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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苟延殘喘(三) ...

  •   《韦释》醒来时听见耳边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你好,请问能听见吗?”

      他不慌不忙地环视周围,所在屋子里的家具乏陈可数,墙上没有装饰,亦没有窗户。周边既没有柜子,也没有椅子,更不用说地毯、暖炉之流。

      更重要的是——没有他人。

      韦释淡淡一笑:“能,请问你是……?”

      神秘男子道:“在下文炎,同处在阁下这个身体里。”

      韦释道:“贫僧韦释。”

      文炎诡异地沉默了下,语气略微怪异地说:“僧、僧人?在下能否请问阁下今年贵庚?”

      韦释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懂得施主的意思,贫僧初醒之时便已发觉身体与记忆的怪异,然纵有诸般疑惑,贫僧仍识得自己,那当可放下。”

      文炎道:“认识自己?不,在下认为阁下恐怕并不……”

      韦释道:“施主又何曾怀疑过自身?”

      文炎好像是要说些什么的,但他没来得及发出话音,房间的青铜石门就被敲响两下:“文炎阁下,芙沁来见。”

      韦释刚要询问文炎他的意向,就听见对方直言“请进”没有一点避讳。虽然理论上做主的应是韦释,被抢了决定权的僧人却不急不恼,只是平静地对进屋的紫衣女子微笑。

      女子妆容姣好,眉似新月,双颊消瘦,下巴尖了少许,瞧上去便少了几分贤淑温软,多了些许刻板冷硬,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

      韦释没有隐藏打量之意,他虽然顶着个孩童的壳,神清却不似稚童般天真无邪,一眼瞧去便是个老鬼上身的模样。然而他目光坦荡明净,诚恳地表达那可纯粹欣赏之心,也不会被误会。

      芙沁生得一张严厉先生脸,说话却客客气气,她行了一礼道:“叨扰了,请问您是……?”

      韦释笑道:“贫僧韦释。”

      芙沁了然道:“初次见面,见过僧人,我听方才之音,莫非现下文炎阁下仍在?”

      原打算装睡的文炎接口道:“你很敏锐。”

      芙沁勾起嘴角,眼神里染上几分矜傲:“偌大的天墉城门下弟子上百,而师从于凝丹长老的亦不下数十人,会奉命来照顾您,我自然有几分不同之处。”

      韦释道:“施主过去曾见过我等这般症状?”

      芙沁收起骄傲,垂首拜道:“僧人亦是洞察秋毫,我曾在一偏僻山村中见过一人,因行事如被妖物附体,而被村民称为怪物异族,避之不及。村民几番请道法高深之人为他施法,妄图斩妖除魔,终却无果而归。原来他身上既无妖邪作祟,亦无病患纠缠,言行举止之所以变化无常,宛如他人,是因为他患了心病。”

      韦释叹道:“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他。”

      芙沁道:“我昔日听闻一句禅语,道是‘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病的诞生皆源自最初的那一次心动吧。”

      尽管很想反诘她身为道家修仙门派弟子,为何去记禅语,但这实属无关紧要之事,于是文炎咽下心中迷惑,道:“韦释阁下,你对韩云溪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韦释凝神思忖几秒,确定地说:“并无。”

      芙沁问道:“韩云溪?这是否是这身体最初的名字?不知能否见上一面……”

      文炎沉默片刻,苦涩道:“我也只是无意间回想起曾有人告知,我是百里氏韩姓,名为云溪。至于韩云溪阁下本人的意识……在下以为他恐怕是此刻躺在棺材中的一员吧。”

      芙沁抿嘴,神清略微复杂起来:“我能说下现在得出的结论吗?”获得对方应允后,她苦笑了下,开口,“首先,我从师尊那里得知,你们来自南疆部落,由文炎你的说法,应该是个母系部族,很可能是女娲神上的信奉者。其次,目前你体内已被知晓的人格有四个,最初人格韩云溪,恐怕是最早诞生的人格文炎,僧人韦释和眼神不怎么好的枫梓,呃……木风枫,木辛梓。”

      文炎道:“现在就判断我是最早诞生的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芙沁点头道:“是的,所以只是姑且作为考量标准而已……我想你是唯一一个能同其他人格交谈的人?顺便问一句,你能告诉我那所谓的‘棺材’有几具吗?”

      文炎不假思索地说道:“六具。”

      芙沁愣了下:“六重人格……这是在搞笑吗?”

      韦释默不作声地听他们交谈,他心中虽有些奇怪于文炎为何不能顶替他与芙沁对话,僧人闭上眼意图体验沉睡的感觉,却又因文炎而睁开了眼。

      (这番光景委实奇妙……强制清醒吗?)

      韦释其实是不在意的,身体里有其他人存在也好,时间被夺走也罢,这全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心念。他陷入沉睡时是平静而从容的,醒来时也一样安稳沉静。

      (现时之果皆缘起于初时之因。前尘往事,与其执着不休、执念不解,不如就此放下,往后便随心而出,随意而发,求个此生无悔而已。)韦释摇了摇头,再次尝试闭眼入眠,晃神间却隐约听闻高山流水,莺语琴歌。

      僧人睁开双目,面前是青树翠蔓,野花芬芳,晴空万里。

      梦非梦,花非花,这是谁塑造的虚幻之境,又是谁的执念在徘徊不休?

      韦释寻音而访,木屐踩在泥地上,五条衣摆因露水沾湿。润泽的空气里弥散的是香草的吐息,阳光软绵绵地落在树叶上,风一吹就飘到边上去。

      僧人眯起眼畅快地将清新空气收进肺腑,而来到高山瀑布口时,他不禁感慨了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得见此景,此行不虚。”

      “来者是客,何不坐下?”弹琴者轻言问道。

      “贫僧只偏爱这山间野风、瀑下清泉,对你的琴音却不怎么感兴趣。”韦释回道,正如他所言,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弹琴之人。

      弹琴者拨弦的指不停,乐曲婉转低淳倾泻而出。他身着一袭飘逸白袍,饰有灰色流苏,黑发如瀑在身后披散开来,不带丝毫烟火之色。

      “我自清醒时起便在弹琴,片刻不离,半指不停,不知何时起弹琴就化为了我生存的全部意义,连这旭日和风、紫烟长瀑都瞧不见了,未免不是件遗憾之事……”弹琴者轻道。

      韦释叹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入了魔障了。”

      弹琴者道:“初时来此间弹琴或是为了怡情养性吧……只是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逝者如斯,又怎能回头?”

      “手指……在痛吗?”

      “怎会不痛呢?只是这般不快活的日子,过得久了,这痛也算不了什么的。”

      僧人总算是将视线转到弹琴者身上了:“便是让施主畅游在这天地间,最终怕也是不会满足的。只因施主心动了,心动就会产生欲念,有了欲念又怎能不痛呢?”

      弹琴者的指尖猛地颤动,划出一个破音。他轻轻叹息,停下五指,低头怔怔地看着:“是了,我心动了,如今只是个被炉火永无止境焚烧,被痛楚成日成夜缠绕,不得安宁的灵而已。”

      韦释愣了下,问:“可否知晓施主名姓?”

      将手掌落在琴弦上,轻轻下压,弹琴者无悲无喜道:“原名……不记得了,若不介怀的话……可叫我长琴。”

      “高兴南山曲,长谣横素琴。是个不错的名字,敢问施主可知韩云溪这个名字?”

      《文炎》察觉韦释消失时微微皱眉,他只一恍惚就站在了熹微光束下,与芙沁直接面对面了。

      “嗯?文炎阁下怎的直接出现了?”

      “韦释阁下不知去到哪里了。”文炎颔首回答。

      芙沁定定看他,忽地微笑起来:“是吗?那我就只说第三个结论好了,文炎阁下可有察觉自己对他人的称谓,因人而异?”

      文炎诚实道:“确实有异,不过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芙沁道:“我觉得这是一份态度,不知文炎阁下觉得自己是个恪守礼节的人,还是个散漫不羁之人呢?”

      文炎沉默,不愿作答。

      也不打算为难对方,芙沁很快接着开口:“目前观察下来,我认为文炎阁下你很可能是一个‘全知者’。在我曾经见过的那位分裂者产生的多种人格中,有且仅有一个人格能够与所有人格进行交流对话,他能知晓别的人格做的事,能与他们沟通,因此我把他称为‘全知者’,我的一位医者好友则称其为‘记录者’。”

      文炎皱眉道:“这有什么意义呢?”

      芙沁莞尔道:“当然有意义,我想请问文炎阁下有没有意愿治好这个病,不是作为六个人格,而是成为完整的一个人生存下去。”

      眉头仍旧没有放松,文炎困扰地问:“为什么你能如此肯定我们是人格而不是抢占韩云溪阁下身体的孤魂野鬼?”

      “你们当然是一个人,三魂七魄一个不少,也没有多出什么来。分裂的只是精神,或者说人格,和魂魄没关系。”芙沁斩钉截铁道,“你们没有姓,也没有记忆,缺乏的只是彼此的同一性而已。”

      文炎揉了揉太阳穴,大量的生词朝他轰炸过来,让他有些头疼:“你能确定吗?”

      “我不确定,但我们的执剑长老确定,全天墉城都听信我们那亲爱的执剑长老的……抱歉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嘲讽的意思。我只想声明你们这样分裂着是不行的。”

      “那你……是要抹杀掉我们的意识吗?”

      “并非如此,碎掉的东西永远都无法变回原来完整的样子了,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让他们重新粘合起来,而不是任其自由继续碎裂开来……我所说的治好,是指诞生出一个新的人格。”

      文炎望进芙沁的眼底,仿佛要拖出她的灵魂来,瞧瞧她说的是否属实。他的目光很冷,似冰系法术凝出来的冰柱,直直地穿透过去。可芙沁却无比坦然,浅色的眸子里淡然得像是无言的嘲笑。

      “新的人格……不打算问问韩云溪阁下的意思吗?”

      “当然是要问的,不过韩云溪阁下恐怕不能理解自身异状吧。”芙沁轻笑道,“如果我没有推断错,文炎阁下你是因为那孩子逃避礼仪学习而诞生的吧,所以才冷静到冷硬的程度,没有察觉到自身人格上的缺失吗?”

      “请不要随随便便为我定性,芙沁阁下想说的事我已经明白了,可以让我静一静好好想想吗?”文炎没有动摇地下了逐客令。

      芙沁抹平嘴角的笑意,行礼:“那我便离开了……”

      她带上了门。

      门外紫胤背对她孑然而立。文炎并没有踏出过他所住的房屋,若是出门瞧上一眼,便是他也会震惊久立,难以忘怀的吧。

      这天墉城建在群山之中,横跨众山峰修筑起青铜石台,彼此以传送阵和浮空石阶相连,巨大的法阵托起全城的重量。紫胤所站的正是外围的一个平台之上,高耸入云的巨石剑笔直插在石台上,旁侧千年老松枝叶苍翠。

      芙沁低头行礼:“见过执剑长老。”

      紫胤转过身来看她:“芙沁,说太过了。”

      芙沁耸了耸肩道:“我马上就要下山了,说过些被记恨了也无所谓,至少得把前路摊在那孩子面前。”

      紫胤摇头,却也没多加指责:“我已决定,若是他愿意,便收他为徒。”

      芙沁道:“是吗……这得经过韩云溪本人认同呢。”

      “百里氏韩姓……他果然是他们的孩子。”紫胤冷若冰霜的脸上隐隐浮现些许复杂的感情,但那微末情感转瞬即逝,“除了避免使用催眠类和有轻微致幻效果的药物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芙沁略带诧异地抬头瞄了他一眼,回答道:“最首要的还是需得树立起想要治疗的意愿,之后一点点去弄清楚分裂的原因,正式开始治疗时可以先尝试让属性最相近的两个人格慢慢融合起来。很多人格分裂的原因都是出于避世的欲望,能从这里着手引导主人格……至少得先和醒着的韩云溪说话。”

      紫胤颔首表示明白。

      犹豫了下,芙沁补充道:“我想……现今是否该给他找个同龄人作伴?个人认为他分裂的均为年长成熟人格,有可能是往昔大人给的压力过大导致的。”

      “陵越当能胜任。”紫胤淡淡地做出决定。

      “陵越师弟吗……嗯,应该是可行的。”芙沁摆弄了下袖口,心底暗暗嘲笑自己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妈子,最终仍是忍不住补充道,“不过在那之前……在一切融合之前,您首先得让韩云溪接受才行,接受他体内那些会说话、能思考的人是他本人,而不是什么作祟的鬼、附体的妖。”

      紫胤点头表示理解,芙沁却在心底满不在乎地吐槽他根本不明白熊孩子的可怕。

      “融合之后他会是什么样子?”

      “很难说,首先肯定不是最初的韩云溪了,他会是一个全新的人……可能会保留文炎的理智、韦释的豁达、枫梓的乐观,还有别的人格好的一面,也有可能是捏合了他们的冷漠、缺乏追求、无法无天……凡事有好有坏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步步来吧。”紫胤道,他的目光中看不出悲喜忧虑,“此番下山后何时归来?”

      芙沁满不在乎道:“再说吧……高原反应越来越明显了。”

      “并非是因你所谓的高原反应。”紫胤摇了摇头,“芙沁,你自个儿珍重吧。”

      “……尽人事,听天命,我还蛮喜欢这句台词的。”芙沁对紫胤笑了笑,“该去向师尊请辞了……我最对不起的怕是师尊,小的时候他是那样看好我,希望我去做他的接班人呢!”

      “还虚现在的大弟子也是不错。”

      “执剑长老是说秉予师弟吗?他打下手有余,搞创新不行,优柔寡断,别扭娇一枚,要在我待过的地方那就是吃闭门羹的节奏……至少我可不留。”芙沁笑着抱怨,完后行礼便御剑飞向丹炉房。

      紫胤安静地听过她杂带诸多不明词语的埋怨,不置一词地目送其身影消失在薄雾中,垂首唤了句:“红玉。”

      一红色华装女子出现在他身侧,单膝下跪行礼,开叉的裙摆铺散在地上,宛如一朵开得绚烂的红百合。她的额上有浮华的纹饰,狭长的凤眼中闪耀着知性成熟的光芒。她轻唤道:“主人。”

      “云溪就交给你照顾了,如果他醒来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红玉琢磨了下,郑重言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苟延殘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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