固的一把锁，把所有的伤害都挡在门外，却也将所有的关心都不近人情地拒之门外。到底会不会有一个人，能打开你心里的锁，让你学会接受生活？
　　尹韵，到了什么时候，你才会不再害怕？

　　浮生半日闲，贝贝被孙啸带去见朋友，尹韵不想一个人待在孙家无所事事，索性一个人跑到黄浦江边散步。天气有点阴，江边并没有多少人。她毫无目的地看着脚下的路，心事重重。
　　在想什么呢？她问自己，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与他人无关，不好吗？……
　　“小姐，我们是不是见过？”一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让尹韵不禁抬头，迎上了一双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你……”她有一点熟悉，却又说不出来何时见过这双眼睛。
　　眼睛后的眼睛却突然有了笑意，董若泽有点不好意思地莞尔：“那天是我撞了你。”
　　“哦，是你。”尹韵也想起来。
　　董若泽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她的腿上：“你的伤好了吗？那天真的是不好意思啊。”
　　尹韵微微摇头：“早就没事了。其实那天是我自己乱闯马路，先生你不用那么客气。”她没什么心情再和他闲聊下去，“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先生再见。”说罢就要走。
　　“小姐！”董若泽不由自主地拦住她。不知为何，看到尹韵他居然感到一点惊喜。
　　“还有事吗？”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邀请你共进午餐，谨当赔罪。”董若泽的微笑让人很难拒绝他。
　　“不必了吧……”尹韵很想拒绝，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开口，“那天也不全是你的错。”
　　“那……如果我换一个说法，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会还是要拒绝吧。”董若泽侧了侧脑袋，既有点调皮，又不失优雅。
　　“我……”尹韵依旧犹豫，半晌才说，“那好吧，谢谢你。”说实话，她实在不忍拒绝那么友好的一个微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董若泽选了一家格调幽雅的西餐厅，特意选了一个靠近边缘的较安静的位子，入座时还细心地帮尹韵拉开椅子。尹韵对他的戒心不由地少了一些。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董若泽，在花影电影院做总经理，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花影看电影。”董若泽微笑着说。
　　尹韵淡淡地点头：“我叫尹韵，是个家庭教师。”
　　“尹小姐，认识你很高兴。”董若泽说。
　　“谢谢。”尹韵依旧只是淡淡地扬起嘴角。
　　董若泽感到了什么，小心地问：“尹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的样子看起来很低落。”
　　“我……”被看穿的尹韵有一点赧然，也许是因为陌生人的缘故，她反而胆子大了一点，“我在做一个很艰难的选择。这个选择让我很难受，因为无论选什么，自己总要失去一些东西。”说完，有些失落地扭头去看窗外。
　　董若泽看着她的侧脸，从她的脸上透出了深深的寂寞，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他不禁说：“其实我也在做一个选择。”
　　“什么？”尹韵回头。
　　“选择伤害我最欣赏的人，或者放弃我最渴望的东西，二者只能选择一个。”董若泽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失去了焦距，陷入深思中。
　　尹韵看着他：“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董若泽的视线重新落到她身上，立刻就有了笑意：“和你没关系。既然我们的选择都太艰难，不如今天就不要想了，好好放肆一下，把所有的决定都留到明天，怎么样？我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朋友，可不想第一次吃饭就这么压抑。”
　　尹韵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点点头，她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了，今天就算给自己放一个假吧，不要想孙啸，不要想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好好地让心偷一个懒。
　　……“我在日本的时候，刚好赶上樱花盛开的四月，东京仿佛下了一场樱花雪，满天都是粉红色的雪花，那场景真的很美。不过很可惜……”
　　“可惜什么？”尹韵好奇。
　　“很可惜，我但是有要务在身，都来不及好好欣赏一下。”董若泽看起来很惋惜。
　　“那也很好，你至少已经见到真正的樱花雨了。而我，只在小说里听过，都没有机会真正看一次。”尹韵有点羡慕地说。
　　董若泽见她的样子，不由地脱口而出道：“没关系，如果有机会，明年的四月我可以带你去东京看樱花雨。”话一出口，才察觉到有些失礼。
　　尹韵也是一愣，才笑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就不怕我在东京把你的钱偷走，一个人跑回来，把你扔在那里不管？”
　　“你会吗？”董若泽反问。
　　尹韵微笑蒙混过关。“不过，”她有一点向往地说，“要是有机会，真的应该去看一看。粉色的雪漫天飞扬，应该很美吧。”
　　董若泽点头：“的确很美。”但他确实另有所指，“就像你一样。”
　　“我？”尹韵的脸红了，“我怎么可能……”
　　但董若泽的双眼中满是认真，“真的，我喜欢骗人，但是从来不骗自己的朋友。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漂亮吗？那你身边的人也未免太不会欣赏了。”
　　这下尹韵真的不好意思了，“董先生，”她制止董若泽继续说下去，“适可而止吧，你的夸奖会扩大我的虚荣心的。”
　　董若泽被她逗笑了，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实，我见过很多漂亮女人，上海滩从来不缺美女。但是，你和她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没有好看的衣服，名贵的首饰，精致的妆容，还是别的什么？”尹韵有心逗他。
　　可是董若泽摇头：“那些都不重要，浮华的东西不可能真正让一个人变得美丽。你有的，她们没有。”
　　“我有什么？”
　　董若泽侧起脑袋想了一下，“优雅，单纯，清高，这些是别人没有的。尹韵，你记得，不管别人是否承认你的美丽，千万不要改变自己。你的美就在于你的独特。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你他被你吸引了，那么吸引他的一定是你独特的魅力，而不是什么好看的衣服和名贵的首饰。”
　　尹韵伸手阻止他：“好了好了，你千万不要在再说了，我感觉自己都快要飘起来了。”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真是，居然还有女人嫌夸奖太多……”
　　尹韵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董先生，我必须回家了。”
　　“那我送你。”董若泽起身，“你住在哪里？”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尹韵客气地说，“反正也不远。”
　　“还要客气吗？”董若泽有点不高兴地问。
　　尹韵只得妥协：“我住在霞飞路的孙家花园。”
　　孙家？！董若泽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惊讶地问：“孙家？哪个孙家？”
　　尹韵对他巨大的反差有一点不解，说：“就是孙氏企业的老板孙啸家，我是他儿子的家庭教师。”
　　“孙啸……”听到意料之中的名字，董若泽的脸色更加难看——怎么会这么巧？
　　“董先生，你怎么了？”尹韵迷惑地看着愣在原地的董若泽，为什么他听到孙啸的名字会变得如此失态？
　　“没什么，”董若泽冷静下来，微笑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我送你回家吧。”
　　董若泽一直把车开到孙家不远，和尹韵道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驾轻就熟地走进孙家花园，和下人一一点头问好后，便进了别墅。看着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想必尹韵在孙家的时间也不短了。
　　为什么？董若泽自问，为什么他总是会和孙啸扯上这样那样的关系？难道真的命中注定，他和孙啸一定要不共戴天吗？
　　如果只能这样……孙啸，那我们只好遵从命运的安排了。
　　董若泽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尹韵进入客厅的时候，刚好看到刚刚下楼的孙啸。他在楼上远远地看到了轿车的影子，不由问她：“怎么今天出去那么久？”
　　“我……”尹韵犹豫了一下，“我去见了一个朋友。”
　　“朋友？”孙啸好奇，“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刚刚认识的。”尹韵淡淡地扔下一句，也不管孙啸的反应，匆匆上楼。
　　孙啸不明就里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