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似夢非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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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出生后没多久，仿佛是有了传宗接代的人，就扔下了大包袱般，他老爹两袖清风地出家当了个酒肉和尚，待在寺庙里除了修行礼佛之外就是栽花种树、花天酒地，拿画的平安符骗点小钱。他懂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佛法咒语，都是从他爹那里学来的，只是佛家的那些个道理他却不怎么了解。
秦皇陵里用往生咒送叶沉香入轮回时，方兰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这咒语的力量，然而回头去看他爹的模样，又时常让他失望。
（失望吗……）
方兰生到时他爹正在给他那十几棵珍贵的李子树绑上草绳。他观望了下，把包搁在寺庙几案上，跑来殷勤地帮忙。
方太和尚瞄了他一眼，笑道：“小家伙你是不是又惹你二姐生气了？”
方兰生忙辩解：“没，我这回真不是来避难的……再说，今个早上二姐出远门了，我犯得着千里迢迢不辞艰辛处心积虑地跋涉到你这儿吗？”
方太和尚挠挠耳朵，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穿堂即走，雁过无痕，看来话痨的家族到底是多了几分排忧解困的能耐：“那你来干嘛？”
方兰生惊道：“爹，你是我爹诶！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方太和尚道：“哎呦今天这个太阳，是不是打从西边升起来了？”他装模作样地抬手来回观望，忽地就怔住不动了。那张无什皱纹，看起来年轻得很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神清。
方兰生奇怪地瞅了他一下，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也张大嘴。
天空中竟是同时出现了两个太阳，绚烂明朗的光铺散在散云上，拉出一条弯弯彩虹，远眺那光景着实带有无穷的魅力。
“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这是要变天啊！”方太和尚咂了下嘴。
“我说爹你就别作秀了，朝廷变天关你什么事，你就成天在寺庙里面画画平安符，也不管家里事害我成天被二姐唠叨……”发现串了世界，说漏了口，方兰生连忙止住嘴，小心翼翼地窥视他爹的神清。
方太和尚给草绳打了结，算是完工了。他冲方兰生瞧了好几眼，看得对方毛骨悚然汗毛直立后，才贱贱地笑道：“哦？如沁那孩子还记着咱呐？”
方兰生挠挠头，其实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样凶巴巴的，但他见到的那个二姐陌生得可怕，倒是楚先生和老爹还和记忆里的一样。他谨慎地补充道：“我就说说……”
方太和尚甩甩缁衣衣袂，对方兰生招招手：“来，进来坐。”
“坐什么坐，你那里面万年不变的破几案破蒲团，又不是没钱。”方兰生小声嘀咕着，乖乖跟在后面。
进了庙，方太和尚拍了拍蒲团，掀起一堆灰尘。方兰生流着冷汗尴尬地取了几案旁搭着的抹布，胡乱地擦了几下：“我说爹你这样行不行啊？”
方太和尚神情自若，一派泰然处之的大家风范：“小子你都说了老衲以开光念咒、画平安符为生，出家之人要淡名利、轻浮华，哪怕无人来此上香，庙堂破落积灰亦是无妨，何况你觉得这几案、这蒲团脏，皆是因为……”
“我心脏。”方兰生忍不住接口，“能不能换个茬啊？”
“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方兰生被恶心到了，他想：（无论哪个时候，老爹都是这么不着调的人，也不知旁人哪里来的眼神，居然觉得他很有道行。不过……这份随性，如今却格外令人安心。）
他说：“我今个儿能不能睡在这儿？”
方太和尚哼哼道：“行啊……小子长大了，我们可以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有没有看上什么好人家啊？”
“够了你个色……”老头，他努力咽下最后那个词，舔舔嘴道，“也不看看我才几岁啊？”
“男十五可娶亲，你年方十三，完全可以考虑起来了嘛！”
“爹你要是闲得很，完全可以考虑怎么把女儿嫁掉！”
方太和尚莞尔道：“阿弥陀佛，谈婚论嫁之事靠的还是缘分，姻缘自有天定，万万不能乱点鸳鸯谱哦！”
方兰生嫌弃道：“就扯吧。”
但他又想：（我和月言那边算是天定情缘了吗？若真是的话……那她，会不会如同楚先生和老爹这样……不会改变？）
“好小子，心里头装了人了！”
“没没没瞎扯啥呢？我这不是在想……老爹你是不是每次都是用‘女施主我俩缘分已尽’来欺骗良家妇女的。”方兰生疯狂摆手。
方太和尚被一击命中，倒地不起。但他老当益壮体魄强健，立马爬起来继续忽悠：“过两天是上元节。”
方兰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嗯。”
“提个花灯上街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你的心上人吧！哎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要太妙哦！你老爹我年轻时就喜欢这个气氛。”方太和尚趴在黑漆漆的木柜上，以别扭的姿势翻出了一个小铁罐子，“不过现在出家了，也不好意思去扫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兴。”
方兰生忍不住回嘴：“得了吧，我看啊，你是狗改不了吃……那啥，咦？这是……鸭脚吗？”他定定地看着方太和尚从铁罐子里倒出的茶叶，“老爹你要拿什么泡啊？”
“等着啊——”方太和尚留了句话，起身往后院走去。
方兰生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去够来拿小铁罐子。他不是个静得下心来的人，天生太活泼欢脱，也就喝茶对弈时能收敛话痨性子。
他想到后来……襄铃回了青丘之国后，时不时送些小玩意儿过来。她总喜欢给沁儿寄首饰，往往上面会挂着个小铃铛，沁儿脚丫子踩在地上蹦来蹦去时，铃铛就清脆作响。她还喜欢的，就是给他们送鸭脚叶来。
月言她什么都懂，时常亲手泡鸭脚茶来喝，久而久之便上瘾了。
（我绝对不相信那样的日子仅是幻梦一场，然而现在又算什么呢？就算或不相识，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方兰生闭上眼。
“小子在想啥？”方太和尚回来了，提了个茶炉，还揣了两小杯和一紫砂壶。
“没想啥……”方兰生含糊其辞。
方太和尚倒也没做计较，开始冲水：“哎呀，你这小子居然也知道鸭脚茶了，我还以为你就只知道茶铺里泡的便宜红茶呢！”
方兰生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多说多错乖乖闭嘴。
“刚刚那双日……倒是迎合了当今局势啊……今个你二姐出门怕是去广州讲外商的事了。”方太和尚沏好茶，送来一盏。
“啊？这么远？！”方兰生挠挠头。
“这也没办法，你五姐倒是住在香山镇，离得近些，可她不管事啊？”方太和尚仿佛陶醉于茶香般闭上眼睛，深深吮吸一口，“你二姐虽然眼中只有生意算盘，好歹练了几年武功，这点路还是行的。就是你娘老是没事就跑到我这破庙里来让我给她找姻缘，姻缘是那么好找的吗？做人呐，还是要淡定~”
方兰生想了想，道：“那……大姐呢？”
方太和尚一拍桌子：“说起这事我就气啊！你大姐前几天也不知怎么突然寄了封信回来，说是找了个相好，你娘正高兴呢，才发现她女扮男装惯了，找着的相好也是女的。我说反正咱家不缺继承人，她喜欢女的就女的呗，结果被你娘下了巴豆蹲了一晚上……飞来横祸呀！”
方兰生回忆了下，他对自己大姐的印象很单薄，实在是因为对方常年寄居在西域当马贼的缘故，女扮男装这事倒是听说过，却不晓得对方有没有曾找过个女相好。
（结果这么一聊……反而越发真实，瞧不出半点破绽来……究竟是世人皆醉我都醒，还是说疯了的其实是我？）
方兰生在心底叹了口气，如先前所言那般跟方太和尚东拉西扯，最后在寺庙里过了一晚上。
次日早晨，睡得有些落枕的方兰生，在几案上找到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至于方太和尚却不见踪影。他努力梳洗搞定形容回去琴川，被娘亲骂了一通，发誓“以后再也不去找那混蛋老爹，就算找也先和家里通报一番”后才得了去书院的许可。
后来他听说他爹是去幽州了。方兰生知道他老爹不是彻彻底底的和尚，没死赖在寺庙的时间里，他和达官贵族有些纠缠不清，各种门路都有一点，想必是昨日天象异变让他决定去官场打探一番。
（不是正统和尚还道行这么厉害，要是认真修行，老爹岂不是要成佛啊？）方兰生的拳脚佛道全都承自他爹，既然他的水平混得过去，方太和尚理应不是太差。
这次在家，方兰生见到了赖皮。
他愣怔了下把对他甩尾巴的小狗抱起，不是很重也算不上轻。赖皮亲昵地舔舔他脸颊，糊了他半脸口水。
方兰生乐呵地对方尘说：“方尘方尘，我昨天怎么没见到赖皮啊？”
方尘低头恭敬道：“少爷，前些日子，赖皮贪嘴吃了老爷的点心，拉了肚子，后来送去了大夫那里好好调养，今个儿才送回来的。”
“我还以为他昨天就该回来了呢！”方兰生谨慎地补充道。他把赖皮放下，接过方尘递来的方巾，轻轻擦干脸上的口水，（赖皮啊赖皮，想不到你也是我心灵安慰了，这就叫好人有好报，不错嘛！）
他又忍不住抓抓赖皮的小肉垫，道：“对了，方尘……欧阳家……你熟吗？”
方尘有些困惑问道：“少爷你和欧阳家的少恭不是总角之交吗？不过他已经离开琴川几年了，房子倒一直空着没兜售出去。”
方兰生闭上眼，感觉咽喉有些干涩：“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方尘低下头：“我来得晚，并没见着他几眼，少爷你要是在意，可以去问洋叔啊，他待得久肯定知道些……”
方兰生摆摆手：“诶，算了……你也别乱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他离家去求仙问道，于我……也只是个陌路人罢了。修仙什么的……听起来特别厉害有没有？如果成功一定能活很久吧，说不定都不记得这里了，所以我……也必要一直记挂着……当然啦，若是以后还能见面，那另当别论。”
方尘点头言是。
听他如此回应，方兰生只觉得苦涩，心里茫茫然空荡荡一片，以何姿势，坐在哪里，都恍如置身于虚空之中。他被楚先生叫站起来时心里空明沉静，又有些满不在乎地胡思乱想起来：（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已过四十，为何困惑难解？因我非圣贤吗？）
楚先生看不下去般地敲敲他几案：“回神，方兰生今日又为何发呆？”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
楚先生凝视着他，忽地指了下书本：“可知我讲到哪儿了？”
方兰生摇头回答不知。楚先生让他坐下，却并没有放过他，只点了书上一行，道：“把此句抄上五十遍走前给我。”
“哦。”方兰生呆呆应下，下意识研墨提笔，翻到的是《晋书·羊祜传》，虽然只是一句不算长的话，但若是抄上五十遍也有些折磨了。他开始一字一字誊写，心思并没放在上面。
然而当宣笔的紫毫又一次落在生宣上时，他蜉蝣般的心慢慢地沉静下来，渐渐地开始能读懂手下的文字了：“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当断不断，天与不取……恨於后时……）
运笔的手滞了下，多余的墨汁在纸上化开。
上元节晚，方兰生挑了件云锦劲衣，小心翼翼地把青玉司南佩挂在腰上，去赴一个并未约好的会。大街上张灯结彩，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人潮涌动，龙灯舞起。
他东张西望去寻一个从未见过的身影：（月言是会来的吧？这么大的节日就算是她也该是能够出来的……只是……）
——若孙月言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该怎么办呢？
方兰生压下这个念头，提着七窍玲珑灯，在人流中穿行。他忽然就止住了，轻轻走到靠近河面的地方，双手合十许下心愿，将花灯放入水中。
他跟着花灯，沿着河岸走，与对对月下情人擦肩而过，走向越来越黑，越来越深的河岸尽头。方兰生忽然想起一句用得快烂的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轻念出声后，他变得很轻松。
接着，在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背着小孩的身影。（“我让爹跟着灯一直走一直走，知道我睏得睡着了……”）方兰生回想着记忆深处的话语，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找到了。）
他朝男人点点头算是招呼。站到河岸尽头，他看见江水汇入涛涛湖面，带着数不清的花灯，最终必将流入大海吧！
男人颠颠手，背后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他对方兰生宽厚地笑了下，没有传言中富商的算计，只有纯粹的快乐，而后便转身朝着回路走去。他的背影稳重而厚实，慢慢消失融入进灯火闹市中。
方兰生吹着冷风，鬓发随风而动。现在仍属三九隆冬，他心头却温暖如春，特别的安心。
他轻轻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月言，你小时候……和你长大了以后，笑起来一样可爱呢。）方兰生勾起嘴角，同样踏上归路，（隆冬之后，便会到春天吧，那时雾灵山涧里的树丫也会抽芽长叶，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的碧绿……只是今年我可能看不见了，我啊……有非做不可的事，为此必须要变强，变得比那人还强才行。）
冬末，方太和尚从幽州回来寺庙不久，方兰生又偷偷溜去找他，之后就再没有回家。琴州有传言说他是去西域投奔方家大姐当马贼了。
楚先生知晓后摇摇头，此后书院中再不流传任何关于方兰生的谣言。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似夢非夢（二）
