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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暖日凝花(一) ...

  •   暖水鸳鸯,夹岸垂柳,白玉石桥,红裙少女。白蔹带着襄铃自衡山往江都走去,气候越发温暖宜人,时节也从寒冬腊月迈向阳春三月,放眼望去,草长莺飞,杨柳拂堤。

      襄铃用她那小鼻子嗅到第一抹清新水汽后,就爱上了这个春烟萦绕的地方。

      南疆那块地方闷热干燥,空气里仿佛一年四季都混杂盐巴,张开嘴喉咙总带着干涩的味道,无论喝多少水都化不开这份咸味。而青玉坛处于洞天日月,没有天气变化,季节更迭,它的水自成循环,它的山万年不变,它的花永不凋零。它就仿佛早已死去,只有躯壳还存在着,保持着虚假的活力,并将永远保持下去。

      就和白蔹记忆中的一样,襄铃爱上了世间的肉包子。她起初对这白面包裹的疙瘩表示了质疑,毕竟她从来吃的都是果子和肉块,对人类钟情的白米面点不屑一顾。但她小嘴咬开包子外皮,舔到鲜美的内陷高汤后,就被这股浓郁纯正的肉汁味道吸引,从此理想变为吃遍天下肉包了。

      又一次被襄铃叼住衣摆要求去买肉包子时,白蔹无奈道:“你是打算成为肉包美食家吗?”

      襄铃甩甩尾巴表示不解。

      白蔹微笑道:“就是鉴赏不同肉包子的味道,将其分出好坏优劣,打分严格,嘴巴挑剔的评论家。”

      襄铃冲他呲嘴表示自己才不是这种尖酸刻薄的人,她才不会挑呢!

      白蔹自问自己当是高兴的,他没有不愉快的理由。被一个人牵着走,有一个人陪着逛的滋味很好,让人食髓知味,执念顿生,正如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日子。他接收青玉坛送来的信鸽,将采集的草本药材用符咒封好送回去,这本是一直以来他所做的日常任务,可在襄铃的陪同下,变得妙趣横生。若能如此过一辈子,他也当是满足了。

      然而白蔹很清楚,他不可能这样安然度过一生。再过几年掌门亡故后,青玉坛要经历三次磨难,他必须回门与其共患难,并在紊乱局势中自保,才能思考未来之事。

      襄铃并不是全能之才,她身上有无穷的潜力,却并不代表她就死不了。

      白蔹察觉这点后,明白自己可以要求对方相伴,却也必须在青玉坛惊变后放她离开。他再自私也不能平白拖累带走一条无辜性命,这是他为人的准则。

      因而如今他站在江都花满楼门口,去寻找能给他指点迷津之人。

      白蔹让襄铃留在昌平客栈,客栈厨子李师傅的手艺很好,他让对方做肉包子和肉馅饼送到客房里,觉得襄铃是不会讨厌吃东西的,希望能借此阻止她跳脱地乱跑乱窜。

      江都花满楼远近盛名,原因有三,挑剔严苛的待客标准,才华横溢的四大丫鬟和貌比花娇的老板瑾娘。在这三个独特优势下,意图来花满楼一饱眼福的名门望族数不胜数,每每到了晚上,花满楼门口就宝马雕车云聚,尽管如此真能进得了门的却屈指可数。

      花满楼的女子可以不美,但不可以庸俗,而绝美超群的女子又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

      花满楼没有护卫,里面每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都有一手防身的方法,弄弦的指能掐断人的咽喉,握笔的手能捅穿人的胸膛。她们优雅美丽,越是高贵雅致,越有高的武功修为。更别提她们中意的门人,又无一不是懂风趣、会武功的人。

      与青玉坛不同,花满楼是江湖。

      修仙门派中太华近朝堂,玉英近江湖,别的多有避世之意,尤以七十二福地为址,居于洞天日月中的门派为甚。谁又能想到青玉坛的丹芷长老在下界多有门路,还是与颇具盛名的花满楼有关?

      白蔹用闪行之术出现在庭院内,避开外围华服贵族的耳目,拦住了一位捧琴少女:“姑娘打扰,在下受欧阳先生引荐求见瑾娘姑娘。”

      被外人突然堵住去路,这捧琴少女却不慌不忙地微笑道:“莫非是欧阳少恭公子?”

      白蔹肃然道:“正是。”

      捧琴少女道:“可否请公子在此稍后,待我将这琴给小姐送去,再来给公子带路。”

      白蔹行礼:“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他目送捧琴少女离去,步入青瓦白墙红柱的楼阁内,楼阁檐下垂下的织锦无一不是出自江南手艺最优秀的行家之手,锦上修饰的团花飞燕又不知花去年轻姑娘们多少个日日夜夜。空气里飘散的是千金难买的龙诞香,池面上漂浮的是年开七日的睡火莲,只这两样便代表了花满楼的富裕繁华。

      远处湖亭传来悠扬的琴音,如珠落玉盘,雨坠镜湖。

      花满楼的四大丫鬟各精通琴棋书画中的一项,这琴音怕是其中以琴为技的姑娘弹奏而出。普通女子无才便是德,而这里却只有才华出众方能称得上优秀。

      “那是环佩小姐,公子同欧阳公子相识,也当是通晓曲乐之人吧!”

      捧琴少女折返回来步履匆匆,额上隐隐带了汗珠,看来不是内力深厚的江湖人士。

      也是有趣,江湖人所使用的内力与修仙人所修习的灵力殊途同归,若是不穿道袍,不报名号,白蔹也能装作是武功三流的江湖中人。

      “姑娘谬赞了,在下在乐律上鲜有造诣,比起琴乐,倒是更爱丹青。”白蔹哂笑道,心中却自贬了句,(岂止不懂,根本是五音不全,不敢去KTV的类型……要是老板知道有人将我同他相提并论,还不揍死我。)

      少女在前领路,随口介绍:“那公子倒可同绿雪小姐结识一番,小姐便是在斜右侧的吹雪阁里,也就是当年‘吹雪剑客’澹台兰所居之处。”

      白蔹汗颜:“吹雪剑客……”

      少女疑惑地偏头瞧过来:“公子怎么了?”

      白蔹莞尔道:“……景仰大名。”

      闻言少女颇为自豪地将花满楼过去的风雅趣事道来,她实在是个口若悬河的女子,她们穿过汉白玉砌成的九曲荷花桥,来到花满楼最大最豪华的楼阁前。

      它的外观同别处一样是素雅的白墙青瓦,然而内部却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罗帐纱帘下觥筹交错道出欢歌笑语,波斯地毯上金莲赤足舞出绚丽华姿。处在这样豪奢富贵的地方,看着那样娇美动人的姑娘翩翩起舞,想保持镇静是不可能的,故而这里才会千金一换美人笑,万两求得佳曲唱。

      花满楼的老板并不在此,她神秘而妖媚,每一次出现都能带走所有来客的目光,清空他们自认厚实的钱袋。

      瑾娘是花满楼的传说,而白蔹轻而易举便见到了她,只因为他是欧阳公子引荐的人。她似乎根本不在乎白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像她这样在混沌江湖中谋生的人是不可能不去细细调查来者身份的。瑾娘会如此轻易便见他,不过是因为她信任欧阳少恭,信任对方不会将自己的姓名告知于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单只这一点,欧阳少恭便已能算得上了得。

      白蔹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困扰于自己何德何能让老板泄露了自己的一张牌。

      在大堂香山花鸟屏风后,他看见瑾娘踱步而来,掩面笑道:“少恭总是请外人来代卜,劳烦公子回去转告一声,就说若欧阳公子再不来江都,小女子也是会寂寞的,寂寞了,便不想动弹了。”

      (……这种闺怨口气是闹哪样啦!老板的后宫开遍天下。)白蔹沉默,少时方言:“自会转告,不过在下此行却非是代行。”

      “哦?那公子不妨说说所要卜算之事?”瑾娘以扇遮面,掩住神情,露出的两抹秋水盈盈的瞳眸中,闪烁着不可名讳的光彩。

      白蔹毕恭毕敬地作揖:“在下欲求对玉‘藤缠树’,求瑾娘姑娘指点迷津。”

      “瑾娘便是瑾娘,哪里还需要加上‘姑娘’二字画蛇添足。小女子明白了,请公子在此稍等片刻,小女子将在内室求算,只是求物之事仍需机缘巧合,强求不来的。”

      白蔹肃穆道:“在下明白,谢瑾娘良言。”

      瑾娘迈着优雅贵气的小碎步回到内室,一路上不忘记给在席客人几个欲擒故纵的微笑。

      (犹抱琵琶半遮面,啧。)白蔹将目光放在屏风上,细细琢磨着巧夺天工的双面绣图案放在他笔下能否临摹得出,很悲伤地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他通过这个方式来无视客人投来的艳羡目光,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得了女老板的青眼呢!

      瑾娘确实懂得男人的偏好,举手投间都带着曼妙十足的韵味与若即若离的诱惑,白蔹几乎是带着黑线离开花满楼的。

      他手里拽着张纸,纸是最好的歙州澄心堂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上面手工以细笔沾丹青作饰,素净雅致,带着若有若无的绿油伽南香的味道。花满楼的瑾娘在传闻中是用一百种香熏衣服,一百种花露沐浴的女人,随手赠与的手信也是极致精贵。

      不过白蔹想:(一个人如果真的用一百种不同的熏香,那味道肯定不是香,而是臭不可闻吧?就好比暴发户酒店在厕所喷香水,味道妥妥更加销魂!)

      这纸上暴殄天物地只留下两个字,这两个字又挤在中间那一块小地方,不肯挨到别处去,故而显得格外浪费奢侈。花满楼是铺张浪费、一洒千金之地,连用张纸都透出土豪的气息。白蔹默不作声地啧了好几下鄙视有钱人,同时暗自记住了这两字,离开花满楼后就将这名贵纸张扔进路边的明火里。

      被烧掉的乃是“江陵”二字。

      江陵与江都别看只差了一个字,地方却相隔甚远,换作白蔹脑子里的地图,那就是一个地属湖北,一个位于江苏,去那儿得往西南走。他刚带着襄铃从湖南来,现在又要带她往回走,就算坑她是地理笨蛋也得找个说辞吧?

      白蔹细细盘算回到客栈,却发现小狐狸不在房间里待着,桌上的包子被吞掉,馅饼却好好摆着。

      (挑食贪玩也有个限度啊……)白蔹叹息道,走向窗口,窗门大开,正对着客栈后院,一黄发孩童正在和小狐狸玩捉迷藏。

      小孩约是三四岁,走路都不太稳,嘴角留有傻笑,手上摇着拨浪鼓,也不知他晓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襄铃那两个浑圆光亮的小眼睛直纠纠地盯着拨浪鼓,小腿似是要前进,又有些犹豫不决。

      白蔹敲敲窗框,襄铃朝他看了一眼,依依不舍地摆头,突然蹿起两脚丫子落在小孩脸上,借力灵巧蹬回窗台。

      白蔹摸摸她的脑袋,小狐狸转头冲小孩吐吐舌头。

      小孩“哇——!”地就哭了,还哭得特伤心,眼泪鼻涕弄得满手都是。隔壁屋子里传来动静,一布衣女子小跑出门,边喊着:“哎呀,宝宝啊怎么跑出来了啊?”边去兜住小孩的头。

      摇了摇头,白蔹拔去木插销,关上支摘窗,无奈道:“这样你满意了?”

      小狐狸轻轻叫唤了声,叼住他的衣摆摇了摇头,极是亲昵的模样,倒像是在讨好。朗照的月光透过纸窗落在她头上,隐隐闪烁,煞是好看。

      “明早我去给你买拨浪鼓,你也挑件物什给那孩子送去,算是赔礼道歉了。”

      得到同意后,白蔹与椅上落座,他面前支着画架,上面涂了蜷成一团毛球似的小狐狸,它在红枫树荫地下打盹儿,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在它身上熠熠生辉。这幅画他画了五天时间,利用每个夜晚倾注心血,全力施为。小狐狸的每一根毛都仿佛能数出来似的,近处的每一片枫叶都好似能瞧见脉络。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日照的温暖,听到树叶的婆娑,闻到泥土的芬芳。

      他用的是写实派油画的技法,又捏合了水彩画的上色,若是被外头那些丹青之术的学习者瞧见,多半会被认为是不伦不类的怪胎的吧……

      白蔹从不画生灵,只画死物。死物线条清晰而笔直,色彩分明而凝实,不容易被发现他的怪异。然而落到生灵上,这绝非崇尚仕女图之类的世人能够接受的审美。

      可他能给襄铃画。因为襄铃不谙世事,不通画技,她不会觉得他的技法怪异,相反很是高兴地在未成品时就于画前扭着小屁股,模仿画中狐狸的动作趴下,眯着眼睛,仿佛在享受不存在的日浴。

      白蔹发现时有种难言的感动,他被认同了的感动。

      他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世上,收敛起自己所有锋芒与异常,循规蹈矩地切合着世俗的要求。他本已对被接受这件事感到绝望,画这幅图也不过是仗着襄铃年少无知,又不能言语,满足自己的作画欲望而已,不料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怎么办?寂寞久了,居然真的患上恋童癖了,还是无可救药的人妖恋,神都帮不了我咯!)

      白蔹自嘲地想,给画作添上最后一笔,偏头看去,小狐狸已经蜷缩着在床上睡着了。小鼻子一起一伏地煽动,仿佛能看见一个透明的泡泡钉在上面。

      白蔹笑笑,褪下布鞋,盘坐在床角,后背靠墙,闭上双眼——

      他是在尖叫声中被惊醒的。

      反射性睁开眼,白蔹捕捉到小狐狸蹦出窗的背影。他慌慌张张地踩着鞋子,扑到窗前,确认方位后急急用闪行之术追了过去。

      此刻已过卯时,天空泛起鱼肚白,云彩稀疏地飘着,尚不怎么刺眼的旭日吊在东方。远处似乎传来卖菜贩子的叫卖声。路上本是没什么人行走的,可那叫声一散开,便隐隐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白蔹判断那应该是巡逻的卫兵。

      他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巴不得宅在房间里一步都别出去,以免惹上什么麻烦。

      可襄铃窜出去了,那他就不能不管。

      白蔹来到事发地,离客栈就隔了条街,更确切地说就是昨晚布衣女子出来的屋子。现在那里房门大开,未点灯漆黑的内室犹如鬼怪张开的嘴。他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同时不忘问道:“在下刚才听见了叫声,请问需要帮助吗?”

      里面没有应答,只有他脚下木地板的嘎吱声。

      白蔹先想刚刚尖叫的是女子的声音,可能就是昨晚那个姑娘,而后又想襄铃昨天听见了那布衣女子的声音,和他这个音盲不同,她说不定是认出了叫声主人才急匆匆奔出去的。

      死去百转千回,白蔹终于走到尽头,那是厨房。

      透着暖意的日光从窗口撒入,落在灶台上隔开了房间的阴暗。“那个”就沐浴在阳光下,被如梦似幻的光之术包围,仿佛能够飞离尘世,抵达不受污浊、不被打扰的桃源之境、天界之国。

      白蔹呆呆地望着“那个”,眼睛落到光下唯一的违和点上。

      那是如同凝结在绽放之时,绚丽到不行的绯色之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暖日凝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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