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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百里屠蘇(四) ...

  •   韦释确认到文炎开始急躁时已经为时过晚,他翻阅了下许久未被碰过,积起薄薄一层灰尘的书经:(人是会改变的,文炎施主会成为融合的阻碍也说不一定。)

      在他沉睡时,在他尚未知晓的时候,已经变成百里屠苏的韩云溪不再同文炎交谈,他逐渐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责任去自己判断问题,作出选择,而不是先去和另一个人格讨教。

      相对的,与此同时文炎也渐渐不再注视着外界,他更多的是在黑暗之间,坐在棺材边缘上,安静而笔直地垂下双脚,时不时对光束下的百里屠苏送去短暂的目光。在百里屠苏能很好地控制躯壳不用交换时,他常常就这么端坐下去,腰板挺拔,好似栩栩如生的石像一般,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那一天——

      那天,陵越照例来了。这个责任心比天高,比海深的少年养成了每日一探的习惯。显然他已经不在是为了看未来师弟来此,而是为了来看一个朋友。

      那天,百里屠苏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在心头徘徊已久的疑问:“这天墉城究竟是学什么的呢?”

      陵越老成稳重的脸上裂开条缝般溢出诧异:“屠苏你……不知道?”

      当时陵越已经很适应云溪的新名字,或者说早在与《韦释》见面交谈那天起,他心底就有了对方终会改名的直觉。陵越也习惯见到对方在腰部系上很长一根白布条,每日行丧礼的举动。他初次见到时觉得别扭极了,那不像是对亲人的哀悼,更像是他自己在赎罪。然而见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习惯正是如此可怕。

      陵越愈发难以辨析出过去的云溪与现在的百里屠苏的区别,一切回忆都像是蒙了层迷雾,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中变得遥远而陌生。

      他看着百里屠苏点头,露出讪讪的浅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有学医的、学剑的,还有学法术的……简直像个小村落一样。听说外面的私塾一般都只教一门功课,或文或武或医。”

      陵越叹了口气,原来百里屠苏一直认为天墉城是教书学习的地方,虽然看似如此,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天墉城与私塾不同,乃是修仙门派。”

      “修仙?成为仙人的修行吗?”

      陵越想了想,给出相当正统的回答:“修仙便是或以炼丹服药,或以安神养性,或以炼天悟道,达到自身强大,谋求长生不老之术。”

      百里屠苏若有所思:“所以学的东西不同吗……那……呃,这里的人多是为了长生不老而来的?”

      陵越道:“也非全是如此。门内人员错杂,据我所知,除求长生之外,还有谋求自身强大、而后入山济民之人,也有因家世亲人要求什么都未曾想过便被送上来的人。”

      百里屠苏道:“那陵越你呢?”

      陵越道:“……我,说来惭愧,我并不知晓。”

      百里屠苏吃惊地看他。

      陵越不禁苦笑:“我自懵懂时便被送上山来,虽启蒙得早,自身却天赋一般,唯有勤学苦练,付出百倍努力,才能作为众弟子之首,如此哪有时间去思考至今为的是什么?”

      百里屠苏沉吟道:“陵越你曾言你是为了心中坦荡而选择背上责任……你的道让我很是钦佩,然而若是有天变成被责任感驱使去做事,不觉得是本末倒置了吗?”

      陵越皱眉苦思,终摇头道:“我承认我还分不清这些……说到理由,那屠苏你呢?你平时是很喜欢阅读书籍的,你又是为什么想修习法术?”

      “不,学习法术的家伙可不是我……”百里屠苏压低声音抱怨了下,“比起法术,我更喜欢舞刀弄剑之类的……以前,我就喜欢和村子里的猎户讨教狩猎野兽的方法。”

      陵越愣了下:“舞刀弄剑……在整个天墉城,师尊的剑术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便是放眼天下怕也少有人及,我却不见屠苏你有讨教之意。”

      百里屠苏蹙眉:“只不过是童真的趣味罢了。”

      陵越道:“俗言三岁定终身,又有抓周算命一说,也未必全然是一时兴起……倒是屠苏你一贯对天墉城秉承旁观态度,今日怎地忽然问起这个?”

      百里屠苏先是沉默数十秒,而后抿紧嘴角,犹犹豫豫地道来:“这几天逐渐产生的念头……难得不疼了,我想思考自己的理想……思考下自己想做又能做到的事,毕竟复仇是那么遥不可及,而我总不能一辈子想着杀人偿命。所以……姑且想找个参考看看。”

      陵越问道:“现在得了参考,你可有思绪了?”

      百里屠苏坦然回答:“没有,看来理想并非能通用的东西,自己的道还是要自己去想,虽然有点困难,不过我相信能找到的……若是哪天我决心要坚定不渝地做什么事,那我肯定是找到这条道了。”

      说着他轻轻挑起嘴角,眼睛里酝酿着耀眼的自信与乐观,宛如深夜里燃起的篝火,热烈夺目。

      陵越也浅笑道:“到时我也定会记得前来讨教。”

      缩在无边的黑暗中,文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张力,如同拉起盈满蓄势待发的弓弦,少年的青春张扬在憧憬勾画着未来的蓝图。文炎并没有感觉寂寞孤独,他只是在反复沉思,而后不断审视自我,最终得出了个自以为显而易见的答案:(在下是不被需要的……吗?枫梓阁下曾怒发冲冠叱责在下缺乏理想,而在下则以人格不全为由将之推脱。如今事实证明,便是融合后百里屠苏亦是缺乏理想,不,他如今的理想仍是同云溪阁下一般是报仇雪恨,只是权衡下觉得遥不可及而暂时放下,寻求新的目标……这份积极,是枫梓的性子吗?)

      现在的百里屠苏是不完美的,他无法压抑住心头复仇的怒火,因而在梦中始终会遇见逝去的亲友,被他们的言语中伤,被他们的神情刺痛,辗转反侧神情恍惚。

      那时候往往需要文炎在深夜里出来掌控身体,用心法克制住趁虚而入越发凶猛的煞气。

      文炎记起云溪的话,他对过去的事毫无印象,关于人格也不过是芙沁的片面之词,其产生理由方法俱是不明,那么……(在下当真,是为了抑制住焚寂煞气而植入的意识吗?在下是为了云溪阁下而诞生的……这个思考莫非也是被植入的?)

      他很困扰,也感到了挫败。

      (百里屠苏阁下在寻找他的路,终有一天亲友的死亡不再会擒住他的双脚,那时便是在夜里,他已经也不需要在下了……不被需要……永久地睡去,与死亡相同……)文炎闭上眼,躺进棺材,而后没再醒来。

      韦释费了些劲才让文炎醒过来,忽地了然对方不是真的沉睡,而是因为修习心法而陷入无我之境中。

      文炎眨眨眼,有些困惑地问:“为何唤醒在下?”

      韦释道:“因为贫僧将要于明日与屠苏施主融合,贫僧认为文炎施主可能会愿意在旁一观。”

      文炎黯淡地垂眸:“阁下要做的事已经完成?”

      韦释莞尔道:“贫僧已经尽力而为。”

      文炎叹道:“是同那沉睡的第六人交谈吗?”

      韦释颔首道:“什么都瞒不过施主。”

      文炎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随后缓缓摇头,这简单的动作像是付诸他全部的力量:“在下不懂的……很多事,在下都不懂……”

      韦释审视他一会儿:“文炎施主可考虑过自己为何对我们使用敬语?”

      “不是对阁下使用敬语,而是对外人不使用。”文炎迅速接口道,正如韦释所想,这个坚韧冷静的人会巨细无遗地考量每一个关节,无论事实是多么残酷,“因为在下想表现成一个孩子……这和阁下对外不用禅语是一样的。”

      “贫僧以为施主是在封闭自己。有句话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行贵在心诚,言语倒是最末。然而施主的礼节却非是如此,施主在压抑自己的性灵,自以为是妥协,实则对外已筑起高墙。”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无论如何,文炎施主仍有时间去思考,而贫僧却要先走一步了,阿弥陀佛,若施主被困住了,不妨求助于音律,定会有所增益的。”韦释就如同轻描淡写、风轻云淡的具象化,便是论及自身消失也是那么安然平稳的态度,仿佛世上万事万物都激不起他心头的涟漪。

      他本来便是韩云溪逃避娘亲之死时,诞生出来的人格。亲眼目睹娘亲死亡的惨状,亲手碰触她失去生机的尸首,韩云溪选择逃跑,在潜入意识深处时,他渴望有人能代替他为娘亲送去救赎。于是韦释便有了宽厚淡泊的心境,有了送人超渡的能力。

      次日如同他所言那般,在紫胤的看护下,韦释与百里屠苏融合,也不知是上次的经验有所相助,即便不用身处铸剑炉,他们也能通过冥想达到融合的地步。

      第二代百里屠苏的笑容少了几分天真乐观,多了几许安然豁达,说话方式和思考回路却还是原来的那般,并没有增加韦释那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禅意。

      文炎惊惧地意识到融合是随机的相互补足,也即是说加入他自己后的百里屠苏,未必还能拥有抑制煞气的能力。这就如同将一个人的天赋完全克扣分给不同人,便是天资平庸之辈,全力专攻一门技术后,多少也能达到大师的水准,然而要是混入杂质,未必就像原来那样好了。分裂出文炎前,原来的韩云溪就是极好的证明。

      他开始害怕起来,特别是在发现百里屠苏比起法术对剑术更感兴趣,融合韦释后也没有对佛道产生修习念头后。

      (在下究竟在害怕些什么?)文炎反复自问,却得不到解答。

      说得道貌盎然些,他是在忧心百里屠苏融合后失去心法天赋,无法抑制煞气的这份可能性。而说得卑劣独断些,他根本就是见到枫梓与韦释的消失后感到了恐惧,他不想消失而已。

      文炎有能力给自己制造千千万万个理由来瞒骗自我,寻求苟延残喘的余地。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毕竟是个理智的人。

      (在下是因为云溪阁下而诞生的……那么,理当也该为云溪阁下创造出美好的未来而消失。)文炎努力克制沉睡的欲望,睁大眼睛去观察百里屠苏。

      他发现与韦释融合后,百里屠苏做噩梦的频率减下来了。虽然一直在冥想,但融合前一天晚上的事,文炎是知道的。

      那天百里屠苏又做了噩梦,这隔三差五的频率已经将小孩折磨出浓重的黑眼圈,本来人格轮换时枫梓和云溪都是不会做噩梦的。可不知为何在百里屠苏诞生后,他却开始频繁发梦,苦不堪言。文炎初步判断是对方开始思考未来的缘故,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复仇一条路,即使有枫梓的乐观也摆脱不了云溪自身的绝望与痛苦,何况枫梓本人又没什么目标理想,他只是个被动的承担者。

      百里屠苏的梦里总有个叫小婵的女孩子,穿着粉嫩的花袄,戴着精细的发箍,面若桃花,甜甜地冲他笑:“云溪哥哥。”她的声音开始时像是沾了蜜般,然而后面一句却总是温柔一刀,“为什么云溪哥哥不来接小婵呢?”

      在过去的噩梦里百里屠苏总在奔跑,朝着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奔走,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也永远停不下脚步,他只能跑着跑着,扭过头发现小婵离得越来越远。

      而与韦释融合前的晚上,小婵却没有就此离去,在百里屠苏费劲全力转过头来时,她补充道:“云溪哥哥想要忘记小婵对吗?云溪哥哥想要丢下小婵一个人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到乌蒙灵谷来对吗?小婵知道云溪哥哥打算逃离村子很久了,可是小婵不要云溪哥哥走,小婵不要云溪哥哥走!”

      文炎想:(原来的云溪阁下对小婵姑娘应该是抱有朦胧爱恋的,若是在灾难尚未降临时,小婵姑娘要是能对云溪阁下说这话,阁下肯定能乐到天上去。)

      然而事到如今,从梦中醒来的百里屠苏只能流出悔恨而绝望的泪罢了。

      他无法释然,也不能放下。于是只能哭泣,为无能为力的自己。

      文炎不记得过去的事,他考虑到云溪阁下不能记住屠村者相貌,他梦中看见的也当只是臆想,因为复仇之火而引发的幻想,在促使着他做出冷酷的决断,将自己逼上黯然无光的绝路。

      可融合后的那天夜里,犹如重复画卷般展开的梦境里,百里屠苏对泫然欲泣的小婵如是回答:“我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这段仇恨……但我不能为了死者而生。放下仇恨不等于放下感情,拥有过往和你们相处的记忆我很愉快,也很感激,我不愿这份快乐被仇恨掩埋。在没有复仇希望之前,我想要背负起你们的死,去阻止同样的悲剧发生……我渴望,能保护别人的力量,要是足够强的话,是不是就不用看着别人死去了?我,想要变强……去保护别人,小婵……能祝福我吗?”

      并没有期待回答,这只是小孩小小的心愿,希望自己的选择能够被理解的心愿。

      百里屠苏转过头,朝着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跑去,不是冰炎洞,而是更加含糊不清、暧昧不明,类似于未来这样的地方。

      梦醒后,百里屠苏求见紫胤表达了从师的欲望,紫胤让他去拜见掌门。

      文炎在窥视完百里屠苏的梦境后,便已察觉了这份意志:(渴望力量,想要变强,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别人……不再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死去,为自己的弱小无能悲恸绝望,下意识选择逃避现实……)

      (阁下……会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吧。)

      不愿继续旁观百里屠苏的拜师之路,文炎选择沉睡,在无我之境里修炼心法,磨去对融合隐隐的恐慌。

      又是巧合吗?在文炎沉睡后,第六具棺材里的人格首次睁开双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百里屠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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