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4、生死瞬间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哗哗的雨声，将整个上海滩的喧嚣悉数吞没。

　　孙啸和他的私人医生王大夫几乎是同时到孙家的。焦急等待的谢思逸见了二人，忙迎上来，刚要对孙啸说什么，孙啸朝王大夫摆摆手，于是谢思逸转向医生：“他右肩、手臂和左腿分别中了一枪，后背还有烧伤，现在人已经昏迷了，就在楼上，一切就麻烦您了。”王大夫也是个果断的人，二话不说，带着护士和助手就上了楼。
　　一旁的孙啸打量着谢思逸满身的血污，深沉的目光流露出无限的担忧。等谢思逸向大夫说完，他才拦住对方，“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谢思逸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欧阳偷听了你和董若泽的电话……”

　　时间又回到了刚才……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小白冷笑，“阳爷这么聪明，猜不到吗？”
　　“也好，”欧阳依旧轻松地笑着，“有你们这帮小鬼陪着，我死了也有人伺候，舒服。”
　　小白不屑：“阳爷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小的们还没活够呢，阳爷您还是自己……”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完全震惊了。欧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手榴弹，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已经拉开了保险栓！
　　胆小的已经“啊”地喊出了声。
　　看着一车人脸上的得意全部被深深的恐惧代替，欧阳反而开心地说：“我知道自己时候到了，开枪吧。黄泉路上大家做个伴，也不至于寂寞。”
　　“阳爷，爷，您别呀……”小白的脸已经煞白，他哆哆嗦嗦地看着那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生怕欧阳手一松，自己就……他再不敢怠慢，忙换了一脸的赔笑，但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手榴弹：“阳爷，一切好说。您想怎样，就吩咐，小的们绝对没二话。只要别动这玩意儿，您想怎么着都行。”
　　“行啊，”欧阳咧嘴笑了，“那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怎么样？”
　　“行行行行……”小白忙不迭地点头，不时瞟一眼那枚炸弹。
　　欧阳靠坐在垫子上，让自己舒服一点，“在问之前，把你们的枪都卸了，从窗口扔出去。我没带枪，也不喜欢别人拿枪指着我。”三个人忙听话地把枪扔了出去。
　　“现在好了。”欧阳正色，“今天跟我回名都的都已经是董若泽的人了吧？一共几个？”
　　小白想了一下：“原来在名都呆过的有五个，后来董先生，不是，董若泽又派来五个，现在这儿一共有十个他的人。”
　　“十个，不少啊……”欧阳耸肩，“他也真肯下本钱，看来今天我死定了！我再问你，名都的事是董若泽叫你干的吧？”
　　小白不敢隐瞒，忙点头。
　　“董若泽怎么安排我死的？”
　　小白心虚地低下了头：“按他的吩咐，我们离开丽都一品后，在道上杀了你。明天自然会有人放出消息，说孙啸待人不好，闹得手下反水，杀了二当家欧阳。董若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就此离开上海滩，再也别回来。”
　　好一个董若泽，居然计划的这么周全……欧阳不禁叹道，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孙先生，董若泽恐怕可以把孙家在上海的势力一夜之间连根拔起吧。
　　欧阳的脑袋迅速运转着，他不可以让董若泽就这么得逞。习惯了听从孙啸吩咐的他，这一次必须独立行动了。
　　他从车镜里小心地看着，还好，谢思逸的车已经在慢慢靠近了。
　　他决定冒一次险。
　　欧阳用握着手榴弹的右手勒住小白的脖子，低声命令道，“现在下车，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你就在阴曹地府给我鞍前马后吧。”
　　小白一边“哎哎”答应，一边拉开车门。欧阳扯着他下了车。后面的人见此情景先是一愣，看到欧阳手中拿的是什么了之后都吓得一哆嗦。
　　欧阳站在人前，大气地一笑，与一行人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对比：“在场的各位一半都曾经是名都的人，孙先生对你们自己怎么样，自己都清楚。今天你们要杀孙啸，或者杀我，我都不怪你们，没办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很正常……”人群里已经有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欧阳继续说，“但是，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就别再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能安生点。”他释然一笑，“我说完了。你们要动手也行，但是阳爷不喜欢这小破弄堂，咱们换个地方……”趁着人群中有人羞愧有人害怕的档，欧阳放开小白，双臂展开，极明显地举起手中的榴弹，洒洒然地大步向前走去。
　　一行人都怕万一惹他不快，欧阳一个榴弹扔过来，于是谁也不敢声张，暗自打开手枪保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欧阳像平时一样，溜着大步向前走。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的手里有一颗致命的榴弹。
　　看欧阳置生死于度外的样，众人以为他不过是临死前逞强罢了，都稍稍放下心，继续跟着。
　　谁都没有想到，在经过一辆轿车的时候，欧阳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榴弹反手抛出，几乎同时矫健地钻进车中。
　　手榴弹在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顿时火光冲天。欧阳不敢怠慢，命令谢思逸：“开车！冲过去！”
　　谢思逸也发了狠，不管前方烟雾重重根本看不清路，一踩油门，车子疯狂地穿过了未燃尽的火苗以及慌乱的人们。
　　经过刚才欧阳乘坐的那辆车子时，身手敏捷的欧阳将另一个早在车上准备好的手榴弹拔开保险栓从空车的车窗准确无误扔了进去。
　　于是，更加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成功地将其图拦截他们的人挡在了火墙之后。
　　确定突出重围后，谢思逸有点劫后余生地看了一眼欧阳，由衷赞道：“行啊，有两下子。这么损的招是和谁学的？”
　　“叫声师傅，我就教你。”欧阳也轻松了许多，不禁打趣道。
　　二人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危险正在后面等着他们。
　　车子拐了个弯，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谢思逸不紧不慢地开着，直到欧阳突然面色一紧，喝道：“停车，熄灯！”
　　谢思逸被他喝得愣住，狠命踩下刹车，自己差点给摔出去，他不由的大声问，“怎么了？”
　　欧阳不说话，直直地看向前方。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错的，一切都还没结束。
　　谢思逸伸长脖子，仔细的往前看。但是天太黑了，又下起了雨，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个不小的黑东西挡在那里，乍一看，还真有点阴森。
　　“那是什么呀？”他只得问欧阳。
　　但是欧阳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从车里拿出自己的手枪，检查好子弹，把枪握在手里，一动不动地坐着。谢思逸有些不好的预感，也效仿他拿好枪，镇定地坐着等待。
　　欧阳低沉的声音传来，“小心……”
　　“你也是。”谢思逸冷静了许多。
　　欧阳吩咐：“前面一亮，立刻开车跳下去。”
　　谢思逸点头。
　　对面的轿车拧亮了车灯，顿时，刺眼的强光朝二人射了过来。没有任何迟疑，欧阳和谢思逸分别推开左右车门，敏捷地跳下车；几乎是与他们同时，接连不断的枪声开始响起，枪林弹雨让真正的雨水黯然失色，密集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车上，射出弹孔无数。在道路两侧房下躲好的欧阳、谢思逸都不禁后怕：要是刚才慢了哪怕一秒，恐怕……
　　欧阳在砖块后探出一点脑袋，看向对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董若泽果然是机关算尽，也许他早就猜到靠小白那几个小杂碎根本成不了事，竟在这里布下了由近二十人组成的火力网，而且带头的，居然是他手下有名的第一打手，徐浩。
　　欧阳惨淡地笑，先前的轻松一扫而光，看来……老天注定，我的命就要栽在今天了。孙先生，对不起，我先一步去找鑫豪叙旧了。
　　徐浩的声音传来：“欧阳，别藏了，出来吧。我敬你是条好汉，今天一定让你死的体面，也对得起你在上海滩混的这些年了。”
　　“哈哈哈哈，”欧阳爽朗的笑声在徐浩听来如此刺耳，“徐浩，你说得好听。怎么死不都是吃枪子儿吗？你要是陪着我，那才算让我死得体面。”
　　“你……”徐浩语塞，恼羞成怒地骂道，“欧阳，你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要死的人了还这么狂妄。你那主子都没几天活头了，上海滩眼看就是温先生的天下，你还有什么可猖狂的？”
　　“温先生？”欧阳不屑地“嗤”了一声，“那个快死的老头子？徐浩，你什么眼力啊，怎么跟了个棺材埋半截身子的人了呢！你说万一哪天温宏甫西归了，在上海滩你还和谁混？”
　　徐浩显然被他激怒了，“欧阳，我没功夫和你磨洋工，哥们今天对不住了。”说着一摆手，众人纷纷冲上去。来势汹汹，不将欧阳粉身碎骨誓不罢休。
　　欧阳和谢思逸使了个眼神。
　　几个枪手循着欧阳刚才的声音来处摸了过去，脚步小心到怕惊起灰尘的程度。当他们迅速地将枪口对准放眼下的那一块藏身之地时，所有人都惊住了—那里根本就空无一人！欧阳在几秒之内不翼而飞了！
　　这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狭小的一条弄堂里，他怎么可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突然不见？难道出鬼了……人人都感到背后有阴风吹过，让人不禁寒毛耸立。
　　就在众人惊愕的一瞬，藏身于横梁上的欧阳突然跳下，于众人惊恐的“啊”声中，迅速开枪，并伴之以迅猛有力的拳脚，眨眼间就撂倒了三四个。逐渐反应过来的枪手们开始七零八落地开枪，其中一枪正中他的左腿，他感到锥心的痛从腿上传来，动作顿时僵了一下，刚伸出去的拳头也停在半路。对方见势，立刻一拳过来，欧阳被打的一踉跄，背部狠狠地撞在墙面上，他疼得一声低吟。眼见着，众枪手的子弹就要将他吞没……
　　恰在此时，突出重围的谢思逸几枪射过来，精准地干掉了准备射杀欧阳的枪手，为命悬一线的欧阳解了围。欧阳得以有机会深吸一口气，踢开趴在他脚面上的死人，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抓住伤口大力地捏，最初的疼痛过去之后，近乎麻木的腿竟然不那么难受了。他近乎自残地解决好伤口后，看来一眼谢思逸，面对对方担忧的眼睛坦然一笑，然后头一转，做了个“上”的动作。
　　谢思逸心领神会，点头。欧阳伸出满是鲜血的左手，用手指倒计时。
　　三……
　　这么容易就想杀死我欧阳吗？温宏甫，你会后悔在这样一个虾兵蟹将手下损兵折将的。就是死，我也要帮孙先生除掉你手下这些马前卒，免得他们以后再给先生找麻烦……
　　二……
　　每一个数字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谢思逸屏息看着欧阳的手，感到自己得心脏几乎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不怕死，但我不愿意就这么白白死掉。而且，欧阳，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逃出去，你还得教我怎么用手榴弹，我们还要和啸哥一起扳倒温宏甫……
　　一！
　　枪声响起。但这一次，欧阳二人抢了先机，二人闪身躲到轿车背后，密集的子弹打乱了徐浩的火力网，弄堂口的人墙出现了明显的混乱，甚至连徐浩都弯下腰去躲避二人的子弹。趁着这混乱，枪法极好的二人立刻又放倒了四五个人。
　　欧阳扬起嘴角，能有这么多人陪葬，值了。鑫豪，你当年也没死得这么风光吧……
　　抢来的优势只有几秒，很快对方就卷土重来，枪林弹雨呼啸而至，欧阳二人缩到车后，大口地喘着气。欧阳“卡啦”一声退出枪梭，看到里面仅有的一颗子弹，有点发怔。谢思逸瞥了一眼，心立刻就凉了，退出自己的一看，也只剩两颗而已。
　　这样的数目，根本不够他们坚持哪怕一秒！
　　欧阳却反常地一乐，利索地上子弹，被血染成红色的手抓住谢思逸，“听着，一会儿找机会逃出去，他们杀了我就不会再追你了！”
　　谢思逸狠狠地推开他的手，“别他妈啰嗦！要出去也是一起出去！”说罢，瞄着对面的人墙又开了一枪，一个人应声而倒，之后是无数的子弹打在刚才谢思逸开枪的地方。谢思逸迅速缩头，躲过子弹的撕咬。
　　徐浩不想再和二人耗下去，不耐烦地一摆手，一个已经被点燃的土制□□滚到了欧阳的脚下。欧阳一惊，来不及提醒谢思逸，抱住他就向相反的方向扑去。□□在他身后不远爆炸。
　　最狠毒的并不仅如此，见二人于车后现身，众枪手立刻补上几枪。
　　谢思逸明显地感到趴在自己身上的欧阳身体一抖。
　　“欧阳！”谢思逸心中一紧，忙推开护住自己的他，再看自己刚刚碰过欧阳的手，已经沾满了血。他的心狠狠地一沉。“欧阳……”他被深深的担忧囚禁，努力地将近乎休克的欧阳挡在自己身后，倚着土墙躲避对方的子弹。
　　但是，身后的欧阳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本已接近昏迷的欧阳咬紧牙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他的手，趁众人急着躲避烟火突然极速站直身体，瞄准徐浩就是一枪，速度快到谢思逸根本来不及抓住他。
　　子弹在徐浩的头顶绽开一朵血花。
　　几乎同时，一颗子弹打穿了欧阳的肩膀，震动他羸弱到不堪一击的身体，欧阳一顿，疼痛感钻进心里，让他几乎就要摔倒。
　　这一刻，已经反应过来的谢思逸不要命地扑了出来。身体还斜在半空中，子弹已经飞出，准确地打在正瞄准欧阳的那个人胸口。与此同时，他搂过欧阳将他扑倒在地，躲过了对方的子弹，然后就势一滚，又把欧阳和自己拉回到刚才藏身的地方。
　　“欧阳,你醒醒！”谢思逸拼命晃动欧阳苍白的脸，“你别吓我，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清醒！”他很清楚，一旦欧阳睡着，他就很难再醒过来了。
　　欧阳感到身体被撕裂一般疼痛，脑袋却比平时沉了不知多少倍。谢思逸的声音让已经接近昏迷的他神志清楚了一点。他努力地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问：“徐浩死了吗？”只一句，已经耗尽体力。“现在你还管那么多？死啦！”谢思逸又气又急。
　　欧阳艰难地咧嘴笑了：“那就好……小子，想不到你枪法这么好，有机会可以比一比。”他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活着出去……保护好孙啸，他，他会……帮你报仇。”
　　谢思逸焦急地捂住他正在流血的肩头，听到这话，几乎要哭出来，但他只是狠狠地说：“我不管！我只负责带你活着出去，剩下都是你们俩的事儿。欧阳，忍着点儿，我一定带你活着回家！”
　　欧阳不屑地摇动了一下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未停的大雨冲淡了他身上的血迹，在他身边汇成一片殷红。“真没想到……都，都快死了，居然还可以交到一个……兄弟。”他嘿嘿一笑，却被自己吐出的鲜血呛到，不由地一阵猛咳。
　　他可以听到，步步紧逼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那象征着死亡的脚步声，一步步踏碎他残存的生命力，把他拉向无尽的深渊。谢思逸的呼唤渐渐听不到了，欧阳感到身体在慢慢变轻，神志飞到了很远很远……
　　他看到上海滩车水马龙的大街。十七岁的自己，在大街上被人殴打，送货经过此地的孙啸过来帮他，二人齐力，竟然将一大帮身强力壮的小混混打得屁滚尿流……
　　他看到粮店里暖暖的橘色灯光。自己和孙啸、鑫豪三人，在关门后的夜里，依旧在粮店忙上忙下，孙啸在算账，他在收拾坏掉的门板，大力的鑫豪将米袋扛进仓库……
　　他看到悬在十六铺码头的天空中皎洁而又冰冷的月亮。以及躺在这月色下，早已失去气息的鑫豪，还有无能为力地跪在一旁的孙啸和自己……
　　他看到鑫豪的墓碑，墓碑前的菊花以及死在墓前的吴老鬼，还有孙啸的黑色风衣在风中猎猎而歌，他看到冥想的自己，想念着已经天人永隔的兄弟……
　　枪声响起，欧阳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早晚都要来吧……

　　“谢先生，欧阳先生怎么样了？”赶来的阿虎见此情景，忙问道。
　　“还问什么问！”谢思逸失去理智地大叫，“开车，去急救！”
　　……
　　“事情就是这样，”谢思逸停止叙述，沉重的双眸聚焦在孙啸脸上，碰到了一双更沉重的眼睛，“当阿虎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近乎昏迷。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嘀咕着，要保护好孙啸。”
　　孙啸感到心里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让他无法喘息。负疚的心情像铁丝网紧紧箍住他的思想，让他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疼痛欲裂的脑袋唯一想做的就是祈祷欧阳的平安。他经历过兄弟的死，那种欲哭无泪、一刀一刀剜进心里的痛他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不敢再尝一次了。
　　孙啸无力地摆手：“你先上去包扎一下伤口吧……”还没说完就被护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我们没有带来足够的血浆，你们有没有人和病人的血型相符？”
　　“他什么型？”谢思逸忙问。
　　孙啸不容分说：“抽我的，我是O型血。”
　　600cc的鲜血被抽走，孙啸的脸色已见苍白，但他毫不在意，还问护士“够不够？”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房间里正在被抢救的欧阳，转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