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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磐石之心(三) ...

  •   “这不是干得不赖嘛……利用试炼来趁机报复下平日里看不惯的弟子,现在心里暗爽着吧?”

      芙沁露出尖锐地嘲笑,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矜持,随意地把手搭在百里屠苏肩上。刻意压低的声音,带出比妖怪还诡异的恶意。

      百里屠苏站得笔挺,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师姐请自重,屠苏并不曾报复,更没有暗爽一说。”

      放下过于亲亵的手臂,芙沁退了半步,笑道:“傻孩子,你没有恶意,耐不住别人没有恶意。这个世界既不温柔也不正直,即使做一辈子好人,也可能会被天降横祸。若是你被人诬陷嫁祸,该怎么办呢?”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芙沁原以为他在沉思,没想到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他双目凛然,腰板挺直,仿佛坚韧不摧的雪松。她滞了下,哂笑道:“看来执剑长老光是教你礼节剑法,却未曾叫你为人处世之道。”

      百里屠苏皱皱眉,一本正经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歪。”

      芙沁叹道:“我拿你们这种人最没办法,也罢,这事便揭过吧。想来执剑长老爱徒如爱剑,是不会让你面对左右为难困境的。”

      爱徒如爱剑……听见这句话时,隐藏身形的红玉气息滞了一下,绕是她修为高深、心神淡泊,也不免被芙沁尖锐措辞给刺到。虽然时隔一年多,百里屠苏当初融合人格时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红玉无法忘记古钧之言。

      她没有过剑灵融合时的苦痛,只有自投剑炉时烈焰焚烧的伤痛,没听过古钧口中的声音,更不晓得芙沁所言的内在自助者。

      只是,为何人会和剑灵相同?而主人得知此事时亦无半点意外?

      展剑台对战后,红玉就一直在看着百里屠苏,她虽然不曾与他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却凭借千年阅历,看破了他并不怎么复杂的心。

      百里屠苏的性子实在清透,或许是因为曾经那所谓人格分裂的缘故,他可以简单被看作是多个人格的融合,但又不仅仅是简单的捏合。他更富有人情,具有理想,揣有尊严,却也缺了什么。

      杀伐之气。

      红玉看得很明白,除了她以外,另一个知道的却是肇临。这少年大不了百里屠苏几岁,却精于偃术机械,致力成为妙法长老门下执事弟子,可惜因为仙法道术的修为太差,没人好意思提拔他,不过要是有机关之类的问题,到有不少年长的愿意向他不耻下问。他还是博物学会看好的会员候选。

      肇临把机械蠃鱼搬上拖车,有些心疼:“屠苏师弟你对我家孩子有深仇大恨吗?”

      百里屠苏坦然收剑站正:“没。”

      肇临叹了口气,指着身首分家的蠃鱼控诉道:“干嘛把它给拆了啦!真是的,没见你有多大杀气,动手起来却这么狠……”

      百里屠苏淡淡道:“它长得很怪。”

      “……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肇临背了下书,欲哭无泪,“师弟你是看脸的吗?别欺负它啊这孩子能上天能入海,可勤劳了,特别适合用来协助采摘陡峭斜坡和碧海深渊的奇花异草、矿石珍宝!”

      百里屠苏点点头:“懒虫专用。”

      肇临身子一歪,低声嘀咕着离去:“我要跟陵越师兄打小报告,屠苏师弟这几年是越长越歪了……肯定都是芙沁师姐的错。”

      自从芙沁把肇临收集三个月才集齐的锦川石和雪浪石抢去装饰庭院后,他的口头禅就变成了“都是芙沁师姐的错”。无论在肇临面前犯下多大过错,就算把他心爱的机械讙给砸掉,只要推托和芙沁有关,都妥妥能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这结仇结得真凶残。

      不过平日多被刁难,这也是肇临自作孽的错。他平时没什么大爱好,就喜欢捣弄木头机关,直到有一天他看了师弟陵邱的山海经,两人一拍即合,从此茅塞顿开,他手下的机械从实用型走向妖怪型,朝着奇葩的路线一路狂奔。比如这次被拆了的蠃鱼,又比如他心爱的三尾兽讙,这种妖怪木头留着简直为祸人间,凌晨起夜都会被吓个半死。

      很多执事弟子偷偷给为民除害的百里屠苏送来感谢品,毕竟只有他一人能名正言顺地拆了这些机械。虽然肇临修起来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但看着七零八落的小怪兽,一天的心情都变好了。

      不过以芙沁一点也不优雅,而且难懂的话来说,肇临明明知道屠苏没有杀意,纯粹只是拆着玩,却还是乖乖把藏品送上来,只能说是抖m磨人的小妖精。

      不过在未来肇临转战攻击型机械后,他就和百里屠苏玩起见招拆招的游戏,将改造出更坚硬更强壮更不容易被拆的机械为己任,两人一来一往,相互切磋,打出了革命友谊。

      ——正因如此,日后百里屠苏杀死肇临潜逃下山之言爆出后,执事弟子都感到难以置信,觉得另有隐情。此乃后话。

      百里屠苏的性子隐隐有所改变,发现这点的人有很多,最明显的改变就是他的箫声。

      紫竹洞箫,九节六孔,材优音醇,低音优雅厚重,摸索掌握吹气法和指法后,吹起百里屠苏常哼的曲子效果刚刚好。只是略显悲凉婉转,有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苦闷,经年之后才转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开阔旷远,越发宜人起来。

      这箫是芙沁送的庆生礼物。顺便一提同年陵越给他的师弟送了只海东青,也就是现在和百里屠苏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阿翔。

      当年窝在执事弟子房内,芙沁吃着串颗粒饱满、水嫩多汁的葡萄,对一旁的芙华嚼舌道:“陵越师弟真是穷极一切法子去改善屠苏师弟空虚寂寞冷的处境,啧啧,这得多大爱啊~”

      芙华长发如瀑,纤眉似沟,举止温婉,面色和煦,完全看不出岁月痕迹,却比芙沁不知要大上多少岁了。她嘴角含笑,指了指身边人手中的礼物:“陵越师弟是好心,你却是满肚子坏水,我猜你定是打算给师弟送箫。”

      “师姐真乃神人,请受小生一拜~”芙沁作秀般的学男子作揖,而后道,“是听芙蕖那丫头提到了吧?”

      芙华颔首承认道:“是啊,‘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箫与剑倒是挺相配的。”

      “最重要的是弦歌能作箫语……啊~好想听听芙蕖丫头口中那空虚寂寞冷的曲子啊~好想听好想听~”

      “别耍赖啊……”芙华伸出纤指,点了点芙沁的额头,低声道,“你真觉得师弟会空虚寂寞冷吗?”

      “现在不会,将来未必。”芙沁笑容有些寒意,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指,“有些人注定孤独一生,因为他是被选中的,绝对会堕落到地狱的最深处,不得解脱。”

      “正因师妹你浊思泛滥,才无法在此地长居吧!”

      芙沁微微一笑,扬起小指,道:“嘛~这也没办法呢,我说过吧,已经和人约好了,我们是由命运的黑线联系起来的,所以……绝对会带她下地狱去的,如此~又怎能踏上仙途呢?”

      芙华无奈道:“这都是第几年说这句话了啊!”

      芙沁道:“师姐果然不信呢。”

      芙华拈起一颗葡萄,淡淡道:“你自从下山后性子就活了,却隐隐有走入魔道,偏激阴暗的影子……比起曾说的故事,我倒是更乐意相信你因与屠苏师弟感同身受,才处处照顾,恶意撩拨的。”

      ——因为相似,所以才更想看看,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未来。

      芙沁哑然噙笑:(天生的恶意可是存在的啊亲爱的师姐,老娘可不是你所想的温柔的人呢哼哼~你们确实做得不错,因为百里屠苏敏感而宽厚,细枝末节上的体贴看顾都会被他注意到,所以只是几月不见,他的剑意就更加清澄纯澈,富有人情味了。)

      不过,仅是这样是不行的。

      远远不够啊!

      那是几年后的事了。百里屠苏在练剑后惯例的吹箫时突然晕厥,箫声骤停,翠竹落地,敲出实实在在的声响。

      红玉第一时间通知了紫胤。

      魇魅入梦。

      天墉城上下俱惊,惶惶难安。此地乃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利于修行,益于养心,素来为妖鬼邪魅所窥视。然而天墉城结界密布,封印牢固,普通妖邪甚至高级妖物想要混入城内是不可能的。

      天墉,通达青天,高墙之城,青铜为壁,理石为基,无花无草无牲畜无禽鸟,离地千丈,与世隔绝。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混入了妖物,这怎能不人心惶惶?更微妙的是,这怪事还是出在这一辈最古怪最离群的百里屠苏身上。

      何为魇魅?

      魇,乃恶鬼。灾荒中产生的大量死灵,怨恨不散,悲愤不减,汇聚融合成为恶魇,能惑人心,能入人梦。魇魅入梦,似坠深海,过往经历浮于眼前,如泡沫,如纤尘,无形无影,触手即散,挥之不去。

      为魇妖所困之人很难自行醒来,唯有他人入梦相助,斩妖去魇。若长期放人不管,魇魅将食人精神,宿主便永远醒不来了。

      百里屠苏在颤抖,他的每一寸筋骨肌肉都在颤栗,仿佛随时会在床上翻滚跃起一般。他双眉紧蹙,青筋暴起,额角粘有汗珠,皮肤下黑气沿着血脉流窜。紫胤在床旁静坐一夜,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红玉再三央求代替主人冒险入梦,却因剑灵受损再难愈合而被拒绝。她不似古钧般冷静凉薄,见紫胤使用魂魄离体之术进入百里屠苏梦境后,便焦急徘徊于百里屠苏床畔,不肯泯去身形,静静守护二人。

      “他还是这么做了。”

      涵素真人推开房门,弟子房的结界能阻止所有弟子的探查,却拦不住他。苍颜白发的掌门捋了下白须,他这些年看着越发沧桑起来,浑然不似紫胤已成仙体,脱出轮回。

      红玉欠身恭敬道:“掌门。”

      “我知道你一直跟着紫胤,不必如此恭敬……以你之见,此番入梦,成功几率又有多少呢?”

      “并不多。”

      “果然。”涵素叹息,抬眼时双眸中已全然是冷意极寒,“百里屠苏便是精神死去,这躯体也不会灭亡,只会成为尸身怪物。”

      红玉愕然:“怎会如此?”

      涵素摇头并未直言:“此儿身世多舛,命运坎坷,让人唏嘘不已,然我作为天墉掌门当以天墉为重,或许终有一天会逼不得已做出最坏的决断吧!到时,只愿你能助他一力。”

      红玉心思玲珑透彻,转瞬便已明了涵素本意。

      涵素又道:“芙沁那孩子与屠苏倒是相像……二十多年前,她身上异状突现,浊气翻腾。芙沁选择自行下山,便是回来也只待短短数日,可我本意却是让她彻底与天墉断绝关系,只因还虚多番劝阻才暂时按下不提。”

      红玉垂首道:“或许,百里公子将来亦会离山吧!”

      “他离山只是加剧死亡而已,若是沦为魔物丧失心智,亦会被修仙门派除去。”涵素淡淡道,“但在那之前,他却是自由了。川河湖海,大好山光,百里屠苏儿时无力涉足的地点,这些年无法得见的景致,若这次能醒来,就让他去看个遍吧!”

      涵素思虑深沉,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红玉低叹应下,她的主人竭尽全力想要让百里公子多活些时日,可涵素真人却认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任自由,享尽最后岁月。生若夏花,花开一季,绚美多姿,举世无双。

      ——但嘴上再怎么漂亮,本意也不过是要让百里屠苏与天墉城断绝关系罢了。

      红玉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涵素在天墉事务上费心劳神,自身修行有所疏漏,越发显出苍老之态。他已决意要在这几年将掌门之位传给正处最好年华、刚正耿直的陵越。陵越大事处理得当,小事亦无疏忽,唯有护短多情这点承了紫胤,在百里屠苏一事上怕是会做出偏颇的决断吧。

      涵素必须在陵越继位前解决百里屠苏这一隐患。

      红玉并未将与涵素掌门的这场对话转告给除魇后心神疲惫的主人,因而当紫胤在获悉百里屠苏下山一事后洞察内情,却已来不及劝阻涵素了。

      紫胤沉入百里屠苏的梦境,落在一长河岸边,天悬碎星,明河共影,有诗道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此地却并非如此温柔平和,反而杀机重重。

      白发道人敛袖提步,沿河而行。素白沙堤,嶙峋岸石。

      魇魅躲在暗处窥视,黑暗从遥远星空布了下来,深夜的云气中杂着邪气,这美轮美奂的星空本身就是最大的陷阱。

      紫胤抬手,空无一物的右手于虚空盈盈一握,数千道剑光自苍穹而落,如细雨,如落辰,如流星,刹那辉煌,清华卓绝。魇魅怎么也想不到,在踏入梦境的那短短一瞬,紫胤就已掌握了梦境的小半控制权。古钧不在,他手中无剑,却能单凭剑意破了魇魅的埋伏。

      魇魅在心中大骂,已知这下要坏事,然而到手的猎物就这么被救走,他毕竟不甘,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弱点,要如何才能勾出这道士内心的弱点?

      漫天星河,澄澈长川的尽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六具棺材。

      百里屠苏最深的秘密。他看着两具棺材中的人影,他们静静地躺着,身上缠布奇诡的巨藤枝蔓,邪气四溢,鬼气乱流。紫胤抬手,剑气落在藤蔓上,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魇魅忍不住出手了,他不确定紫胤是否有和凡人一样的感情纠葛,然而只要他还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就会有弱点。

      紫胤已成仙体,却毕竟还是人。通过幻音诱导,魇魅还是得了一线空隙,邪气窜入紫胤心扉,尽管这只是加速了他自身的灭亡。在进行催眠,实施攻击时他不得不靠近紫胤,也就结结实实地扛了紫胤自我防御的剑势。那道剑光过于凌厉,比狂涛更强劲,比迅雷更狠绝。魇魅在这一剑下烟消云散。

      紫胤的弱点是什么?他的弱点在数百年前的记忆里,在他得道成仙之前。

      收起剑意,面前的两具棺木已不再受藤蔓所制,他可以看见沉睡着一模一样的两人,就像硬币的两面,人只要有爱意,就会有恨意,有想要守护的心,就会有渴望毁灭的心。因煞气而分裂出的人格,为煞气所困,毫无心智,无从沟通,此刻就躺在这里,如此脆弱,只要轻轻一刺,就能为他的弟子除去这一隐患。

      紫胤能分辨出哪个是他所见的百里屠苏,哪个是曾经的第六人格。

      这是一个选择。

      紫胤没有动手,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捂住被邪气侵蚀的地方,缓缓消去身形,离开梦境。

      “镇魇之术与预想中一样危险,我需要闭关静养。”他对欲言又止的红玉淡淡道,面上风轻云淡,只是在踏出弟子房的那刻,紫胤忽地又回想起了数百年前的过往。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次闭关静养养的是心伤,还是为平复被勾起的遥远的记忆?

      不过是一“痴”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磐石之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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