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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百里屠蘇(一) ...

  •   陵越与他未来师弟初次见面是在剑塔平台上。

      那小孩穿了紫棠色的衫裤,就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盘坐在剑塔那棵千年老松下,面对着老松留给他一个暗夜般的背影。

      其实陵越也没比小孩大几岁,但是他入山早,是陵字辈最大的,平日修行便处处被要求要敢为人先,以身作则。后进门的弟子虽然修为不如他,年纪比他大的却也大有人在,为免被人压一头,他少不了要装出一副严肃冷峻的模样,久而久之一举一动都变得老气横秋。

      陵越从师尊那里得知他有收徒的意向时略微惊奇,全天墉城都知道执剑长老只收了一个徒弟,现在晓得可能会出现一个师弟后,他心里既好奇又疑惑。

      关于这个孩子天墉城里暗暗传递着谣言,说是执剑长老从南疆一个被灭的村寨里带回来的,身边还带了把奇形怪状的剑。陵越不相信师尊会仅因同情和责任便决定收其为徒,被师尊知会可与他多接触后,陵越迫不及待地来到剑塔。

      像是听见了传送阵的动静,小孩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瞳中一片空明澄澈,完全不似孩童的神清。

      陵越愣了下,先一步行礼:“我是陵越,紫胤真人门下弟子。”

      小孩勾起嘴角道:“你好,不知道你可曾听说我记忆缺失一事?”

      陵越点点头:“门内是有如此言论。”回答同时,他心底不安地蹙眉,(这小孩未免太过沉静而从容了,是因为丧亲之痛使其成长,亦或是……)

      听到这句小孩笑得更开心了:“所以不是我不告诉你名字,而是我忘记了。”

      陵越古怪地看他:“忘记名字值得笑吗?”

      小孩反问道:“笑还有值得与不值得吗?”

      陵越发现自己被问倒了,他有点不服气,骨子里争强好斗的性子被挑了起来,然而他又想,和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使气有点过分,就强耐住辩论的冲动回答:“笑确实不需要值得,只要随心就好……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孩颦眉,陵越注意到他眉间有一抹朱砂痣,很是特别:“我在等……等你的师尊为我赐名,只是时机未到。”

      陵越思索下算是明白了:(他是指入天墉城后的道名吧?也是,求仙问道终是要舍弃凡俗之名,斩断世俗之念,他这般失去记忆,或许也是件幸事。)他犹豫片刻问道,“我……给你讲讲天墉城的事,可好?”

      小孩似是起了兴趣,眸光闪烁,直言说好。

      陵越想小孩子再稳重也是有好奇心的,总算是悄悄松了口气,只是心底的不安越发凝重起来,他决定还是找个机会去和师尊讨教一番。

      回到房间后,《文炎》在意识深处责怪起《韦释》:“阁下这般显示与众不同之处怕是不妥吧?”

      “文炎施主在介怀些什么?”韦释淡淡地回道。

      “韩云溪是个孩子,所以我们应当表现出孩童的模样。”

      “我们又如何能成为韩云溪?与其费心模仿,不妨想想怎么让他自己醒过来吧!”韦释回答地不咸不淡,似乎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不在意,他翻了翻紫胤留下的修炼心法,其内容以“尊清抑浊”为纲。

      发觉文炎沉默不语后,他闭上眼回想起昨日紫胤来访时的情形。

      在文炎所记心法的调和下,他全身上下的疼痛终于有所缓解,然而《枫梓》苏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同时《云溪》和另外两个人格毫无清醒迹象,更多的时候身体是由韦释与文炎掌控。

      作为唯一能靠意志在别人掌权时保持清醒的人格,仔细观察他们掌控身体时的状态后,文炎做出了“枫梓是痛苦的承担者”这一判断。

      枫梓虽然叫嚣着不公平,可他沉睡时间加长的事实并未改变。

      疼痛进一步消除后,韦释得以操控身体来到窗前,他很高兴从青铜石窗往外探去,能瞧见一株老松,这让他得以歌咏生命的美妙。

      与时常探望松树打发时间的韦释不同,文炎更长时间用来背默他记忆中的心法口诀,或者翻阅紫胤留下的经文。他越是平心静气,越深入理解心法境界,对那灼烧般疼痛的缓解力就越强。

      索性他们两个都不是侵略性强,或是闲不住的人,这么相处下来倒也平安无事。

      终于在行为上,他们至少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了。只是文炎表示过另外两个人格从未出来这件事让他相当不安:“他们极有可能是隐藏着的火药,一旦擦燃就会引发出灾难。”

      韦释笑而不语。他想着仅有一面之缘的长琴,吃不准对方究竟算是什么,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一个“等”字而已。

      于是他等来了紫胤。白袍蓝襟的真人先是探望了他的身体,接着便说了关于人格融合的事。

      文炎抢了主导权问道:“人格融合,这是芙沁姑娘所言的吗?”

      韦释心道他那般待人冷漠如冰的人,对那才见过几面的女施主,竟是有些在意的。而在对待这位紫胤真人时,文炎也多有退步忍让,说不定他也非是完全铁石心肠冷血无情之辈。

      紫胤点头言是:“韩云溪本人可有苏醒的迹象?”

      文炎道:“分毫未见。”

      韦释想若是如紫胤这样道行高深的人,定是清楚万事都急不得的道理。况且他指不定还知道些什么他们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比如那把充满戾气古剑的来历,还有枫梓能见着那黑白两气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然紫胤没有表现出气馁,似是在预料之中。他沉思片刻,却问了个让他们俩措手不及的问题:“我此番前来是想问,你们可愿做我门下弟子?”

      韦释惊讶是在于他平日对紫胤亦是以贫僧自称,简单粗暴地表达自身信仰,对方怎会将自己纳入收徒的范围。

      而文炎惊讶则是因为:“我本以为仅是收入天墉城门下……”

      紫胤面若秋霜,清冷威严,他淡淡道出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天墉城虽清气鼎盛,然人气清浊不定,你状态不稳,不当与门下弟子多做接触。”

      文炎道:“我完全能理解长老的顾虑,并真诚感激至今为止您对我们的照料,只是此事重大,愿您能够理解,理当等到云溪阁下醒后再做考量。”

      韦释思忖后补充道:“此外,也该获得其他人的同意吧?”

      紫胤点头:“我只是一提罢了,即便不入天墉城门下,你经历此番浩劫,又身缠此等煞气,我等也万万不会置之不理。自可放心住下。”

      文炎恭敬道:“多谢阁下好意。”

      语毕他愕然感到一阵眩晕,太阳穴处蔓延出剧痛。文炎从未感受过这种痛楚,显然和那把凶煞古剑无关,而是别的什么阻拦侵略着他的精神。在他搞懂一切前,他失去了意识。

      韦释同文炎一样,感受到了宛如针刺的痛楚,他轻轻唤了文炎几声,没有回答,就察觉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韦释耐着疼痛,平静地对投来好奇之色的紫胤道:“真人,恐怕第五个人格要醒了,而文炎压制不住他。”

      紫胤沉静道:“不用担心。”

      韦释苦笑道:“真人是见过第五个人格的吗?”

      紫胤先是点头,而后又缓缓摇头:“不敢确定,不用担心。”他又重复了遍“不用担心”,那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紫胤确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控制住场面。

      “贫僧相信您,”这份自信让韦释稍微安下心,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然而文炎不在旁观的时间太少,他只能努力把痛苦的时间延长,来换取单独谈话的机会,“既然您愿意来帮助我们,那您是不是能对我们开成公布呢?诸如我们的魂魄究竟是否是‘一个人’之类的。”

      他的言外之意紫胤听懂了,这个人格就快接近真相了,紫胤获得了这种程度的认知。他淡淡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心智超出外表的孩童,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下,为这曲折紊乱的命运。

      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苦的,然而苦难却不会放过人。总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无故地在命盘上留下了坎坷颠沛、飘零孤苦的印记,扛着苦难过了一辈子,而终不得解脱。这是连神仙都改不了的宿命。

      紫胤在弄清这孩子身上的封印与焚寂之剑的关联后,便已明了他波折无解的未来。

      他同涵素真人商量过此事,对方并不赞成将韩云溪抚养长大,这无类于养虎为患。

      然而紫胤愿意去相信这孩子身上的可能性,相信他凭借过硬心智去战胜身上煞气侵蚀的可能性。为这孩子万分之一的未来,紫胤愿意赌上自己的名誉。

      涵素真人最终并无阻拦,只道:“紫胤你阅历见识胜于我不知多少,然而不由担心,你虽看破大道却仍置身事中不愿抽身,如此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紫胤凝神思索,而后道:“不过愿尽自己所能罢了。”

      现在他看着流出冷汗也要获得答案的韦释,究竟是什么让随波逐流的他,强硬地抗住痛楚等待回答?那是否会影响到他的身体?

      紫胤只道:“韦释,事到如今,你们得成为‘一个人’。”

      韦释悟了,他叹出一口气,不由地放松了精神的警戒,沉入了黑暗。

      紫胤注视着闭上双眼的小孩,他意识到对方所有的神智都消失了,小孩身上开始爆出煞气,凝炼到几可具象的阴煞之气化作漆黑浓烟,仿佛带着枯骨腐肉的恶臭味。与此同时,放置在房间一角许久不曾有过动静的焚寂开始产生共鸣,将那股黑气渐渐吸纳过去,发出妖冶可怖的红黑之光。

      “古钧。”紫胤轻唤一声,右手便握上幽蓝之剑,剑气暴涨,剑意凛然,只风淡云轻地挥了下右臂,从地面上飞窜出的纯清真气便将大部分煞气轰散灭去。

      小孩仿佛遭到打击般发出野猿似的吼叫,尖锐刺耳,洞彻房间。

      紫胤早已在房间内布下结界防患于未然,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初见时那个被愤怒憎恨厌恶所吞噬,妄图以焚寂之力杀戮泄愤的人格还是出现了,并未因为其他人格保持清醒而有所好转。

      (如若不融合,这部分怨恨怕是永远不会平息,直到入魔将自己彻底毁掉,因为他毫无控制力。)紫胤如法炮制初见之局将小孩打晕,(同时他只是一味蛮干而无长进,是因为缺乏神智吗?还是说没有学习能力?)

      注视着伴随煞气平息而安静下来的焚寂,紫胤再次感受到眼前小孩的残缺:(那所谓分裂出的人格,与韩云溪灵魂的封印是否有关呢?)数十天前听过芙沁那胡言乱语般充斥自造词语的解释,紫胤多番在心底如此自问,(若是单纯将这孩子的躯壳看作是剑壳,因封印而强行拧在一起的灵魂,假如真能重新作为‘一个人’而存在,那与剑灵又有何不同?脱离轮回、悖离世理,不过是行了人之寿命,却注定命途多舛……引导这孩子活下去究竟是对是错,只能等待天命作答了。)

      一直悄无声息隐藏身形陪伴在小孩身边的红玉渐渐现出身形:“红玉见过主人,这孩子究竟是……”

      紫胤摇摇头:“不知具体。”

      红玉有些忧虑:“他年纪尚小,心智便入了魔怔,身上又伴有煞气,怕是……”

      紫胤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小孩,语气平平淡淡,如雁过无痕的万顷碧空:“不过是无法袖手旁观,看着一条性命徒而陨落罢了。若他走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自然也不会由着祸害苍生。”

      红玉心道:(即是说未到绝路,便一直努力照顾着吗?)她还想说些什么,小孩指尖颤动,却是醒了过来。红玉急忙在对方睁眼前隐去身形。

      《枫梓》醒来时浑身上下又是火烧般的疼痛,他回忆起文炎那个装腔作势家伙的话,他是“痛苦的承担者”。(放屁,去他的!)他狠狠在心底咒骂着,为这份不公平的待遇。

      “……枫梓吗?”

      “嗨,没错就是我~”枫梓有气无力地说道,语调尽可能显得哗众取宠,他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好极了,当你知道你的人生除了痛就是痛外,你还能指望有什么好心情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吗?不可能的!能歌咏人生、赞美生命的只有韦释这种从未受过伤的家伙!)

      相顾无言,枫梓早就发现眼前这个散发出舒服白气的人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结果反倒是他忍受不住死寂的氛围忍不住开口了:“喂,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啊~超级像是个轮回的!”

      “轮回?”白气似乎有了点兴趣。

      “是啊,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在那个墓地里醒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痛了,只不过没注意到而已。”被关注了的枫梓开始有些高兴,他就像个博取观众目光的顽童,拼命做出稀奇古怪的动作来吸引人注意力,“因为那里到处都是尸体啊!我对活人倒没什么感觉,可能只有尸体吧?超级棒的!只要看着他们,鞭挞他们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

      白气没有回话,枫梓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继续自己的自白:“还有啊,我真的受够了这把破剑和老是说敬语的文炎了,只要这把剑在,我的眼前就一片模糊,还不如扔远一点!”

      白气突然开口道:“那为何不扔?”

      枫梓像是得到赞许般激动地继续道:“我倒是想扔啊,不过那样痛苦会加深,这里可没有尸体来减痛吧?在看不见和疼痛之间,我当然选看不见咯~”

      白气没有回应。枫梓也沉寂下来,许久之后才幽幽道:“你……是想让我们融合吧?”

      白气道:“是。”

      枫梓倒在床铺上,这些天里紫胤托了弟子置办,已经将这房间布置得像样许多,虽仍不似孩童居所,却也不如最初像仓库一般。只是这房间里的布置总是难以持久,时不时就毁坏了些,换做大理石制的才好上些许,只是石床一角已经有了凹进去的痕迹。

      他说:“文炎说这是我们生存下来的唯一方法,我不擅长动脑筋所以我不太懂,不过那样我就会消失了吧?”

      白气沉默几秒,似在斟酌措辞,才道:“你们犹如溪流,而融合则是河入江海,形态虽易,本质未改,怎能称作消失呢?”

      枫梓说:“太复杂了我不太懂,可我就是怕,我不甘心,不甘心起来就特别想砸东西。”

      原来房间里的破坏全是他搞出来的。

      白气道:“你还学会忍耐。”

      枫梓冷笑道:“忍耐痛苦,忍耐煎熬,忍耐折磨,休想让我一辈子做受气枕头!”

      于是又一次不欢而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百里屠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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