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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暖日凝花(一) ...

  •   那是一朵血凝成的花。

      从来没有比这花更娇嫩欲滴,也没有比这花更暗藏杀机的了。

      不是天底下所有的武器都能制造出这样的创口的,唯有如针一般尖细才能留下这样细小的伤痕,也唯有手上功夫精妙的高手才能用细针从背后偷袭杀死一个人。

      白蔹面无表情地蹲下抱住微微颤抖的小狐狸,静静地注视着卫兵冲进房间,用泛着银光的锐利红缨枪毛对准他。

      “在下是个大夫,听见动静过来便查看一番。”他说。

      卫兵没搭理他,先是蹲下仔细查看尸体的伤口,而后环视四周从地上拾起一枚不起眼的物件。他问布衣女子,对方尖叫之后就似乎陷入一蹶不振的状况,脸色青白,低着脑袋,垂着双手:“惠嫂,能说说你看见的吗?”

      惠嫂咬咬牙,将她来至厨房发现死者发出尖叫,到瞥见金毛狐狸窜入屋内,而后白蔹唤声进入房间的事逐一道来。

      卫兵抬眼皮目光灼灼看向白蔹:“你说你……是个大夫?”

      白蔹道:“略通玄黄之术。”

      卫兵冷笑道:“就当你说的属实,那你来说说这尸体究竟是怎么死的吧?这应该不难吧我想……”语毕他没安好气地冲逐渐出现在屋外屋内的围观群众吼道,“看什么看,有人去报官了吗?”

      群众面面相觑,挑了个小个子飞奔而去。

      (呃……坚守此处防止围观群众破坏现场吗?这卫兵有点脑子啊……嘛,这也是凶杀案常识来着。)白蔹腹诽道,面上恭敬地行礼,“逝者后颈共有五处伤口,其中三处分别伤及天柱、风府和风池,阻断脑部血液供输,以至猝死……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卫兵问:“哦?也就是说还有真正死因咯!”

      白蔹道:“因为逝者并无挣扎迹象,这三处穴位虽然重要,却不会使人瞬间失去意识……只能认为在落针前,逝者便已经离世。”

      卫兵伸出手,紧紧握拳:“你说我手中的是什么?”

      (搞什么啊,嫌犯也不是这么个盘问法吧?)白蔹二丈摸不着头脑,只老老实实回答,“在下并未细看,仅做一猜想,若此为凶器,恐怕应当是所谓的木梅针。”

      卫兵冷笑道:“木梅针,银分五丝,入血凝花,这是江湖人的玩意儿。”

      (是是,你还能客串旁白说它比飞蝗石出手奇诡,比袖炮更具杀伤力。)白蔹在心中暗道:(话说你丫一小小江都护卫,干嘛懂那么多江湖知识啊?说好的江湖朝堂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呢?)

      他没来得及思考卫兵这话的含义,却听人群中爆出一句呐喊:“我就说昨晚必见血光!去年昨日亥时‘鬼女’狄千蕊在昌平客栈潜伏三天三夜,终以暴雨梨花针刺杀负心汉萧哲宇,而今年又出现了梅花针刺杀迷案!”

      (……请允许我做一个兵库北的表情。)

      叫唤的是昌平客栈有名的胡诌人熊世豪,他常常喝醉酒了就指着东南西北任意一处方向上的事物,开始胡编乱造江湖纷争史。八卦人茶小乖曾经观他豪饮一夜,记录其语录,证实对方所言传闻毫无横纵时间轴的关联性后,判定他只是单纯的一个妄想者。要换作白蔹肯定能给个更合适的形容,就是脑洞开太大了。

      白蔹眨眨眼,他没见过熊世豪,对方借题发挥的能力让他有些佩服。更微妙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坚定认为他在说瞎话。

      (微妙啊……如果能判断为江湖纷争,衙门不介入其中也会轻松些,可一旦验尸傻子都知道这不是梅花针杀,而是确确实实的毒杀案啊!)白蔹维持平静而淡然的语气,“使用梅花针只因为犯人希望官府能以江湖斗争作结,不再进一步调查。”

      卫兵道:“国有国法,青天在上,又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依你之见,真正的死因为何?”

      白蔹心中石块落下:(终于扯到这点了,话说哥们你真的只是个普通巡逻的卫兵吗?不会是官二代下来体验生活了吧?)

      他淡淡断言,“此乃毒杀。”

      人群哗然。卫兵忍俊不禁地问:“啥?”

      白蔹知道这个结论刚出来时确实不可思议有点好笑,但他更想嘲讽的是非专业人士以偏概全的世界观:“在下清楚各位所想,目光所及之处逝者的皮肤未有发青发紫的迹象……诸位有所不知,其实死法的判断多在于面部,然而也不知是否是巧合,逝者头落入油汤中无法观察,单单观察躯体手指,能获得的情报并不算多。”

      (如果在现代的话能通过调查□□获得足够的情报,古代就不行了。)

      “在下之所以判断为毒杀,是因为他的发。”

      卫兵闻言看去,死者的头埋在油锅中保持不变,黑发凌乱地散落在锅旁,要说有什么异处,就是发梢隐隐现出白色。

      “青丝发白是岁月所致,实属正常,然而白的不当是发梢而是发末,之所以会至此,是因为逝者体内积聚大量黑色……呃,毒素,再等久些,比起尸斑,逝者皮肤上会先出现一种铜青色的大块色素,嗯,毒素积淀……逝者乃是长期服用参杂石油柏叶的事物导致病发,此病潜伏期长,一旦爆发导致脑细胞瞬间大量死亡,没有反射感应,根本来不及做出动作,也就不会挣扎了。”

      白蔹对着目瞪口呆的卫兵道,“阁下可听明白了?”

      显然没有。

      卫兵没安好气道:“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扒着专业知识,装高深,欺负听不懂之人的家伙了。”

      他得到了围观群众的一致点头认同,白蔹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目光中少去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对异世界人的疏离。

      在这样的拖时间下,衙门的专业验尸鉴定人员登场。听过卫兵转述的情况,老医生检查过后,果不其然得出了同白蔹一样的结论。最后怀疑对象从白蔹身上转移扯到沉默不语的布衣女子身上。

      布衣女子只问了白蔹一句话:“请问先生姓甚名谁?”

      白蔹如往常般道:“在下商陆。”

      怀里好不容易才止住颤动的小狐狸咬了白蔹一口,看样子是很不满他瞒骗别人行为的。明明只是个心智未开的小妖,却挺在乎这些细节的。

      布衣女子怔住,露出冰冷的笑容,她指尖微抖,一枚烟雨弹在房内炸开。

      烟雨弹,如其名,扬州三月烟雨,剪不断几多愁。一旦引燃是极难散去的,唯有等待风将这抹愁思抹去。

      (居然这样便认了罪……)白蔹垂眸立在原地不动,等硝烟散去,布衣女子和卫兵都不见了。

      (这下闹剧便落幕了吧!)他起步朝门外走去,却听见小孩站在屋子的黑暗里,孤单地唤着娘、娘。

      襄铃从他怀里跳下蹿到小孩脚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裤脚,却打个激灵,躲开小孩踢来的脚。

      白蔹想到襄铃这么纯善或许有他无心指引的缘故,没由来地感到有些难过。

      他第一次抛下襄铃一人离开,走在江都繁花似锦的攘攘街市。(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矫情的朱自清大大哟!)白蔹开着小差,突然面前蹦出一枚黄金物件,让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那是个烤得金黄酥脆,闻着肥嫩多汁的鸡翅膀。

      “小哥要不要来一只啊?”穿着洗得发黄的白布衣,其貌不扬的老人积极地递来烤翅,笑得和眉善目。

      白蔹挂着冷汗谢绝了:“不,在下对此并无兴趣。”

      老人好像起了兴趣,他转身熄了煤炉,笑嘻嘻地凑过来:“那小哥对什么感兴趣?石油柏还是川草乌头?”

      白蔹右手一紧:(这老头究竟是……)

      其实白蔹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种嫁祸方式是他最先使用,而后被元勿那家伙学去的:打时间差和混淆毒物。他用得不赖,符合推理小说中的常见手法,通过伪造江湖斗争,使探案目光放在死者周边人身上。唯一不高明之处就是他使用了川草乌头。川草乌头是川乌头与草乌头的杂交品种,需要机缘巧合,了解的人极少。如此一来,判断不了毒物属性的官府衙门势必要探查死者的家世背景,挖出青玉坛这个修仙炼丹府邸。

      于是白蔹故意让自己彻底卷进去,先入为主地给了老医师石油柏的概念,引导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只要剖腹开肚就能明白那不是石油柏,然而在断定嫌犯的现在,古人是不会玷污尸体的。石油柏是慢性毒药,而川草乌头却是强心剂般的高效毒物,毒下在木梅针上,刺入的瞬间就把那块皮肤麻痹了,直到倒下死去,死者都没发现自己遭到袭击。川草乌头不会污染银器,古人的检毒水平不足以将木梅针上残留毒液检验出来。

      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布衣女子的怪异态度,她分明眼底对死者有情,却揽下了罪责丢下孩子逃之夭夭,在白蔹眼中实在诡异得很,他本比较担心这个女子的问题。不料现在却——

      他故作平静地答道:“川草乌头?老丈说的可是那旷世难寻的奇花异草?在下身为大夫,当然是感兴趣的……”

      老人露出谜也似的微笑。

      白蔹不动声色告辞后继续朝集市深处走去,掌心已经冷汗淋漓。他并没有有才到能在见到尸体的瞬间就判断出那是元勿所为,他之所以能掌握一切是由于认出了死者的真实身份。

      卫兵并没有问讯,死者发梢泛白是因为死者原是苍苍白发,白蔹所言这点不假,可那黑发并非川草乌头染成,而是死者自己用药汁强行染出的。他年纪轻轻而得一头苍发,是因为他原本的身份是青玉坛的叛逆弟子,丹芷长老手下的前任药人。他是趁着长老前去乌蒙灵谷而逃脱的,看起来和那个布衣女子早有勾结。

      白蔹是个脸盲,但那头因药物副作用而诞生的白发实在让人过目不忘。

      他苦心积虑,染发避世,却还是逃不过青玉坛的杀手。

      (瑾娘,只要欧阳少恭能获得瑾娘的帮助,任何人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白蔹神情有些暗淡,(这就是我不敢离开的理由……情报战和纯武力都打不过,那还能玩个屁?)

      他又想:(作为大BOSS老板的实力超群,设定逆天,也只有主角能让他下马……还是说我没有勇气与毅力抗争的缘故呢?)

      人不是生来就是被打败的,你只能杀死他,而不能打败他。

      白蔹想其实并不是那样的,只是有的人不能被打败而已,他已经败了,败给自己的怯懦。他想在欧阳少恭面前很难有人不被打败,放弃、妥协、投降都是被打败,没有任何借口。仔细想想男二那个小兰,和女一风晴雪,也被欧阳少恭打败了。只有男一没败,但他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他宁败不战。这很可耻,活得窝囊,然而他乐在其中。

      叛徒已死,白蔹推断欧阳少恭已经问出焚寂的下落,晓得是在结界严密、高手辈出的天墉城中。终极大BOSS可以横扫千军所向披靡不怕天墉城的长老,但也得等到多年以后他才能有这等实力,现在却要小心蛰伏,思考对策。

      这样很好。

      余光一闪,白蔹惊讶地发现襄铃蹲在卖杂货的小贩旁:(什么时候……)他大跨步赶过去,才忆起昨日的约定:“明早我去给你买拨浪鼓,你也挑件物什给那孩子送去,算是赔礼道歉了。”

      像他这样装模作样故作友善的人教出来的孩子,真能拥有水晶般剔透纯良的内心吗?不敢相信。

      但白蔹知道,如果未来襄铃黑了的话,他或许不会原谅自己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白蔹努力挤出微笑,如往常般朝小狐狸走去。

      宣老汉瞅了眼右手上遭到冷遇的烤翅,张口开啃,津津有味地咂咂嘴:“老夫的手艺没退步啊?怎么小伙子不爱吃?”

      “嘻嘻,烤翅宣的鸡翅当然是顶呱呱的啦~”

      从宣老汉的摊子后面窜出个貌若桃花,眸似星月的女孩子,梳着一丝不苟的丸子头,执着一尘不染的油纸伞。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八卦女情报家茶小乖,她胳膊肘里夹了个卷轴,里面却是刚绘制而成尚未来得及张贴的布衣女子的通缉令。她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仿制这密令的?除她自己外无人知晓。

      茶小乖嫣然一笑,娓娓道来:“死者叫楠细辛,楠木的楠,却让人想到南细辛对吧?江都人对他们俩夫妻的印象不怎么美好,因为楠细辛大叔总是遮遮掩掩,身染重疾的模样,很少出门。而这位女子原名祁连惠,平日里冷冰冰的不假颜色,现在看来是天玄教的人吧!天玄教教主自侯无心大哥之事后就放松了对门派人的强制约束,让那些孤儿子弟在成年后有选择自己将来的权利!”

      宣老汉想起陈年旧事也不禁叹了口气,而后笑道:“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这回醒来后有好好补江湖八卦嘛~”

      茶小乖转转伞柄,得意洋洋道:“那是那是,毕竟是吃这口饭的~不过百年来我都没去过天玄教,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

      宣老汉道:“你是要跟着那祁连惠?”

      茶小乖眯起眼道:“惠嫂是被冤枉的,可她却没反驳,这不符合天玄教的作风,我很好奇其中的隐秘!还有那个自称商陆的人……同样是中草药名呢~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关联……”

      宣老汉道:“他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年轻人呐!”

      茶小乖笑道:“商陆不像是江湖人士,不过若是他挑战侠义榜的话,我会注意的。好啦,让我看看祁连家的大嫂,不对,楠家大嫂要往哪里去吧~”

      小姑娘说完把伞一撑,如同变魔术般消失在空气里。宣老汉捋捋山羊胡,微笑道:“以草药为名啊……哎呀哎呀,无心和阿兰现在还在南岳吗?突然好想吃南岳螈蝾啊~”

      他收起行囊,就这么随性地轻装踏上远游之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暖日凝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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