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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磐石之心(四) ...

  •   问题,魇魅是如何进入严防死守的天墉城结界内的?

      答案,他是通过藏在锦囊宝袋中被带进来的。

      百里屠苏已经在剑塔门外跪了三个时辰了,肇临在钟塔来回徘徊近一个时辰了,芙蕖在展剑台上因分神第七次舞剑不标准被罚,就连搞武器外商,待在展剑台却不看弟子舞剑只观高台锈剑的谢云流都忍不住瞅了她几眼。

      剑塔之上,薄云近在咫尺,青天高远如幕,无云无霞。红玉向下俯瞰,以她的眼力,天墉城各个角落尽收眸底。

      草草扫过塔下,她主人唯二的弟子之一低头垂首等待着他师尊的宽恕,便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仍是巍然不动,坚决如剑。红玉想他性子中分明有看淡一切的凉薄,到头来却还是存了放不下、舍不掉的执着,和她主人一般,不知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人也便就是这样了吧……即使明知该怎么做,也会存了侥幸心理。”

      (不过是,一个“痴”字。)

      古钧对她的背影投去不赞同的目光,不被察觉的视线下踌躇,少时,这沉默寡言的汉子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开口。一旁盘腿打坐的紫胤已进入无我之境,他将在回忆中不断锤炼自己的意志,消磨因幻境而产生的妄念,从而彻底化解魇妖送入体内的邪气。

      红玉罕见地略有感伤,她很清楚这回闭关结束,她的主人必将更加清冷高绝,如同天地相交之线,那么深刻,又那么遥远。

      忽而东方剑气冲天,直上云霄。紫白道袍的弟子乘着长剑破空,穿云逐风,恰似雄鹰振翅,蛟龙入海。那是紫胤的大弟子,天墉城掌门的候选人陵越。

      红玉晓得涵素掌门已决意在此事终了后,就指定陵越成为天墉城下任掌门。他已经迫不及待需要潜心修行,补回在任职掌门期间逐渐溃散的平和心境,驱散因入世而逐渐积累的俗世浊气。红玉心道掌门素来行事严谨,深谋远虑,过犹不及算计心终是有些重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俗世浮沉中两袖清风,潇洒超脱,生淤泥而不染。

      收回目光,红玉转身对古钧道:“若不予理睬,百里公子怕是会一直这么跪下去吧!”

      古钧不语。

      红玉又道:“时间一长,坏了身体,伤心的可不止一人……主人从未将我示予外人,若是要传话,还是你合适。”

      语毕她便散了身形。

      古钧若无其事地杵在原地。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松开拳头来到窗口,百里屠苏还跪在那里,眉眼坚毅,虚汗淋漓。古钧一个闪行出现在对方面前,百里屠苏对眼前变化敏锐地做出反应,却只动了小臂和手指,他的肩膀双膝都已麻木。

      少有地开口,古钧沉声道:“主人已闭关,你跪再长时间也是无用……若是又病倒了,你要主人如何自处?”

      百里屠苏抬眼看他,语气淡淡却带了丝难以捕捉的沉痛道:“十年磨一剑,可笑我学剑近十载春秋,却终是什么也……”他没说下去,只是摇头,深深弯腰一拜,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平静,等双脚站稳,双腿挺直,他又似乎变回了原先那个问心无愧、一往无前的少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子。

      芙沁放开方才扯住的肇临的袖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回温,嘴角轻勾,又是往日的轻佻了。

      肇临收回探向剑塔平台的视线,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师姐这是何意?”

      “师弟又打算做什么?”

      瞩目了姑娘嘴角的笑意,肇临模仿着露出冷笑:“我打算拿个锯子把百里屠苏这个大白痴死脑筋的头锯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浆糊!嗷~这笑法肌肉好难受!”

      芙沁耸耸肩:“不会装别装逼。”她刚想笑笑,余光却捕捉到百里屠苏关窗将阿翔关在窗外的动作,“擦,不是吧……”

      肇临望去也吓了一跳:“这……”

      “悲伤的五个阶段,呃……莫不是闹别扭了?讨价还价的屠苏啧啧。”

      肇临抽了下嘴,默默远离又开始胡言乱语不知所谓的师姐,盘算着去展剑台拉小师妹下水,不想却被一爪子兜住,惊吓中大叫起来:“师姐,芙沁师姐!男女授受不亲啊——!”

      “别去找芙沁,肇临小弟啊~老娘觉得你刚才说得很好,现在就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去吧!冲过去,一脚踹开门,一把拽住大白痴死脑筋百里屠苏的领子,轰轰两拳上去,揍个鼻血横流,医药费有老娘抗着~”

      “我觉得一拳头没打下去,我就会被抡墙上……”肇临苦着脸回话,骤然屁股一痛,足下一轻,已被芙沁一脚踹下钟塔,垂直落下,眼看理石台阶要撞上额头,他匆忙想起御剑之术,强行拉起上身,缓去下坠趋势,平稳地飞上天去。

      芙沁对大难不死的他挥挥手:“好样的肇临小弟!今天你不是揍人就是被揍,二选一,我看好你哦~”

      “你看好我什么啊……混蛋,就知道和芙沁大妖怪搭上边没好事!”肇临嘀咕着,抓抓脑门看着契而不舍用生命在敲窗的阿翔,咬了咬牙:(一踹门,二揍人,要出了事都是芙沁的错,跟我没关系,师弟你要报复得看准人再打啊!)

      注视肇临收剑立于剑塔平台上,芙沁收起笑容远眺展剑台,芙蕖果然被芙华缠住了。

      (辛苦赶回来果然是值得的,赚回票价了呢笑~百里屠苏,我很好奇,你究竟会不会在我之前死去?难为已经撑了那么久了……孩子,就再撑久一点吧!)

      肇临在踹门前又好好做了下心理准备,懊恼了下出门没看黄历,昨夜没观天象,然后深吸口气,气沉丹田,运力于脚,抬腿便踢,青铜门上沉闷一声,便开了。

      (太好了,脚不痛,出师大吉!)肇临又自我安慰了下,咳了声轻轻嗓子,刷下存在感进入房间,张口便道:“我是奉芙沁师姐之命来揍你的,多有得罪,别报复我,快去揍她!”

      百里屠苏坐在角落里,不被光照到的地方,脸隐藏在黑暗里,影子拖得很长,有些颓丧的美感。肇临可不觉得美,他啧了下嘴,因为害怕而压下的怒火又涌了上来:“这算什么……”

      肇临怒火丛生,脑子里自然而然便浮现芙沁的话,等注意到时,他已经一拳挥在百里屠苏脸上。作为从未接受过搏击训练的打架废,那算是个漂亮的抡拳了。百里屠苏生生受了一拳,牙齿磨破牙龈,口腔遍布血气。他道:“任务完成,请出去。”

      “哈?”

      肇临难以置信地瞧他,却正对上一双血丝满布,隐隐发红的双瞳。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和陵越比试时的百里屠苏,心下一颤,身子一抖,脑袋里如火山般喷涌着逃跑的炽焰,却最终只是问道:“你……没事吧?”

      那嘶哑的声音实在缺乏关切的味道,更像是面对猛虎瑟瑟发抖小动物的求饶。

      百里屠苏低声斥道:“离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话简直说到肇临心坎里去了,他欣喜若狂就想离开这个沉闷的房间,但指尖搭到房门上时,他又犹豫了:(应该这么做吗?现在离开就是最好的了吗?啧,搞得我好像很想待在这里似的……)

      肇临觉得有句话怎么都应该说出口,于是他回过身来,目光坚定诚挚:“喂,百里屠苏……刚才那拳,是我揍的,明白吗?不是芙沁的命令,是我想要打的!你不是一向挥剑不留余地,不留退路的吗?我认识的百里屠苏可不会逃避……我、我就是看不惯你现在这缩样,有本事就揍回来,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打!”

      语毕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看起来像个傻帽。

      百里屠苏定定地看着他,看到肇临等不及睁开眼,他也没有移开视线,没有上前攻击。他只是道:“师尊为我施展镇魇之术,魇妖已除,然而我却能感受得到……因为这次梦魇之祸,心底的某扇门被打开了,我……恐怕会变成失去神智,夺人性命的怪物。”

      “呃,所以……你刚才还希望执剑长老帮忙指点迷津吗?”

      百里屠苏摇首道:“师尊已为我所累,又怎能让他更加忧心?跪前我已决意如此。”

      肇临歪下身体探出门外,瞅了眼耷拉着翅膀,可怜兮兮蹲在窗台上的阿翔,又问:“那阿翔呢?你那么喜欢它,现在也要放弃它?”

      “阿翔知人语、懂人心,直言事实它定不会离开。”

      (所以只能狠心让它觉得你抛弃它了。)肇临紧了紧拳:“真是够了……我的形容实在太恰当了你还就是大白痴死脑筋了!就这么简单地决定把自己关起来?你就没有考虑过和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商量一下吗?虽然我很讨厌芙沁,但师姐脑子里古灵精怪的点子很多,说不定就有法子能解决你的问题啊?”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

      抓抓脑袋,肇临扒了张凳子坐下,缩了缩脖子:“好吧……连执剑长老都没办法的话,也就只能求神明开眼了吧?”

      唇线下抿,百里屠苏只觉自己喉口有团火在燃烧,因愤世嫉俗的咆哮,对命运不公的呐喊,在咽喉叫嚣着宣泄痛苦。(又来了……)他的理智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思维的暴走,感性上却很难压下这份绝望。在内心的深渊,无人涉足的黑暗之间里,他最黑暗最残酷的部分在觉醒,在影响动摇他整个人,(理智……还能保持多长时间?还要多久……我就会彻底堕落?)

      若人心如磐石,坚若金刚,不为外物所动,不为情思所摇,该是何等幸福?

      这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放下而已。放下不切实际的理想,放下超出所能的愿望,平静地接受世上一切厄运与好运,所有风吹雨打,高阳曝晒。

      《韦释》能做到的事,为何《百里屠苏》做不到?融合了五个人格的他难道不该是更优越更优秀更具生存力的人格吗?

      百里屠苏取出竹箫,置于嘴边,胸腔聚集气流,从口轻轻送出。他心底的郁闷太过沉重,竹箫在他指尖颤抖着飙出尖锐之音,之后便急转直下,一落千丈,紧接又势拔五岳,奔上九霄,乘云破风,霞光万彩,绚丽夺目。他忆着红叶湖的叶株连天,望着天墉城的雾气氤氲,一如往昔涌起几分感动,若这世上还有何物能治愈他千疮百孔的绝望之心,那必然只有天赐浩土,神佑长空。曲调趋于平缓,终是悠悠停住,如尘埃落定,似红叶归土。

      “啊……眼睛不红了。”肇临忽然道。

      “嗯。”

      “看来芙沁师姐虽然尽干坏事,偶尔也会送些好用的礼物嘛……虽然我根本听不懂你在吹什么。”

      “信手施为罢了,心底总有个念头诉说奏乐勿要强求,只需捧着颗爱着世界的心……”百里屠苏淡淡道,拇指反复摸索着箫端,“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确实能通过箫音让心暂时平静下来。”

      肇临怔了下,忽而道:“……再过些天,我是说等你身子好了,感觉心平静了,我还是老样子派些机械兽过来,反正是木头和矿物,你爱怎么发疯就怎么发疯……那魇妖已经死了,再怎么厉害,它也不可能影响你一辈子是吧?”

      双眸微微睁大,百里屠苏隐去吃惊,眼底总算是染上几分笑意,他道:“好。”

      这天晚上,肇临操纵机械讙强取豪夺了秉横私藏的酒,老样子大大咧咧地仗着明日没有早课来屠苏房间发酒疯,仿佛下午时并未瞧见百里屠苏展现的危险性般,还一个劲地劝酒。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秉横也偷偷来过,毕竟戒律长老只有剑塔不会查,别的……呵呵,谁要敢在弟子房内喝酒,被发现准会被抡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百里屠苏表示从没见过像肇临师兄这样不胜酒力还喜欢喝酒的傻瓜。

      他满脸涨红,手腕虚浮,酒杯里的透明酒液流光溢彩:“混蛋小子,平时啥都不说,还是不是兄弟啦?”

      百里屠苏煞有介事地纠正:“是师兄弟。”

      “就是兄弟!有什么不对吗,啊?”肇临发酒疯来简直像个小孩子般无理取闹,“再说了……要能不管,早些年咱们就不理你了,还用得着你自己关小黑屋玩隔离吗,啊?”

      “……说来大师兄呢?”

      “大师兄被派了任务出去了,放心吧,大师兄神通广大,小小任务轻松搞定啦~”肇临又吞了口酒,脑袋直接砸在桌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陵端那白痴自从升上执事弟子就整天得瑟,现在更是谁都不放眼里了。”

      “陵端……也是久未见了。”

      “不见好啊……他带头说你坏话,现在跟芙蕖师妹闹得是水火不容,嗯……嘴皮上的,他们也打不起来。”肇临嘻嘻笑着,忽捂额头惊道,“我真是喝多了,居然看见了师姐……”

      立于门旁,衣袖飘扬,风华绝代,芙华璀璨一笑,指尖轻动,便辣手摧花把肇临打了个眼冒金星,知觉全无。她看向少年面前的瓷杯,里面是纯粹的净水,毫无酒气,也不知是怎么替换的。无需多问,芙华含笑肯定道:“你没有沾酒,这很好。”

      百里屠苏垂眸道:“不敢逾矩。”

      芙华道:“肇临太缺乏危机感,过些日子定要请长老发配他下界好好试炼下……芙蕖那边我已经拦下,近日除肇临外不会有什么人叨扰,好好休养,切忌大喜大悲,神思紊乱。”

      百里屠苏应下。

      芙华犹豫了下,临走前留下句:“你……好自为之吧,记得……小心芙沁。”

      所有一切都打点得相当妥当,因魇妖而剧烈波动的内心在心法和箫音的舒解下逐渐调理恢复平静。百里屠苏以为这事可算接过,他只需要等待师尊出关那天,正式下跪祈求原谅。实则不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关于魇妖的调查仍在继续,在他未察觉的时候,幕后黑手已经布置完毕将子落下,只等收获成果的那天——

      肇临忽然就死了。

      因为偷酒被当场抓获,肇临被罚当了好几天苦力,好不容易完成药草的处理,修完天墉城角角落落的裂缝,又做石匠制了十几张石桌石凳,体力不支腰酸背痛的他,在恳求百里屠苏帮忙抄书。

      “只有你的字没被长老看过啊!而且听芙沁妖怪说你还挺擅长模仿字迹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师弟!”

      “……”百里屠苏想想他包庇师兄喝酒也当受罚就同意了,实际上他也有些吃不消肇临的噪音轰炸。

      结果歪着身子,怎么轻松怎么坐的肇临突然一个头就垂了下去。百里屠苏瞥了她一眼,以为对方是这两天太累撑不住,也就没叫醒他,直到抄完书后才推推像个死猪般趴着的肇临,触手才觉一片冰凉,探向鼻翼亦无气息。

      身边坐着的人突然就这么走了,悄无声息,毫无前兆。

      百里屠苏感觉脑袋里的一根线崩断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磐石之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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