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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琴川魅影(四) ...

  •   入夜后,原本就让天空显得暗淡阴沉的积雨云,结结实实地掩盖住千万光年外投来的星光,接近朔日几近于无的皎月更是追寻不到踪迹。

      月黑风高杀人夜。

      没有比今夜更适合这个形容的了。肃杀的风在琴川冰凉的初春寒夜里游荡,青灰色砖瓦落下的暗影,挡住了白墙间所有的风吹草动。这是个适合杀人放火,偷窃行凶的夜晚,独独不是个适合弹琴吟诗的日子。

      身为一个高雅卓绝的琴师,欧阳少恭自然懂弹琴六忌。这样的疾风寒夜,他即便要弹琴又不当在室外撩拨,更何况这显然不是个安静凄清的晚上,闭门不出是为上上策。

      但他仍是托寂桐在院子里燃了香后再去就寝,自己孑然一人端坐在花坛旁,似是细嗅淡薄花香,独饮长夜孤独,又像是在沉吟等待着什么。他骨节分明,修长直挺的指落在琴弦上,在香灯映照下闪着鎏金似的沉静如水的光。然而那虚握的掌,悬空的腕却纹丝不动。

      ——他是在犹豫该弹何首曲子吗?

      琴川的街上空无一人,或者说,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失踪的人多了,口耳相传间镇子里的人多了几分警惕,都不大敢走夜路,门窗也关得死死的,仿佛要将自身所在的空间同外界远远的隔开,就这么安分守己地度过平静的夜晚。

      百里屠苏打开客房的窗,冷淡的目光落在镇里屋舍的昏黄灯影上。

      他眸色清浅,不管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冷淡凉薄,但事实上他的心境却并没有面上看起来这么平和安定。

      他刚刚做了个古怪的梦。一个关于名为太子长琴仙人的梦。

      百里屠苏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自诩“长琴”的人格,却不似记忆里的那么超然脱俗,同样寄情于高山流水,那个人格倒有几分“人”的执念与希冀。

      说来人格这个概念也是芙沁带来的。这究竟是妄想的延伸,还是记忆的残留?从一开始就搞错了理论也说不定。

      抛下那捉摸不透的梦境不说,今日午后的探究也并不让百里屠苏满意。

      官府那里依了方兰生的建议,似乎是打算以江湖纷争为由结案,他很顺利地取回了芙沁的包裹物件,只是那尸骨实在太过渗人,在官差的帮助下找地方火化了。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白衣如鸽翼,青丝如鸦羽的女子垂眸默哀片刻后,淡淡道来。火葬的黑烟弥漫,尘土纷飞,热气熏腾,好似不甘离世的人魂,难以释然的执念。百里屠苏早就注意到了羽无双的出现,她就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抹淡影,带着浓郁的哀愁,氤氲了干冷的世界。

      “百里少侠,能否听无双一言,将芙沁姑娘的骨灰,倾洒在琴川七弦河的波涛里?漂泊天涯的游子总是渴望魂归故里,落叶归根的。”

      百里屠苏淡淡地注视着她,不置可否道:“你认为琴川是芙沁师姐的故乡?”

      “是,但她终究只有死后才能回来。蜷鸟梦藏旧,莲叶边浸黄。故人犹可忆,生死两茫茫。逝者已矣,百里少侠节哀。说来芙沁姑娘倒已打点好了一切,卓师傅的事也好,留给百里少侠你的东西也罢,都是最后的了断。可人纵然逝去,记忆化归虚无,魂魄投入命井,只要还被生者惦记着,就还不算彻底斩断前尘,也将继续影响生者的命途吧!”

      羽无双黑眸清丽,风姿飘然,如鹤收翅独立,静静地看穿了命运的脉络。

      百里屠苏心道,羽无双对芙沁或许知道的比他多,毕竟他从来是个不发问的倾听者,芙沁走过哪里见过什么,他都一无所知,也无从获悉。琴川是不是芙沁的家乡,这可能并不重要。他将那苍苍白骨撒入河水,目送它们沉到水底时,忍不住又念起了乌蒙灵谷惨死的村民。

      送葬是为了什么?无法传递给死者的祭奠又是为了填补谁的空虚,满足谁的祈望?

      而后他又想到了肇临,那个和仙门清修格格不入的少年,他如今又身葬何方?当时百里屠苏一心随波逐流,被芙沁拽着魂不守舍地逃离天墉城,既没考虑过要去往何方,也没思考过案发时的谜团。百里屠苏很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了,对方毒害肇临后用他的剑做出刺杀假象。

      可是,戒律长老真的没看出现场的怪异吗?

      思虑至此,他忍不住反手握了握焚寂的剑柄。当时又是何人将焚寂交给芙沁让她带给他的?问题太多,线索太少,百里屠苏叹了口气,抬步前往仁善堂,在经过裴八刀的肉铺时他也没忘犒劳下阿翔。

      同是取自于猪,阿翔对五花肉钟爱不已,对裴八刀大卖的蹄髈不屑一顾,也是被主人宠得算爱挑食的了。

      仁善堂是琴川最大的药铺。程大夫过了不惑之年,断脉看诊还差了些,甄别药物、判断药效的水准却也算得上是能人好手。接过百里屠苏提供的熏香药方,程大夫认同了欧阳少恭做过的解释,并郑重提出:“在我看来琴川真正能称得上懂药理的不过二人,一位是孙家小姐,其二便是欧阳大夫,少侠自可放心,欧阳大夫的人品琴川上下都是信的。”

      一旁取药的姑娘闻言后笑道:“要不是小姐几天前去了安陆,倒也可以请小姐帮忙看看呢~”

      程大夫惊奇道:“孙小姐去了安陆?”

      姑娘满不在意地点头:“是啊,这些日子琴川太乱,夫人担心小姐,便启程回了娘家,也好看看老太君。”

      “可这几天虞山乱得很勒!”

      “是嘛!平日里拦路抢劫的贼匪也就算了,现在翻云寨还出了帮掳人的山贼!幸好当时方家离家多年游历的小公子回来,看了贴在侠义榜的告示,自告奋勇当了保镖,才平安抵达~”姑娘笑嘻嘻道,“听说呀~在贼匪包围下,那些耍刀弄剑的侠客都有些手抖,方公子赤手空拳就把他们挨个打趴下来了~”

      程大夫听着八卦也很乐呵:“哎呦,这真不错,小伙子出门几年也是有长进嘛!”

      百里屠苏没再听下去,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如果方兰生没有说谎,欧阳先生也没有问题,那到底会是哪里出了错?)百里屠苏静思了会儿,抬步去了苏家。他接了侠义榜的单子后第一次前往雇主家中,按常理是不该的,因为各种事务耽搁良久,就算是他也有些惭愧。

      苏家屋舍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那是个地地道道经商起家的暴发户,与同处琴川充满书香门第气息的孙家及鲜花满门竹林葱郁的方家不同,孙家少了江南水乡的婉约清秀,多了繁华闹市的富丽堂皇。庭院里妖娆盛开的牡丹花鲜红欲滴,让看过天墉城青花铜池和欧阳家碎花翠叶的百里屠苏不禁皱眉。

      他走进门厅,没有理会仆佣送上的白毫银针,慎重询问了苏文失踪前的行迹,之后便告辞离去。

      百里屠苏看得出苏家老爷面露不悦,但那又如何?

      他回了旅馆,回想起在方家门口碰到的和尚。和尚已经有点老了,面带黄斑,手脚倒还很利索,笑起来有股风流倜傥、玩世不恭的神韵。他是怎么看出百里屠苏有夜访方家一探的意图的?还有,方兰生远游回来,不住在方家反而寄宿广进客栈,是他已发现家中异状,还是在客栈另有所图?又或许这又是个迷惑人眼的意外。

      客栈里人流量很大,即便发生了命案人心躁动,也阻碍不了琴川来往运输贸易。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虞山那边山贼匪患闹得再轰轰烈烈,也依旧会有不怕死的商人,为了两地贸易差价,而冒险穿越那山清水秀却危机四伏的虞山滩地。毕竟富贵险中求,别人越是不敢走,一旦有命完成货运,那可是奇货可居,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收回飘渺的思绪,百里屠苏深深吸了口琴川包含水汽的空气,余光里客栈别的几间客房都熄了灯,算算时辰,也快过子时了。闭上双眼,他能清楚地听见七弦河澹澹水声,行路人索索脚步。这样一个伸手难见五指,状似危机四伏的夜晚,竟然仍会有人走动,便是百里屠苏也难掩惊讶。是技高胆大,还是粗神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其实百里屠苏没必要夜探方家,或许如和尚所言直接登门拜见会比较妥当,但他顾虑到方兰生的存在,还是选择尽可能避开他。

      苏文不是在夜晚或在郊外被掳走的,而是在离开书院后转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光天化日之下犯案而不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犯人胆大心细,一击即中。

      不过和犯下杀人案的犯人是否是同一人尚且难说。

      百里屠苏脚下一蹬跃出窗外,身轻如燕,飘忽若神。他平时走路还带着脚踩实地的声音,此刻利用手指攀附屋檐稳住身形,双脚落地时完全没发出一丝动静。只有衣服摩擦的声音,静夜中犹如轻风的低语。

      路上没有任何人影,然而风中夹杂的声音却告诉他琴川今夜并不安定。

      打破这暗夜寂静的是一声金戈撞击声。

      百里屠苏脚下一顿,无需过多犹豫,便转向朝着声音方向跑去。他前进路线一转,高空中就传来高昂的鸟鸣,那是远远跟着的阿翔。海东青的眼力总是超乎常人的,无论是追踪还是隐蔽,阿翔都是一流好手。

      金戈碰撞声以微妙的频率持续响起。百里屠苏不到片刻便赶到现场。

      战斗的两人皆是女性。

      其一着奶黄上衣湖蓝短裙,打扮与中原繁复严实的装束不同,手脚却又套了长筒手套高袜,遮住了白臂细腿。这姑娘相貌可人,粉妆玉琢,蛾眉曼睩,手持一精炼长镰,舞得潇洒大方,耀着流光溢彩。

      而另一位让人看了便不禁颦眉。并非是她容貌丑陋,体态臃肿,而是姑娘浑身上下溢出的魔气惊人,隐隐在她体旁形成了另一人的姿态。

      ——她是被魔附体了。

      “那个……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去看下大夫?”蓝衣姑娘只守不攻,在气势上弱了一截,偏偏她还喜欢说话,不断抽出攻击空闲来询问对方状况。百里屠苏一眼便看出她后继无力,若换做不怎么懂武的人,还以为她游刃有余呢!

      他屏息凝神,被魔依附的姑娘身形隐在魔气中,难以被攻击到,自己却利用缠在手上的魔气大开大合做出袭击。百里屠苏抓住了她那缺乏招式感的攻击中的一个破绽,突入战局,箫断后勉强用来代替的木剑笔直穿过魔气的遮掩,刺入被依附者的身躯中。

      木剑上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剑扎了个结结实实。

      两位姑娘,或者说蓝衣姑娘和那魔俱没料到会有另一人突入战局。魔已然无法控制局面,准备逃跑,可百里屠苏哪里能让它逃,抬手便是要放出玄真剑来突破它的气障。

      在那之前,有人比他更快地出手了——

      那是宛若长虹贯日般绚烂的飞来一箭,带着破空的长鸣,在当场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便以突破魔的全部防护,从它为了抵御百里屠苏的玄真剑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缝隙中穿过,落在了被依附者的主动脉上。

      魔气毕竟非实物。

      被依附者倒下时血流如注,在巨大的血压推动下,飙出的血有十数尺高。魔气仿佛忌讳血液般散开,百里屠苏却心知它是打算逃逸了。他拿定主意要追,却还是顿住脚步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被依附者,或许她是个无辜卷入的可怜人。

      “你去追吧,我想帮帮她。”

      蓝衣姑娘的话过于天真,百里屠苏想告诉她,这样的出血量,这样的致命伤,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但他没有开口,他甚至在听完姑娘完整话语前就几个起伏跳跃离开了。

      (我没注意到攻击者,在出手前他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杀气,直到一击毙命……那大概就是优秀的暗杀者所需要具备的素养。)百里屠苏心道,他追着魔跑过了好几条街,却还是跟丢了。(它对这地形也不怎么熟悉,但今晚夜色实在太适合隐蔽了……)

      百里屠苏隐有不甘。他沿着街一路搜查,又拜托了阿翔,魔气是很难掩盖的,因为它太独特,对阿翔来说如同腐烂的鸟肉一样让它作呕,可这线索也断了,断在让人意外,又不得不去细思的地方。

      琴声是突然响起的。它就像是个标志,一记鸣响划破了百里屠苏的犹疑,像是瓷瓶落地炸开的瞬间,如同滴落的晨露砸在他的心上。

      魔气断在了欧阳府邸,准确的说是被这周围散开的淡淡药香、熏香和花香给掩盖了。

      百里屠苏不相信魔气能这什么容易被掩盖,故而他在欧阳府邸前驻足。可当琴声扬起的瞬间,所有的怀疑迟疑犹疑都仿佛不值一提了,他停顿的步伐很快重新迈进,手指自然而然地敲上了欧阳家的大门。

      “寂桐已经睡下,若不嫌招待不周,百里少侠请自便。”欧阳少恭朗声道,他的声音控制得很好,没有惊扰屋内沉睡的老妪,没有动摇手下悠扬的琴声,却清晰地传到百里屠苏的耳畔。一个对声带掌控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配上绝佳的乐感与节奏感,他若是吟诗清唱一曲相比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遗憾的是欧阳少恭从未以声唱过曲子,他的琴本就至清至冷,写尽寂寞,若是再加上歌声,是不是更黯然销魂,催人断肠?

      百里屠苏不在意地冷阴寒,理了下衣摆席地而坐,目光落在欧阳少恭的琴上。

      “少侠怎会深夜来访?”

      “我追踪一魔来此,不想痕迹中断……先生可有觉察什么动静?”

      欧阳少恭闻言,作势沉思片刻,而后摇头缓缓道:“我若说未曾觉察,少侠可信?”

      百里屠苏一愣,也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直白地问出,他瞅向欧阳少恭那洁净温和,不沾烟火之色的侧颜,闭目听了会儿他指下琴音,最终淡淡道:“我信……先生善琴。琴者,乃圣人之制,感天地之和,合神明之德。古人云:‘德不在手而在心,乐不在声而在德。’先生琴弹得好,所以……”

      欧阳少恭哂然,他忽然感觉眼前一本正经夸着琴德的少年又成了多年前遇见的那个活泼好动的顽童,真是……坦率得叫人厌烦。

      “少侠懂琴?”

      “不,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出人意料的,方才还少见畅言的百里屠苏忽然抿嘴,严肃冷淡的脸上隐隐浮现为难的神情,“师姐也曾道我对琴过分憧憬了。”

      欧阳少恭指尖一顿,中指剔出一颤音,低昂沉郁,引起百里屠苏的侧目。他顺势大指轻托,如在梁之鹤,将翱将翔,忽而一鸣,惊人骇世,而后又做飞龙拏云式,鹤振翅而起,白翼平展,高洁从容。

      “能商谈此言,百里少侠和芙沁姑娘想必关系匪浅。”

      “……师姐,总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人。”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她曾言世上没有何人何物是不能代替的。我无法认同,又碍于口拙,难以辩驳,但真正热烈而荡气回肠的感情回忆,想来是怎么也无法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吧……”

      “百里少侠虽然面冷心热,却意外是个念情守旧的人呢。然而这世上的回忆也不尽然都是美好而甜蜜的,痛苦难耐、不堪回首的过往如刀锋似烈酒,会生生将人的心撕碎。若是昔人已去,往事不堪回首,遗憾悲伤苦闷懊悔挥之不去,难以排遣,眼前又恰逢有一相似之人,处在相似之境地,难免不会产生渴望挽回补偿,对人思人的愿望吧!”

      “先生……?”百里屠苏皱起眉,似是意图反驳,终又沉默下去。

      “何况少侠虽出此言,其实也将在下视作了曾遇的异乡人的代替品了吧……”欧阳少恭停下抚琴的手,剔透澄净的眸专注地看向百里屠苏,眉宇平和,不见喜怒,“那位,也善琴吗?”

      欧阳少恭心底讥讽着明显动摇起来的百里屠苏,有些难言的快意。

      一个失去部分记忆,精神紊乱失常,如置空中高阁难以着地,如囚无形牢笼失去自由的人,抱着易炸火药般的危险力量,独自游走在陌生而熟悉的世界。去细细分辨每一处与记忆不同之处,去渐渐感悟世上他人与自己的区别,逐布理解理想和现实间无法跨越的沟渠,逐步理解在这个世上,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啊……何等愚蠢又让人发自心底感到愉悦的闹剧啊!

      (当你以悲剧收场之时,就是我的喜剧开幕之刻吧!)表现出困顿之色,送走百里屠苏后,欧阳少恭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右屋,那里躺着他捡回来的孩子。一息尚存的可怜孩童,如今已经成为魔的饵食了吧!

      (在终结之日到来前,让在下好好欣赏这出剧目吧……努力挣扎而后绝望,沉沦在命运泥沼中,被焚寂之火如同卑微尘土般地烧掉,那时又会是怎样一般光景呢,百里少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琴川魅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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