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谏》夕里雪

13、交锋

　　当欧阳独自一人出现在董若泽面前时，他极轻微地愣了一下，继而委婉地笑道：“这不是孙先生身边的红人欧阳先生吗？久仰大名。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孙先生呢，没来吗？”
　　欧阳不太客气地回答：“孙先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他让我代他来向董先生道个歉。”
　　“不来了？没关系，又没有什么大事。”董若泽回答的倒是痛快。但他的思想却飞速地运转起来，孙啸为什么不来？怕他设局吗？可他们以前并没有什么过节，他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戒心？还是……他已经猜出自己是为温宏甫办事，才会如此警戒，只派了个副手出来抵挡以保全自己？
　　孙啸真的有这么聪明，董若泽暗想，能看透自己与温宏甫的关系？难道，真的是自己小看他了？如果他不出现，那今晚的一切安排不都白费了？
　　董若泽将计就计地一咬牙，也好，能砍掉孙啸的左膀右臂，以后再想动他也能轻松点，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微笑，“欧阳先生请坐。孙先生不来，能请到欧阳先生也是好的。”
　　二人落座。欧阳暗自扫了一眼，屋子里人不多，董若泽也不过就安置了三四个守卫，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排场。但他明白，对方不可能这么大方的，搞不好他们今晚就要置孙先生于死地。可是……他们的人在哪呢？
　　诡异的气氛游移在空气里，让人没来由地警戒起来。
　　董若泽率先举起了酒杯，“欧阳先生，我敬你一杯，算是向你们赔罪，今天的事还请你们别计较。”说罢，就要一仰而尽，“且慢！”欧阳拦下他，“今天的事名都有错在先，这杯酒怎么能让董先生敬？我欧阳先干为敬，就算代孙先生道歉。”
　　说罢，将满满一杯红酒悉数喝尽。
　　“欧阳先生好爽快，不愧是孙先生身边的人！”董若泽拍手笑，不紧不慢的一看就是早有安排。欧阳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下去，直接说：“董先生，今天的确是我们的人调教无方，但是，欧阳斗胆，想问董先生我们名都的人……”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经他提醒，董若泽似乎这才想起，“名都的人自然是要还给你们了。不知欧阳先生是想现在把他们带回去，还是明天一早我叫人亲自把他们送回名都？”
　　“不劳烦董先生了，”欧阳已经起身，“欧阳自己把他们带回去就好。”
　　董若泽挽留他，“欧阳先生，饭才刚上，何必着急走呢？不如大家一起聚一聚，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董某还要听您的指教呢！”
　　“那可不敢。”欧阳的表情表示他显然对董若泽的客气不买账，“董先生是大商人，欧阳一个小卒子哪里能和您比？今天不敢再耽误您的时间了，这就告辞。”说罢就要走。董若泽也不再多留，挥手交了身边的一个随从，“你去把名都的人带来，交给欧阳先生。准备一辆车，把人亲自给送回去，别怠慢了贵客。”最后一句说的尤其加重，欧阳听得，目光沉了一沉。
　　董若泽，你要动手了么？
　　欧阳的动作不紧不慢，完全无视潜伏于四周的危险。待他下楼出门后，董若泽的人直接将一辆车开到他面前，打开车门不由分说地一伸手：“先生请。”欧阳简略地扫了一眼，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坐在驾驶位上的是小白，副驾驶上的是名都的另一保卫，再看车后站着的，正是三个被扣的名都守卫，董若泽似乎真的把名都的人全还了回来。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欧阳想起在昆山的所见所闻，再想起孙啸和阿虎的对话，心里猜着了几分。
　　董若泽的人继续说：“欧阳先生，名都的人已经都在这里了，请您清点。”
　　欧阳只看了一眼：“不用了。替我转告董先生，多谢他高抬贵手。”说罢，转身就要上车，但是半路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那里，谢思逸坐在车中，几分迷茫几分担忧地看着他，见欧阳目光追来，欠了欠身子很想说什么，又怕一时不慎坏了事情，立刻缩了回去——毕竟，董若泽的手下可是有认识他的。
　　欧阳到底想干什么？他困惑地想，为什么他看过来的眼神如此冷冰冰，仿佛二人不认识一般？
　　“欧阳先生，您请吧。”身后的人提醒。
　　欧阳不敢再多看，生怕谢思逸被他们发现。心一横，坦然上车。
　　“啪”的一声，车门在他身后关上。
　　“先生，咱们现在回名都吗？”小白恭敬地问。也许是知道自己闯祸了，他的声音小心翼翼。
　　“嗯。”欧阳算是回答。于是，车子缓缓地启动了。
　　谢思逸稍加思忖，小心地跟上。

　　“一切都安排好了，董先生。”随从回来复命。
　　董若泽微笑，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上等的红酒在灯光下如梦幻的颜色般令人沉醉，董若泽唇齿微启，极其优雅地任酒香滑过舌尖。
　　孙啸，砍掉你的左右手，看你还怎么……一手遮天？
　　电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随想，董若泽随手接起，话筒里传来的一声“喂”让他的悠闲消失殆尽，“孙先生？”
　　孙啸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董先生，对不起，今日有些急事出了趟城，没能及时赶回来赴宴。”
　　“没关系，”董若泽很大方，“欧阳先生已经替你解释过了，孙先生再这么客气就是和我见外了。”
　　“那欧阳人呢，我想和他说句话。”孙啸似是随意地说。董若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遗憾，“他刚刚走了。我已经把名都的人交还给欧阳先生，孙先生可以放心了。”
　　走了？孙啸的心顿时紧了，但他的声音依旧轻松，“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我办的不妥当，本来两家影院的事就是名都不对，我没能赴董先生的宴更是错上加错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孙啸顿了一下，“我刚回来，在四洲饭店订了些饭菜，算是给董先生赔罪，如何？”
　　“孙先生未免太客气了……”董若泽迟疑了一下，他有点搞不懂欧阳、孙啸这一唱一和是要干什么。
　　“董先生不赏脸啊？”孙啸客气地问，“我还想和董先生好好聊聊呢！”
　　“啊，不……”董若泽忙否认，“那好，一切就听孙先生的安排吧。”
　　孙啸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董若泽听着话筒中传来的忙音，陷入沉思。孙啸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现在他到底要做什么，自己居然一点都猜不到。
　　莫非他是故意要欧阳替自己挡开董若泽的埋伏，然后再来一个反扑？
　　无论如何，先赴约再说，纵然是鸿门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好不容易可以碰到这么强劲的敌人，棋逢对手，这游戏才有意思。

　　孙啸挂断电话，面色凝重。他摆手叫阿虎上前，吩咐道，“你在家里等着，如果有任何欧阳的消息立刻把他叫回来。半小时之后如果他还没回……”孙啸有一点不敢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今晚就是把上海翻个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欧阳，你绝不能像鑫豪一样。那样的事情已经能够发生过一次了，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董若泽，摊牌的时间到了。

　　小白的车开得很快，车子很快就开出了南京路，在一条并不太热闹的马路上疾驰。欧阳嗤地一声笑了，“小白，你这不是回名都的路啊。”
　　小白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但他还是赔笑道：“欧阳先生，您记错了吧。咱这就是回名都啊。”
　　“是吗？”欧阳四下扫了一眼，“好久不自己开车，连路都记不清了。这么黑的晚上，你们就是把车开到什么别的地方去，我也分不清啊。”他难得地带着笑。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小白心虚的声音听起来很可笑，“瞧您说的。这么晚了，我哪敢把您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们已经闯了大祸，不早点回去还等着虎哥收拾啊？”
　　“那可不一定，”欧阳闲闲地松了一下肩膀，“反正你们有董若泽在幕后撑腰，还能怕阿虎？说说吧，小白，你一共收了他多少钱？”
　　断断没有想到欧阳居然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小白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猛地一踩刹车，车子与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后停了下来。“欧阳先生，”他的声音早没了先前的毕恭毕敬，变得有些冷酷，“您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
　　“我这也算咄咄逼人？”欧阳轻蔑地扬起嘴角，“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孙家。电话铃声此刻响得比任何时候都心急火燎，阿虎忙小跑着接起：“喂？谢先生……”

　　董若泽推开门，正好看到孙啸就站在他面前，似乎已经恭候多时。见到董若泽，孙啸立刻展开微笑，友好地伸出右手，“董先生，终于见面了。”
　　“是，终于见面了。”董若泽温文尔雅地笑，伸出手和孙啸的紧紧握在一起。私下的人看不懂二人怎么会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都有些不明就里。
　　一种诡异的气氛慢慢弥散开来。
　　“董先生坐，”孙啸一边让着，一边自己坐下。董若泽说了声谢，也上前入座。二人几乎同时弯腰下坐，眼底都有冷意一闪而过。
　　再抬起头，董若泽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绅士笑容：“在下来上海不久，没什么朋友。久闻孙先生大名，却一直没有机会和孙先生交往。想不到，咱们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居然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呵，”他笑起来显得很和气，“真是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的，”孙啸也莞尔，“董先生年轻有为，孙啸早就有所耳闻了。”他向四下扫了一眼，有点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阿龙，你带着人都下去吧，我想和董先生好好聊聊，这么多人在旁边，怪压抑的。”
　　阿龙喏了一声，挥手带人出去了。
　　董若泽于是也回头吩咐，“查理，你也带人出去吧。”查理迟疑了一下——这里不比丽都一品，可是孙啸的地方。万一……他询问地看了一眼董若泽，但对方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查理只好从命。
　　董若泽直视着孙啸。
　　孙啸深邃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暗色的潮水，不动声色地涌动，无论他怎么笑怎么客套，他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坚冰，永远如此冷漠。笑容的温度，从未能够融化这坚冰的冷酷，也无法打开坚冰后隐藏的情感。
　　这双眼睛，此时也在冷冷地打量着董若泽。
　　董若泽金边眼镜后面的双眼永远带着几分微笑，浅棕色的瞳仁透着阳光的温暖，让他看起来像是亲和的王子，倍感和蔼。这近乎面具的微笑藏匿了他所有的心计，也抵挡了所有的进攻。
　　他们彼此微笑，心照不宣。所有的敌意显而易见，却又被隐藏得完美无缺。
　　孙啸开口，没了先前的寒暄：“其实我们有一次机会见面的。”
　　“哦？什么时候？”董若泽有点好奇。
　　“在昆山，你我几乎擦肩而过，不是吗？”孙啸脸上带着些冷冰冰的笑容。
　　董若泽听完，愣了一下，然后舒心地笑出了声：“名不虚传，你果然厉害。我说呢，你我无仇无怨，今天你怎么对我如此防备，都不肯来我的地方赴宴，找欧阳来做替身。原来你早就猜到了，佩服。”他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我很好奇，你怎么猜到的？谢云坤那里，我可是半点身份都没透露。”
　　孙啸耸肩：“以前就猜到了，谢云坤对你的描述，只是让我更加肯定而已。”
　　“是吗？”董若泽更加感兴趣。
　　像是和熟稔的旧友聊天一般，孙啸耸耸肩，“你买下花影，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在上海滩混了十多年，从没见过温宏甫对谁这么客气。你上来就抢他的生意，他不但不生气，还把最重要的花影卖给你，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只有一个理由。”
　　“理由是什么？”董若泽很期待他讲下去。
　　“花影卖给你和在他手里是一样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你本来就是老头子的人，只不过兵分两路而已。我说的对吗？”孙啸问他。
　　董若泽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毛，大方地承认，“都被你猜中了，无话可说。”
　　“但是，我有一点不了解，”孙啸向前探身，“老头子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上海滩几乎已经是他的天下了，没必要再出你一个董若泽。不要告诉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你是冲着我来的。”
　　看着孙啸洞悉一切的双眼，董若泽薄薄的双唇晚期一个充满深意的弧度，“孙啸，你太聪明了，对谁都是个威胁。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过可以瞒得住你，但是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猜到我的身份。至于为什么……”董若泽把玩着酒杯，“说白了，受人之托，你不用知道原因。再说……”
　　“昌盛纱厂的事你就是因为我吧？”孙啸打断他，“老头子的纱厂根本不用扩建，可是我的如果没有足够的纱锭就会失去现有的部分市场。你为布下这个局，用了一年的时间，可谓用心良苦！”
　　董若泽被他的话震住，沉默良久，“我真的是太轻敌了。孙啸，我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居然都猜到。既然这样，我也不隐瞒。的确，一切如你所想，老头子把我从北平调回来，就是因为你。”
　　“他告诉你原因了吗？”孙啸追问。
　　“需要原因吗？”董若泽有点奇怪地问。
　　果然……孙啸想了一下才说：“老头子一定没有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或者说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是，董若泽，这是我和老头子之间的事，我不想扯上无辜的人，我希望你离开上海滩。”
　　“无辜的人？”董若泽有一点不屑，“上海滩有无辜的人吗？孙啸，你和老头子之间有什么渊源我管不着，但是我必须听他的。”说着，笑容居然有点悲凉。
　　孙啸也沉默了……“你我之间的争斗，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我们的游戏，已经开始了。”董若泽纠正他。
　　孙啸莞尔，“平心而论，撇开你在昆山的心狠手辣不算，董若泽，你的确是个少有的人才，我和你素来无仇，不想与你为敌。”
　　“我倒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可惜……”董若泽无奈地摇头，“命运天注定。孙啸，你我注定为敌，改不了了。你是个难得的对手，和你为敌，游戏会变得很有意思。况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我已经砍掉了你的左右手，你想和我继续这场对决，会更难一些。”说完，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子上，等待孙啸的反应。
　　欧阳……
　　孙啸心狠狠地一沉。“其实今晚你在丽都一品准备的一切本是给我的……”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是啊，”董若泽有点惋惜，“但你戒心太重，根本不上当，拿欧阳来当替罪羊。不过这样也行，没了欧阳，你做事总要不方便一些的。”
　　“不是我让欧阳去的。”孙啸低语。
　　“你说什么？”董若泽不相信，“他是你的人。不是那让他去的，那会是谁？”
　　“是他自己，”孙啸轻微地叹气，“他也猜到了你要做什么，背着我先行一步。”
　　董若泽惊住了，半晌无言。而后不禁由衷叹道：“我还想，你孙啸什么时候做事这么反复无常。原来……这么说，这个欧阳到真的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孙啸，为什么连你手下的人都这么……让人佩服？”
　　孙啸没有回答他的话，缄默片刻，低声道：“董若泽，你我之间若真想斗，也行。不要再掺进别人，你已经逼死一个谢云坤了。算我求你，放过欧阳。”
　　董若泽抱歉地摇头，“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也不舍得杀他。可惜……对不起，孙啸，已经晚了。”
　　孙啸的心顿时冷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抑制不住愤恨地从身后掏出枪，狠狠地指向董若泽的眉心，“你太狠了，董若泽。温宏甫只是让你除掉我，你为什么搭上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董若泽淡淡地看着他怒不可遏，脸上的表情没有一分变化，他甚至对那个近在咫尺的枪口熟视无睹。“孙啸，”他褪去笑容的脸看起来是那么阴鸷，“我既然敢来，自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你应该知道，今天我动不了你了，但是，你也动不了我。在上海滩，没有温宏甫的势力伸不到的地方。只要这屋子枪声一响，外面会发生什么，谁都难以预测。”他不怀好意地凑近，“别忘了，你是有家的人。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无所谓，无牵无挂；而你孙啸牵累太多。”
　　孙啸拿枪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
　　董若泽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没想到我们今天的对话会是这样的。孙啸，欧阳的事，我真的得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也仅限于此。告辞了。”说罢，洒脱地起身欲走，却又转回身来，浅棕色的瞳仁中映着孙啸的影子，“如果不是命运使然，我们一定是朋友。孙啸，从今天开始，我绝对不动你身边的人。就算是你我之间的协定吧，和老头子无关。我们好好斗一斗。”
　　孙啸有一点不信地看向他。
　　董若泽笑了一下，做了个再会的手势，转身离开了。
　　孙啸有些无力地坐下来。欧阳……欧阳……你真的……他居然有些不敢想。
　　阿龙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敲，进门就大声嚷道：“孙先生，找着欧阳了，还，还活着……”
　　孙啸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