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5、雨夜

　　秋天的夜雨透着深深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身体里去。孙啸站在雨中，任冰凉的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打透了厚厚的外衣，将刺骨的冰凉传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冰冷的雨水，一滴滴打在孙啸的心上，让他的心，也渐渐的失去了温度。
　　他几乎是有些自虐地一动不动，在雨中等待着欧阳的消息。因抽血而苍白的脸色，在冰冷的雨水中更加不见血色。但是，冰冷的雨水也让他清醒起来，他已不像方才那般慌乱，他让自己在秋雨的洗涤中渐渐镇定下来，褪去焦虑的眼中，深不见底。
　　鑫豪，保佑欧阳吧，让他不要出事……
　　谢思逸有些担心他的身体，那着伞走上前为他撑起：“啸哥，别这么折磨自己。回房吧，咱们一起等欧阳醒过来。”
　　孙啸没有动，依旧看向未知的远方，声音低沉：“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明显有不容商量的命令。
　　谢思逸思忖了一下，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孙啸是那么的寂寞无助。他们都可以抱怨可以脆弱可以屈服，但他不可以。不可以开口，不可以放弃，不可以输，站在风口浪尖，连独自舔舐伤口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藏起千疮百孔的内心，留给别人一个无言的背影。
　　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吧。
　　想到孙啸刚刚被抽掉那么多血，谢思逸又开始担心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雨水的淋刷，他明白自己必须想个办法。
　　谢思逸想到了一个人。
　　当他冒冒失失地敲响尹韵的房门时，尹韵正在房内看书。楼上楼下的嘈杂她早就听到了，但孙家的规矩，事不关己不许乱看乱打听，所以她虽然好奇，也只能是心中猜测一下而已。
　　尹韵把门开了一点：“谢先生有事吗？”
　　谢思逸可没那么多规矩，一把推开房门就挤进了房间，吓得尹韵不禁退后一步。谢思逸忙开口：“别误会，我没恶意。我只是求你帮忙！”
　　“帮忙？”尹韵不解，“我能帮到你什么？”
　　“啸哥现在就在院子里，谁劝也不肯回来。他刚被抽了800cc的血，外面这么大的雨他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可是，我说不动他。所以我想求你帮忙，劝他回房间来。”谢思逸一口气说完。
　　尹韵看了一眼窗外，这么大的雨……“可是，”她依旧迟疑，“你们的话他都不听，孙先生怎么可能听我的呢？我就是去了也没有用啊。”
　　“有用的有用的……”谢思逸见她松口，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就往外走，“啸哥一定听你的！”

　　孙啸还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地接受雨水的冲刷，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抿着，目光看向黑夜深处。
　　静谧的上海悄悄地将一切阴谋于夜幕后藏匿，外表的宁静下，不知正有多少潜伏的危险在悄悄地蔓延。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有的只是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和踏着别人的惨败登上最高殿堂的骄傲……孙啸仿佛突然醒悟，自己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十几年。
　　头上突然多了一把伞，挡住了雨水。孙啸不耐烦地回头：“我说过，回去！让我一个人……”他有点惊讶地住了嘴，因为看到身边的人，不是谢思逸，而是尹韵。此刻尹韵直视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流泻出安宁的光芒。但这种惊讶只坚持了一秒，他立刻别开目光，对尹韵熟视无睹。冷冷的声音飘过来：“请让我安静一下。”
　　尹韵没动，“我不会开口打扰你。我只是想在这里，在你旁边站一会。”声音轻轻的，生怕触到孙啸心里的伤。
　　孙啸不再理她，但也没有赶走她，因为他发现，他并不太想让尹韵离开。此刻，他甚至想看到尹韵的眼睛，澄澈，没有心计的纯净，盈盈地透着晶莹的光，让他没来由地感到温暖……二人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雨里，没有语言，没有眼神的交汇，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忍着伤痛不开口，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替他挡住雨水，给他一个不用寂寞的理由。
　　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谢思逸靠在门柱上，无言地看着二人，松了一口气。一个多小时后，二楼的护士跑下来对谢思逸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眼睛一亮，也不顾雨大，一头扎进雨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孙啸面前，用因喜悦而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大夫说，子弹已经全部取出，欧阳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孙啸听到这个消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深邃的眼中闪起一点光亮，鑫豪，谢了……
　　他转身想回去，可刚一动，就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孙先生！”尹韵吓了一跳，忙扶住他，唤道。孙啸的脑袋靠在她的肩上，仿佛被抽去了脊骨，那么的无力。
　　她发现自己居然无比的担心。“一定是身体太虚弱了，快把他送回到房间里去!”谢思逸吩咐，二人合力把陷入昏迷的孙啸送回房间，又忙不迭地找来刚完成手术的王医生，在确定他没有大碍之后，谢思逸拜托尹韵照顾孙啸，自己则下楼送走王医生，一刻不停地赶去看欧阳。
　　卧室里只剩下尹韵和孙啸二人。
　　昏迷的孙啸静静地躺在床上，卸去了所有伪装的他看起来那么虚弱，冷峻的脸苍白得让人心疼。他睡着依旧不安稳，原本凌厉的剑眉一直深锁，透着深深的疲惫。原来一直坚强的人突然被击溃是这么痛苦，让旁人都不禁想难过，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要是有个人可以分担他的痛就好了……尹韵想着，轻轻用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手指碰到孙啸的皮肤，她发现，他的皮肤居然那么冰冷，完全没有体温。
　　她想了想，开门要了一盆热水，又自己去孙啸的衣柜里找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动手帮他换上，以免湿冷的衣服加剧他身体的不适。当她解开孙啸领口的扣子时还是犹豫了一下的，但她心一横，顾不上那么多，利落地帮他换下了衣服。
　　孙啸依旧沉睡着，对这一切都没有知觉，任凭尹韵的摆布。他太需要休息了，尹韵想，或者说，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不去承担的借口，让自己虚弱一下，解脱一下，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但愿，他就这么一直睡着，不用去面对那么多残忍的事情。
　　尹韵转身去用热水洗毛巾。
　　……孙啸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他，压迫着他的心脏和思想。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呼吸，双手双脚都被困住一般无法动弹，而他又明显地嗅到危险的气息在逼近自己，他想呼喊，但却发不出声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也在同时迅速地坐起。心口怦怦地跳动，无法名状的恐惧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当他真正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时，才松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循着水声，他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的尹韵。不知怎的，此刻见到她，他竟然感到了一点安心。
　　他盯着那个身影出了神。
　　暖暖的橘色灯光映在尹韵的身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着，一点一点地，投进孙啸的眼睛。
　　洗好毛巾的尹韵转回身，见到不知何时醒来的孙啸坐在床上看着自己，一时有点紧张，想解释点什么，又觉得时机不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迟疑地慢慢踱步到孙啸面前，看着他没有敌意的眼神，勉强地一笑，伸出手中的热毛巾：“擦一擦，暖暖身体吧。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可孙啸一动不动，连话也不说，只是空洞地看向前方。现在的他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拒绝听话。尹韵局促了几秒，索性一咬牙，伸手去替他擦头发上的水。
　　孙啸居然也就任由她的动作，既不配合，也不反抗。尹韵的胆子大了一点，动作也不那么僵硬了。本来她比孙啸矮半头，但是因为她站着而孙啸坐着，她反而比孙啸高出一截。

　　毛巾的温度传来，让孙啸冰冷的身体感到了一丝温暖。温暖……他抬起眼睑看着尹韵的脸，在那里他看到了同样的温暖。尹韵微微笑着，眼睛闪着橘色的光，像午后的太阳轻轻地在他的心上滑过，留下浅浅的、暖暖的痕迹。
　　可他不想要这温暖，因为这种感觉再多一秒，他怕自己就会坚持不下去，流露出内心的脆弱。他的生活从来都没有温暖，只有冷冰冰的危险和阴谋，那才是他的生活，才是他一直强硬的理由！他不需要温暖，不需要！……
　　孙啸一把扯过毛巾，扔出老远。
　　尹韵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低下头，害怕地看着孙啸，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眼中有一点受伤，但更多的是担忧。她能理解他此刻的喜怒无常，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减轻他的痛苦。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看着孙啸一夜之间憔悴的脸，觉得自己好多余。她实在不想再看着孙啸痛苦下去了，那样无法言喻的伤痛，不能说，不能削减，只能忍痛到内伤，然后眼睁睁看着心底流血，谁都无能为力。
　　如果……现在可以有一个人出现，分担孙啸的痛苦，尹韵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她想，也许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吧，自己在这里说不定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转身就要走。
　　身体刚转了一半，突然被扳回来。没有给她半分许可的机会，孙啸的双手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轻轻抱住她，将头靠在她的身体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认输，我脆弱了，我害怕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现在需要温暖。现在，请别离开我……他在心底默念。
　　尹韵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了他的脸上，沿着面颊一路下滑，暖暖的感觉一直流到了心里，渐渐温暖着他失去体温的心脏。
　　尹韵的身体僵硬着。她有点害怕，有点惊讶，还有深深的担忧，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推开他？可她舍不得他难过；抱住他？她不敢……那怎么办？
　　她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孙啸疲惫的声音传来：“我差点杀了他……”带着孩子般的哭腔，和深深的无助。
　　尹韵感到自己的双手在不自觉地合拢，轻轻地抱住孙啸的脑袋，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没有人会怪你的，不是你的错……”
　　“我差点杀了他，我差点杀了他，我差点杀了他……”孙啸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越来越深的愧疚，越来越深的后怕将他吞没。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尹韵，现在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
　　尹韵轻轻地将下颚抵住他的头顶，努力地抱着他，竭尽所能给他力量。孙啸的伤痛透过衣服传到了她的心里，拨动起丝丝缕缕的颤动，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种莫名的疼痛紧紧揪住，无法继续跳动。她，居然在为他而心疼。
　　“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害怕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柔软。
　　孙啸躲在这暂时的来的呵护中，半晌没有说话。
　　也许是悲伤得到了宣泄，也许是被她声音中的柔软感染，孙啸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同时，强烈的困意将他包围，他连抬头都来不及竟就这样在尹韵怀里睡着了。
　　尹韵感到孙啸的肩膀在渐渐地下垂，他抱住自己的手臂也渐渐松了，孙啸的呼吸开始变得缓慢而深长，她意识到，孙啸睡着了。
　　尹韵将他轻轻放倒在床上，温柔地为他盖好被子。
　　正当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谢思逸出现在门口，试探的眼神在问尹韵，孙啸现在一切可好？尹韵点头，头一歪做了个睡觉的姿势，表明孙啸已经睡着了。谢思逸放下心来，做了个道谢的手势，转身走了。
　　尹韵待谢思逸关门后，坐回到孙啸身边。这一次，孙啸终于安稳地睡着了，眉头不再紧锁，嘴唇也不再紧张地抿着。他均匀地呼吸，微微地转动不舒服的颈部，双手随意地搭放在身体两侧，沉沉地睡去。
　　尹韵看着他一贯冷峻的脸露出难得的安宁，不禁动情地伸出手指，想抚摸一下他的面颊，但孙啸不适时地动了一下脑袋，吓得尹韵忙缩回了手，生怕惊醒了他。
　　还好，孙啸只是动了一下，依旧安稳地睡着。
　　尹韵用手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孙啸的脸。他真的很好看，棱角分明的面颊，浓密的剑眉，深邃的眼睛，很薄的、总是轻轻抿着的嘴唇。如此精致的面容，却总是因为少了笑容的点缀，而让人望而生畏。如刀的岁月到底在他的脸上雕刻了多久，才会将原本一定很好看的笑容一刀一刀地，残忍地连根剜掉？
　　“我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痛苦……”尹韵小声地开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一个人扛起所有的感受，太累、太沉重了。我也一直一个人独自承担着所有的痛苦，那些不堪的回忆日夜啃食着心脏，让我疼到无法呼吸。但是，我的痛苦与你的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孙啸，你知道吗？你的兄弟都想帮你，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因为你根本就拒绝和别人分担痛苦。你站在雨里的时候，谢思逸急得要死，可是他什么办法都没有。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你愿意在他面前泄露自己的痛苦，就好了。到今天我才明白，孙啸，你其实是需要被照顾的……”
　　尹韵将头伏在他的手边，轻轻地睡着了。

　　谢思逸坐在欧阳身边，习惯性地十指相扣，支着下巴。重伤的欧阳还在深度昏迷中，对身边的一切毫无知觉。
　　谢思逸盯着他，两眼发怔。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如果说欧阳保护孙啸是出于多年的兄弟情，那么……他为什么为保护自己也那么的拼命？想来，他们认识也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啊！
　　“真没想到……都，都快死了，居然还可以交到一个……兄弟。”
　　他把我当兄弟……在最后的一刻，他居然已经把我当兄弟。
　　欧阳……孙啸……
　　你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一个可以为了另一个闯鬼门关，另一个被抽了800cc的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近乎自残地在大雨里惩罚自己？
　　而如此莫名其妙的你们……却都把我当成了兄弟。在昆山，孙啸的痛骂“给”了我一条命；今晚，欧阳你又救了我一条命。
　　我不会忘记的，所有的这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会把它们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因为，你们已经是我谢思逸……这辈子的兄弟。
　　谢思逸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欧阳，快点醒，我们要好好比一比枪法。比我谢思逸枪法还好的人不多呢。快点醒来吧……
　　眼中，泪光莹然。

　　旭日从东方升起，新的一天在小猫小狗的叫喊中，在街角小贩与家庭主妇的讨价还价中，在自行车的丁丁零零响动中，拉开了帷幕。
　　阳光从未拉窗帘的落地窗射进来，落在孙啸的脸上。孙啸被晃得不舒服，动了几下脑袋，醒了。
　　白色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这是自己的房间无疑。可是……他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睡着的。手边传来温热的气息，孙啸循着感觉看去，这才发现趴在床边的尹韵，还在睡着。
　　他的心不禁一动，昨晚模糊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为他打伞的尹韵，替他擦去雨水的尹韵，抱着他轻声安慰的尹韵，一一闪过他的脑海。
　　孙啸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挪了一下手，有几分想抚摸她的冲动，不料睡得极轻的尹韵竟然感到了他的动作，脑袋抖了一下，惺忪地抬起头，依旧有点迷糊地说：“你醒了……”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在这里出现好像不对，尴尬地快速站起，脸瞬间红了大半，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我，我昨天好像……嗯，太累了，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不是，不是故意的。那个……”她想了半天不知要说些什么，孙啸挑衅的眼神让她更加紧张，索性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不起，我现在就出去。”转眼就要落荒而逃。
　　步子没挪出半步，就定在原地。手上一阵温热传来，让尹韵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迟疑地回头，感到手指比脸还要烫。
　　孙啸轻轻地拉住她，有点霸道地不让她走。他微微正色道：“昨天……谢谢了。”
　　尹韵的心平静下来，微笑浮上面容：“没关系。”
　　孙啸陷入沉思，与其说是在对她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失控……”他抬头看着尹韵，“没有吓到你吧。”
　　尹韵依旧微笑着摇头，“你太累了，你只是需要偶尔的休息一下。”
　　“休息？”孙啸放开她的手，支起上身，自嘲地笑，“是啊，要是可以偶尔休息一下多好。”
　　很让人心疼的一句话，尹韵微蹙眉头。
　　他从床上起身，正要下地，又想到了什么，面容凝重地看着尹韵：“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件事？”
　　尹韵点头：“只要我能做到就行。”
　　孙啸顿了一下：“我的要求的确不简单。我希望……你可以帮我照顾欧阳。在这座房子里，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女人，我不敢把他托付给别人。”
　　“照顾欧阳先生？”尹韵有一点迟疑，“可是他好像很讨厌我。”
　　孙啸摇头：“那是从前，他现在很喜欢你。只不过，他觉得以前对你有一点过分，现在不好意思说罢了。”
　　“真的？”尹韵依旧怀疑。
　　孙啸板起面孔：“到底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尹韵终于妥协：“那好吧，我尽力。可是如果他不高兴，我也没办法啊。”
　　孙啸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有点沉重地深吸了一口气：“去看看他吧。从昨天手术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到他。”
　　或者说……我还不敢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